後記(上)救贖
十一月, 夜間的風冷颼颼的。
唐修衡下午被叫到宮裏與皇帝議事, 晚間君臣兩個一起用膳, 飯後又說了半晌的話, 回府時已近戌時。
一進門, 溫暖又清甜的空氣撲麵而來, 讓他周身筋骨一鬆, 愜意之至。
剛要轉入東次間,太夫人撩簾而出,他有些意外, “娘,這麼晚了,您怎麼來了?”
太夫人走到廳堂正中, 和聲解釋道:“薇瓏傍晚就睡了, 我擔心她醒來吃不上合口的飯菜,便給她做了一些送過來。”
“辛苦您了。”唐修衡笑道, “這些事情小廚房會打理, 您別那麼辛苦。”
“這怎麼叫辛苦, 心裏高興還來不及。”太夫人笑容特別柔和, “薇瓏吃飽之後跟我說了一陣子話, 這會兒又睡著了。”
“還是這麼貪睡, 沒事吧?”
太夫人笑道:“沒事。皇後娘娘關照過,讓王太醫隔幾日就來一趟,給薇瓏看看脈象。今日他來過了, 說一切都好。”
“那就好。”
“我該回去了。”太夫人向外走去。
唐修衡隨著母親走到廳堂外, “我送您回去。”
“送什麼?”太夫人笑起來,“你也早點兒歇息才是。別吵醒薇瓏。”
“是。”
“快進屋。”太夫人說完擺一擺手,帶著丫鬟婆子離開。
唐修衡回身進門,轉入寢室。
薇瓏擁著錦被,睡顏恬靜柔美之至。
他含笑凝視片刻,先去沐浴更衣,回來之後,輕手輕腳地上了床,側轉身形,以肘撐身,仔仔細細地打量她。
確定喜訊之前,彼此便料到了。診脈之前,她便有些嗜睡,每日早間都是強撐著起身,用冷水洗臉,才能如常前去請安、料理家事,到了午間,定要睡上一個時辰左右。
要她讓葛大夫診脈,她不肯,說急什麼,萬一不是呢。
後來他忍不了了,做主把王太醫請來給她把脈,確定了喜訊。太夫人把家事接過去,讓她安心養胎,她這才得以清閑下來。
前世今生相加,迄今讓她喜不自禁的是三件事:父親平安,他的心疾得到緩解,再就是如願有喜。
他輕撫著她的麵頰,低下頭去,印下一吻。
如今她睡眠不再如以前那般清淺,入睡後不會被微小的舉動、聲響驚動。
他熄了燈,鬆鬆地把她摟在懷裏,手撫過她依然纖細的腰肢,不免有些擔心。她這纖細的小身板兒,生產時怕是要吃足苦頭。
該有多疼,多煎熬?
難以想象。
這話題,在年初就與她爭論過,她當時振振有詞地說等過幾年再懷胎生子更危險,這種事要趕早。
問她怎麼知道的,她睜著大眼睛認認真真地說醫書裏有。
這讓他懷疑自己腦子不靈光了,又把府裏的醫書翻了一遍,沒找到相關的記載。差點兒就被她糊弄過去。再問她,她就說是聽太醫院的人說的。
他這才沒詞兒了——自己沒可能去找太醫拿這方麵的例子。
他隻祈望她順順利利地把孩子生下來,為此,餘生讓他做什麼都可以。
·
第二日,薇瓏醒來的時候,唐修衡已經出門。
枕邊有個和田羊脂玉牌,還有他寫的一張字條:今日申時回家,帶你去外麵轉轉。等我。
薇瓏唇角上揚,把玩了一會兒玉牌,妥當地收起來,字條則拿到書房,放進自己以前親手做的小匣子裏麵。
近來因為她嗜睡,他回家晚一些的時候,她已睡著,早間他出門的時候,也是毫無察覺。他起初留字條是叮囑幾句或提醒她一些事,幾次就成了習慣。
薇瓏希望他這習慣能保持下去,能早一些攢滿一匣子。
唐修衡從來是說到做到,申時準時回家,先去了太夫人房裏,“我帶薇瓏出去一趟,有點兒事情。”
“是為了什麼事啊?”太夫人有些擔心,“你可真是的,就沒讓薇瓏安生的時候。可千萬要把她照顧好,不然我饒不了你。”
唐修衡笑著點頭,“我心裏有數。”
太夫人絮絮叮囑道:“別走顛簸的路,有台階的地方要扶著她,別讓她用對身子不利的茶點飯菜——這些你都知道吧?”
“知道,記得很清楚。”
太夫人這才勉為其難地答應了。
一刻鍾之後,唐修衡與薇瓏上了馬車,離開唐府。
唐修衡把薇瓏安置在膝上,“等會兒想去哪兒看看?想吃什麼?”
