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地的氣溫已經開始轉冷,但這似乎並沒有影響山雀的心情。幾隻白麵藍灰色羽翼的山雀發出不同音階的叫聲,依舊在坡地的落葉鬆林裏尋找好奇的昆蟲。一位獵人背著一隻幼年白尾鹿沿著穀線向上走去,暗黃的光線穿透樹梢,在他身上留下斑駁的樹影。
獵人容似而立之年,劍眉憂目、直鼻方麵,身上的毛皮罩衫和布褲都是常見的狩獵裝扮。腰帶上係著狩弓箭袋,腳上穿著軟皮短靴。褲腳係著踝帶,整齊的掖在短靴裏。
最近鹿並不多見,這隻白尾鹿是他在穀地混交林旁的草地裏發現的,看來今天的晚餐會很豐盛。由於長期獨居的關係,他對自己的廚藝也頗為自信。
獵人的木屋在山腰一處冷杉林中。他並不是房子的建造者,木屋原來的主人是誰,為什麼離開也不得而知。他喜歡這個環境比較隱蔽的地方,跟附近湖泊溪流的距離也適中。如果離水體很近的話,蚊蟲會比較多,還會經常遇到猛獸。
木屋的樣式很普通,鬆木的框架,茅草覆蓋的屋頂。屋前的平台是獵人後改造的,上麵有自製的桌椅。他回到木屋前,將鹿放在篝火架旁,打算進屋休息一下再準備晚餐。
推開虛掩的門,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撲麵而來,獵人不由一怔。屋內的桌椅床櫃燭台器具等都是老樣子,隻是地上多了一個趴著的人。這人穿著行旅鬥篷,身下有一灘血跡,按出血量來說應該已經死了。
未待他上前查看,突聽得背後破空之音迅馳而來。獵人驚覺,轉身閃避,後手隨即將門推上。入目隻見一支羽箭從眼前劃過,堪堪避開。其餘數支箭都釘在門上,露出帶有倒刺的鋼箭頭。
他旋即摸出腰間弓箭,各持一手,從箭矢所入方向的側麵窗口一躍而出。
人出箭到,一切都在對手算計之內。獵人在空中一個轉體,避過一箭。未想此箭乃連環而出,次箭已是避無可避。他甩手將指上扳機擲出,正中飛矢將其擊落,自己則撲在地上,很是狼狽。
甫一落地,獵人騰身而起,躥將出去。腳下風馳電掣,耳旁山風呼嘯,雙眼翕張,木屋已在視線之外。疾奔之中,他理順氣息,聚周遭精華,增強五感。頓時,四麵八方諸如螳螂捕蝶之象、果實爆裂之聲、百合綻放之氣盡入腦海。須臾,對手方位、數量已在掌握。
敵人乃是分為兩組由兩側後方追擊而來,每組三人,皆以頭套或頭巾覆麵。其中一人身材較小,步頻較快,領先其他人一段距離,似是一名女性。數人緊追不舍,但獵人顯然更為迅速,也更熟悉山形地貌。他與追擊者保持著一定距離,遊刃有餘。俄而,諸人來到一片低處的山地草場,這裏隻有一些稀疏的紅鬆和白橡,視野更為開闊。
驀地,獵人急停轉身搭弓便射出一支冷箭,飛矢如急火流星般直奔領先的女殺手而去。女刺客猝不及防,急忙仰倒在地。還未起身,隻聽一聲慘呼,卻是身後一名殺手胸口中箭,血流如注,已告不治。數人咬牙切齒,急忙取弓箭與獵人對射。待女殺手起身抄起弓矢,這電光石火之間已然有三位同伴中箭而亡。
殺手隻剩兩人。
女子心中一驚,此等弓術可以說是神乎其技,這次伏擊難道就這樣收場?她與最後一個同伴互視一眼,兩人均心領神會,隨即取反方向奔逃而去。剛剛還是鍥而不舍的追擊者,轉眼就變得如逃竄的獵物一般。
