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磚路上覆了一層薄薄的皚雪, 這還是不久前剛打掃過的。昨夜的雪虐風饕過後, 今兒個上午又紛紛揚揚飄了半日的雪, 此時方歇了。本是紅磚青瓦、草木林立的景, 如今全被白色吞了小半口。
兩位婦人沿著高牆並排走在青磚小路上。外側的婦人懷中抱著兩捆綢緞, 裏側的婦人懷中抱著的卻是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小女孩。小女孩全身用一件霜色鬥篷裹著。那鬥篷雖是半舊的, 卻做工精致, 沒什麼繡紋裝飾,隻用石青色的華緞滾了邊兒。素雅得很。
方瑾枝摟著衛媽媽的脖子,將下巴抵在她的肩窩, 使勁兒睜大了眼睛盯著空中。她漆黑的眸子隨著細小的雪沫滑動了一下,然後急忙抬手,白皙的小手從袖子裏鑽出來, 露出手腕上用紅繩係著的一個純金小鈴, 發出兩聲清脆的聲響來。她扯過寬大的兜帽遮了丱發,奶聲奶氣地說:“唔, 雪沒停, 還下著呢!”
可衛媽媽和吳媽媽誰也沒接她的話, 兩個人正小聲埋怨著、爭執著。
方瑾枝在心裏悄悄歎了口氣, 將臉貼在衛媽媽的肩上, 去聽她們兩個這幾日總是重複來重複去的話。
“地上滑, 你可得小心著點,別摔了手裏的料子。”衛媽媽如往常一樣絮叨。
另一邊的吳媽媽卻翻了白眼,“不過是平常的兩塊菱錦罷了, 以前在家裏的時候要多少有多少。再瞧瞧這顏色, 一塊鴨卵青的,一塊藍灰的,簡直就是別人挑揀剩下的。咱們姑娘才幾歲,留下兩塊顏色這麼暗沉的料子!”
“咱們姑娘身上有重孝,哪能穿大紅大綠的。”衛媽媽一邊小聲勸著,一邊四處打量,生怕被別人聽了去。
吳媽媽消停了一會兒,又開始說:“我瞧著那塊妝花緞可適合咱們姑娘,淺淺的丁香色,很趁咱們姑娘的臉色。又不是大紅的忌諱色。再說了,老夫人的壽辰趕巧是年三十,雙喜臨門的節骨眼,咱們姑娘就算是帶著孝,也不能穿一身素服呐!”
衛媽媽說不過她,隻是胡亂勸著:“行啦,行啦,別說啦。這裏是國公府,又不是咱們家裏……”
吳媽媽早看不慣衛媽媽滿口的“行啦,行啦”,本來就強壓著的憋屈就全湧了上來。“國公府怎麼了?那也是咱們姑娘的外祖父家!”
吳媽媽聲音拔高,引得前頭垂花門那邊掃雪的兩位婦人抬頭望了一眼。衛媽媽心頭一跳,忙小聲囑咐:“別說啦,別說啦。再叫人聽了去,說咱們不知好歹……”
好在吳媽媽勉強住了口。
直到穿過了垂花門,衛媽媽又開始絮叨起來。“咱們在家裏的時候鮮衣美食樣樣豐裕,可脫不了商賈之家的名。高門大戶都瞧不上行商的,何況是這國公府了。再說了,咱們夫人隻不過是國公府裏庶出的女兒,如今能收留咱們姑娘已是天大的恩德……”
“砰”的一聲鈍響,吳媽媽竟是直接摔了懷裏的兩捆料子。駭得衛媽媽抱緊懷裏的方瑾枝,方瑾枝腰背被她勒得都有些疼了。
“你這是做什麼呦!這料子再不好也是賞下來的,快撿起來,別叫人看見了!”衛媽媽急說。
吳媽媽已經忍了六七日了。她在方家的時候是頂體麵的媽媽,可是到了這國公府卻處處看別人臉色。這裏的奴才個個明裏來暗裏去地欺負人,甚至有人說她是“銅臭坑裏爬出來的老嫗”。
“商賈之家怎麼了?合著他溫國公府上上下下不用花銀子?一邊看不起咱們,一邊收了咱們家的鋪子!”一提到鋪子,吳媽媽更氣了,“什麼叫做‘能收留咱們姑娘已是天大的恩德’?有本事不要方家的鋪子!那才叫收留!足足二十二家鋪子!十一個莊子!四處府邸!全霸占啦!我看呦,就是盯上了咱們方家的家產,欺我方家沒人了!”
吳媽媽說到憤怒時,眼圈都紅了一層。她雖性子莽撞,人也不夠圓滑。可畢竟上數三代都是方家的忠仆。
“別嚷,別嚷啊!”衛媽媽急得跺腳,“回去再說,回去再說成不成呐?”
吳媽媽最不愛看衛媽媽窩囊的樣子。她也知道自己過火了,又怕老淚掉出來,抹不開臉。直接轉身往回跑。
“這……”衛媽媽立在原地,瞅著吳媽媽跑遠的背影,不知怎麼辦好。她拍了拍方瑾枝的背,低低勸慰:“沒事兒,咱們姑娘不怕。”
方瑾枝並不怕。
吳媽媽的脾氣一向不好,尤其是方家隻剩方瑾枝一個主子之後,她的脾氣就更不好了。
方瑾枝趴在衛媽媽的懷裏,靜靜看著地上的兩塊被雪泥染髒的菱錦。她剛剛還在籌劃著用這兩塊料子做些什麼好呢,真是可惜了。“先把那兩塊菱錦撿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