他騙了母親,根本沒事,隻是帶妻子出來散散心。自診出喜脈之後,薇瓏被照顧得過於周到,反而讓她渾身別扭,並且起了點兒逆反的心思——都不讓她出門,她反倒覺得太悶,總想出去轉轉。
身體固然是重中之重,但是妻子的心情也該照顧到。他希望她平日開開心心的。由此,確定過了易出變數的期限,他對母親撒了個善意的謊。
薇瓏眨著眼睛,認真地想,“柔嘉吃了很久的湘潭菜,我這陣子也特別想吃。你帶我去,好不好?”
“好啊。”笑意自心底直達他眼中、唇畔。
“少胡思亂想。”薇瓏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麼,“二弟妹那時候也很喜歡吃辛辣的菜,結果還不是生了文昭?我們第一個孩子,一定是兒子。”
唐修衡逸出愉悅的笑聲,“對,這事兒你定。我說什麼、想什麼都不作數。”
薇瓏捏住他的鼻梁,“口不對心。”
唐修衡笑著握住她的手,與她十指緊扣,“平時陪你的時間總是不多,總是覺得對不住你。”他吻了吻她的唇,“今日跟皇上扯了個謊,說精力不濟,日後每日未正便可下衙回家。”
“你啊……”薇瓏的心柔軟得一塌糊塗,“為了我和孩子,騙了皇上又騙娘……真不用這樣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會照顧好自己的。”
“不是為你和孩子,”唐修衡緊緊地摟了摟她,“隻為你。我要你平平安安的生下孩子。”
薇瓏凝視著他,笑容溫柔之至,“這件事來講,你真是比我自私。”
“我承認。”
薇瓏笑意更濃,“懶得跟你計較,橫豎往後有孩子磨著你,總能幫我報仇的。”
唐修衡逸出愉悅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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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閣老南巡幾個月以來,不斷送回八百裏加急的折子,曆數地方上存在的弊端。
大夏境內一直算得太平,但部分地方上存在官逼民反的情形,出亂子之前,武官無權幹涉,出亂子之後,便被文官當槍,出重手鎮壓——隻這類事,近幾年就已累積十數起。
皇帝久居京城,平時看得最多的是官員之間不見硝煙鮮血的爭鬥廝殺,這類地方上的情形,以往隻是接到過一些刻意大事化小的奏報,真沒想到會這樣嚴重。
隻懲戒責任最大的官員,治標不治本。皇帝要的結果是杜絕這種情形。
他起先是與吏部、內閣商議,後因這些人態度模棱兩可,來了脾氣,索性隻找唐修衡斟酌解決之道。
由此,除去休沐的日子,每日不論有無朝會,唐修衡都是一早進宮,逗留到巳時前後,隨後去往五軍都督府,料理職責之內的公務。
幾個月的光景過去,幾個地方上打破文官節製武官的慣例,無事相互牽製,遇事要分別聽命於吏部、兵部、五軍都督府。而兵部與五軍都督府在朝堂本就是相互牽製,聽命於皇帝。
皇帝的目的隻有一個:自朝堂到地方上的官員,層層牽製,相互製約,最終隻受命於他與內閣,而不是一直在下層掐架或是相互打掩護。
自先帝到如今,製度上的弊端一直都在,一直都因為言官、文官勢強無從改善。現在,是時候做出相應的舉措了。
他並不是不讓人說話,隻是希望那些人少一些謾罵,少一些目中無人的自大,少一些對武官的輕視、打壓,更要少摻和軍政——什麼都不懂,偏要指點江山,他實在是受不了。
他與程閣老認真商量好幾年,君臣兩個都沒有針對種種弊端推行新政的打算:樁樁件件的規矩都列出來,文官言官看到之後怕是要發好幾年的瘋,這樣的話,就不如緩步行事,態度強勢地打破一些慣例,奔著自己的目的腳踏實地的走。破例的事情多了,就會成為不成文的製度,幾年後再調整律例、明文列出,文官言官雖然還是會反對,但態度不會過於激烈,不至於鬧得不可開交。
要說破例的事情,在唐修衡征戰期間就已數次破例:這人在外時太彪悍,一麵打仗一麵收拾了幾個邊關的官員,武官還好些,文官差點兒被他氣死、治死。
這上下程閣老在外奉行聖旨提攜武官、破例行事,讓京城內外的官員想起了那些舊事,更不能忽視皇帝每日與唐修衡商議諸事——就這樣,他們找到了症結,認定是唐修衡不知足,誘導皇帝做了這些決定。
是以,皇帝每日都能看到不少彈劾唐修衡的折子,金殿之上,亦有言官當眾彈劾唐修衡,狼子野心、結黨營私的字眼全部扣到了他頭上。
皇帝不予理會,直接把人晾在一邊。
唐修衡隻當沒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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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臘月,柔嘉和陸開林已經逛遍了京城各個有特色的酒樓、菜館、茶室。
毋庸置疑,兩個人都是喜歡美味、喜歡享受的人,在這一點上算是知己。
這晚,吃完雲南風味的火鍋,陸開林循例送柔嘉回到靜慧園。
柔嘉邀他到外院的暖閣落座,遣了服侍在側的宮女,取出一枚羊脂玉戒指,走到他跟前,“送你的。”
“給我戴上。”陸開林抬起手。
柔嘉依言給他帶上,見尺寸正合適,滿意地笑了,“喜歡麼?”