獵人站定身形,深納一口清氣,由箭袋取出一支鵝羽錐頭箭,雙目緊盯倉皇而逃的男殺手,舉臂過肩,弓拉渾圓,一道寒光自手中劃空而出,走出一道美妙的弧線,正中殺手後頸。男殺手一聲未吭便栽倒在地。
此時女殺手卻由側麵迂回過來。獵人弓術精湛,兼之速度奇快,與其逃走或對射成為箭靶,倒不如拚一下近身格鬥。況且女殺手在近身搏殺方麵還自有一番道理。故二人逃走是假,吸引目標博得良機是真。
兩人距離已不足五十步,獵人再度連環箭發。女殺手閃轉騰挪、手足並用,竟盡數避開。眼見其雙手各持一匕已近身前,獵人抽出腰間一把短匕拉開架勢。這短匕本是獵人剝皮拆骨所用,現也臨時充作武器。一時間火星迸發、寒光閃閃,兩人已戰去數合。
女殺手愈戰愈勇,招如鶴舞燕飛,獵人卻愈發吃緊。原來這女刺客雙手均如慣用手一般靈活,且有一身手足並用的搏擊招數,攻勢如波濤一般次第而來。久戰之下獵人漸漸隻能招架,沒有進擊的機會,險象環生。
獵人不想坐以待斃,看準時機以剝皮刀抵住對手一匕,另一手擒住她一腕,以氣力相拚。此時雖腹部中了一膝,肚內翻江倒海,但成功將女殺手扣住並壓在身下。此時女子頭巾掉落,隻見她柳眉緊鎖,杏目圓睜,鼻梁微挺,粉唇之下貝齒晶瑩,容貌秀美。一頭青絲挽成發髻,露出白皙的玉頸。
然而獵人並無雅興去欣賞,喝道:“你們還有什麼計劃?!”女殺手並不答話,嗤之以鼻。獵人怒不可遏,使出全身力氣將她牢牢按住,欲將其製伏再仔細加以審問。
女殺手掙紮幾下未能掙脫,忽然雙目泛出紅光,麵露猙獰、青絲豎立。接著她筋肉暴漲,衣裳悉數碎裂,身上生出無數堅硬毛發。最後整個嬌柔之軀都變成野獸一般,麵若狼熊且齜嘴獠牙,連舌麵都生出倒刺,其狀著實可怖!
這女子年紀輕輕便習得如此高深的變型技法,令獵人錯愕不已。隻見此雌獸一聲吼叫,利爪稍抬,便將獵人擊飛出去。獵人飛出幾丈遠,又在地上翻滾數圈,鮮血噴濺一路。他掙紮著爬起來,覺得渾身骨骼都像斷了一般,踉踉蹌蹌倚靠在一顆樹下,痛苦萬分。汗液混同血水從他的額頭流下來,眼前一片血色。
雌獸身型已是獵人兩倍有餘,強壯程度已不是一個量級。傳說中有位上古戰神奧盧斯可以空手殺死一頭鋼牙巨獸,眼前這猛獸恐怕也不遑多讓。獵人雖然體魄健壯,但與之相比有如山貓鬥虎,凶多吉少。
雌獸挺身而立,口涎飛濺,又發出一聲嘶吼。山林隨之震顫,鳥獸無不倉皇。她臂膊揮舞,爪下樹木岩石皆化為齏粉,令人膽寒。看來無需三招兩式,獵人便要魂飛魄散。獵人立於樹下,麵色慘白,沒有任何動作,隻等待這野獸發出雷霆一擊。
周圍的空氣壓抑無比,有著神鬼之力的怪獸向獵人逼近。獵人的手臂在輕輕顫抖,他感覺死亡在向自己一步步走來。忽然,雌獸縱身一躍,飛跨數丈,利爪已到獵人麵門。眼看著獵人就要被四分五裂,撕為碎片。
他沒有還擊,也沒有躲閃,隻是緩緩抬起一隻手,伸出食指指在猛獸印堂。這個動作並不快,但是世間一切都隨著這個手勢慢了下來。這一指仿佛在濁澤之中注入一股清流,使黑雲之下再現一縷陽光,一切陰霾壓抑旋即一掃而空。