“喜歡。”陸開林唇角噙著笑容,抬眼凝視她,“這算不算信物?”
“當然算了。”柔嘉警告他,“你可要好生保管,不準弄壞,不準遺失。”
“嗯。”陸開林握住她軟綿綿的小手,“再過些日子,這一年就過去了——我幾時請皇上賜婚?”
“急什麼?”柔嘉眨了眨眼睛,“現在不就很開心麼?”
“……嗯。”陸開林道,“那就過幾年再說,你開心最要緊。”
一句話就把婚事推到了幾年後……“你是不是根本不想娶我啊?”柔嘉不免氣悶。
“話說三遍淡如水,我不能總跟你提這事兒,料想著你也不會主動要我娶你,可不就得過幾年再說。”
柔嘉瞪著他。
陸開林卻笑起來,展臂將她勾低,“跟我交個底,你想讓我再抓心撓肝多久?”
“也不用多久。”柔嘉小聲道,“就是怕你……不夠喜歡我。”
“那麼,要怎樣才能讓你確定我喜歡你呢?”陸開林吻了吻她的唇。
柔嘉麵色微紅,要掙脫他。
他索性把她安置到懷裏,捕獲她的唇,予以綿綿密密的親吻。
柔嘉心弦顫傈著,沒來由的慌慌的,手扣緊了他肩頭。
懷裏的人氣喘籲籲的時候,陸開林才作罷,柔聲道:“我隻是想每日都能看到你,沒別的意思。你心存顧慮的話,那我就繼續等。”他變戲法兒一般取出一個翡翠白菜吊墜,給她戴在頸間,“家裏傳下來的,不管怎樣,都該由你佩戴。”
柔嘉動容,和他拉開一點兒距離,低頭看著吊墜,輕聲問道:“嫁給你之後,你會對我好麼?”
“會竭盡全力。”他態度鄭重。
“那……”柔嘉凝視著他明亮的眸子,那溫柔的眼神無可忽視,“就依你。其實,父皇、母後也很心急,背地裏總數落你慢性子……”說著,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也不好意思告訴他們,都是我害得你。”
“我可當真了。”
“嗯。”柔嘉輕輕點頭。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
翌日,皇帝為柔嘉、陸開林賜婚,三日後,欽天監擇了明年幾個吉日,皇帝選定了三月初六。
愛女與陸開林擺明了是情投意合,他希望他們早些成婚,免得節外生枝。況且,陸開林就在他跟前,想見女兒不過是宮人傳句話的事情,沒什麼好擔心的。
柔嘉抽空去了一趟唐府,看望薇瓏,往後她就得回宮裏住著,安心待嫁,不能再隨意走動。
好友的婚事終於定下來,終於遠遠地避開了前世曲折的路,薇瓏滿心歡喜,一麵說笑著,一麵已經開始盤算著添箱的禮物。
柔嘉則最關注薇瓏和胎兒,切切叮囑道:“平日要是害口,千萬別忍著,照實告訴你家唐意航,不管什麼,他都可以為你尋到。他實在沒法子的話,你就告訴我,我給你尋來。”
薇瓏感激地笑了,“害口的時候很少,眼下隻是貪睡,不過比以前已經好多了。”
“反正,你千萬要照顧好自己。”柔嘉笑著輕撫薇瓏已經隆起的腹部,“先前母後還說,你這身形不顯懷,現在看來,她也有料錯的時候。你這樣子,與尋常女子有喜的時候一樣。”
“是啊,府裏的管事媽媽先前也說我是不顯懷的身形。”薇瓏低頭看一眼腹部,開心地笑了,“現在都改口說是胎兒長得壯實,一定是兒子。”一說是兒子,唐修衡就有點兒別扭,她卻聽得心花怒放。
“她們說的沒錯啊,一定是孩子特別壯實。”柔嘉喜滋滋的,“我再熬一陣,出嫁之後,就又能常來看你了。”
“嗯。”薇瓏輕輕地摟了摟柔嘉,“你出嫁的時候,我一定要去送你,喝你的喜酒。真的太開心了,以前總怕你嫁的遠。”
“我知道。”許是將要出嫁,心思特別敏感的緣故,柔嘉紅了眼眶,“以前一些事,我隱約聽說了,數日前才回過味兒來。真要是讓李家如願,我都不知道何去何從。留在京城,難免記恨母後;遠嫁江南,便要與你相隔千裏。萬幸,誤打誤撞的走到了這如意的光景。”
“皇後娘娘也有諸多不得已,別放在心上。”薇瓏隻能幫皇後說好話,“原本她絕對是好意,想有個知根知底的人照顧你。”
“父皇也是這麼說。”柔嘉吸了吸鼻子,笑了,“沒事,我就當沒發生過,結果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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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過年來的正月,王太醫給薇瓏診脈的時候,喜憂參半:薇瓏懷的是雙生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