雌獸雙目頓失光澤,頹然倒地。而後她的毛發漸漸褪去,又恢複成年輕女性模樣。獵人這一指有什麼奧秘,他究竟是誰?女殺手已經不可能再問出這些問題。她雖然還有微弱的呼吸,但是已經沒有了任何意識。
獵人盯著那具白皙的胴體,仍能感覺到適才野獸的威力。他並不懼怕死亡,在死亡的危險氣氛中他又感受到了久違的鮮血與殺戮帶來的興奮感。他的軀體由於這莫可名狀的興奮不受控製的顫抖著,這令他感覺無比厭惡。
他在樹下休息了半晌,這才重新站起身來。女人的衣物已經變成一堆碎片,裏麵並沒有什麼有價值的線索。其他殺手的衣物乍看起來也很普通,有連肩的頭套,也有布袍。經過仔細翻看,獵人發現他們內層穿著統一樣式的夾襖。結合他們使用的大彎倒刺箭頭的良好工藝,獵人確信他們是受過訓的士兵。
他並不清楚這群人是哪個領主派來的,他們看起來是不同的族裔。他仔細檢查了殺手們的隨身物品,在一個人綁腿的襪帶下找到了一封書信。信上並沒有文字,隻是一張白紙,但是獵人認出了封口火漆上的印跡。那是一匹背上生有羽翼的駿馬,昂首振翅作前進狀。飛馬紋章不屬於任何一個貴族,但是對獵人卻有著特別的意義。
第二天一早,獵人決定動身離開他的小木屋,把它留給下一個漂泊的旅人。啟程前他埋葬了信使和那些殺手,也包括那個一息尚存的女刺客。
“安息吧,你已經不可能再回來了。”他對著她的墳墓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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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前,神恩降臨之地、萬王之王居城——聖歌城正因一場慶典而歡騰。
一位身著絲綢罩衫的男子,在城中一處閣樓內隔窗遠望著狂歡的人群,一臉落寞。每年一度的創世慶典是聖歌城最大的節日,但是男子卻沒有沾染到一絲喜氣。閣樓裏沒有其他人,他也早已習慣了孤獨的滋味。這不過是另一個虛度的日子罷了,隻是杯中的紅酒今天喝起來更苦澀而已。
喧鬧的人群發出嘈雜的聲音,他們的笑聲是那麼刺耳。遠處跪伏在禮拜堂前的信徒們依然那麼虔誠,一尊泥塑能帶給他們什麼呢?城堡裏高聳的尖塔直指雲端,散發著威嚴肅穆的感覺,仿佛也在無情的嘲諷著他。
那種熟悉的痛苦再度襲來,男子憤怒地將酒杯摔在地上。這時,門口傳來衛兵的聲音:“有尊王的使者前來,請大人做好準備。”男子疑惑不已,但屋外已經傳來數人的腳步聲,他連忙麵向門口跪伏於地,額頭緊貼地麵一動不動。
一眾奴仆簇擁著一位身著複式貴族套裝的顯貴走進閣樓,搬來椅子伺候他坐下。這位貴族入座後撣撣皮鞋上的灰塵,整理了一下塗著高級植物發粉的假發,開始享用奴仆們奉上的果汁飲料,好像全然沒把跪在地上的人當一回事。
良久,男子已經覺得雙腿開始發麻,貴族這才斜了他一眼說道:“阿爾伯特,你可以起來了。”名為阿爾伯特的男子這才抬起頭來,滿臉笑容道:“原來是鄧普西伯爵大人,您近來可好?”對方滿臉不屑,沒有回應他的問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