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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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總是進城,偷偷地看上一眼金寶,金寶並不知道。這麼多年,爹一直在默默地看著她長大,而當她和一群同學走出校門時,看到了樹下的他。隻是6年,她當然不會忘記。可6年的城市生活,卻足以讓一個女孩子變得虛榮。
他知道她看到了自己,迎了上來,還帶著右眼的淚水。同學問,楊陽,你認識他嗎?他就站在她麵前,他竟然緊張了,掌心滲出汗水來,他多希望她能像小時候一樣,堅定而驕傲地說,這是我爹。
可是,她卻搖了搖頭,說了句,不認識!
26歲的楊陽在市醫院工作,是藥劑室的一名醫生。兒時的事情盡管未曾全部忘記,畢竟十幾年過去了,那些模糊的記憶偶爾也會翻出,可很快就會散去。
那天,她像以往一樣從窗口接過藥方,按照藥方取藥給患者。遞來的藥方上,寫著的名字是,金勝利。她微微一怔,抬頭,窗口很高,隻能看見患者的頭,她看得清楚,那隻萎縮的左眼和已經花白的頭發。
藥方上寫著“氨酚待因”兩盒。她取藥的手止不住地抖。這是一種抵抗癌症疼痛或大手術後疼痛的強效鎮痛藥,那麼,他為什麼要買這種藥?她戴了口罩,穿著白大褂,他看不到她,拿了藥,走到大廳的椅子前坐下。這次他是偷著跑出來的,因為他怕孩子們和孩子他娘惦記,他的病又重了,不依靠城裏的這種鎮痛藥,是忍不過去的。
她打了電話給開藥方的醫生,對方麻木地說出三個字:食道癌。
她走過去時,淚水已經模糊了視線。他正在用自帶的水吃藥,看了看依舊戴著口罩的她,並未認出,低下頭,把自己的藥盒揣進口袋,起身準備離開。
她一步步跟出去,在醫院門外,她終於喊了聲“爹”,聲音哽咽,卻堅定,我要不是你親生的,能長得這麼漂亮嗎?爹!
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沒有回頭,渾濁的淚順著右眼滾落。能夠對他說這句話的,除了他的金寶,還能有誰呢?
男人相處的方式
於偉和陳秋生打了一架。他們是在操場上練的拳腳,一對一,男人的方式。
天子事先並不知情,事後也不知道兩人到底是因為什麼在操場的草地上拳腳相向,你死我活。他是在陳秋生的宿舍看到他的,陳秋生眼睛紅腫,臉上有好幾處劃痕,手臂上也青一塊紫一塊的。馬保義正在用毛巾蘸了水給他擦拭血跡。陳秋生坐在鋪位上,神采飛揚地大吹大擂。他誇張地舞動著拳頭,好像於胖還在前方一樣:那頭豬,被我整得屁滾尿流。我先飛起一腿把他踢倒在地,然後騎到身上打得他臉上開花。那衰人急了亂踢亂抓,笨得要命……
天子心裏明白,打架根本就無輸贏。兩頭發怒的獅子攪在一起肯定是兩敗俱傷,否則秋生的傷又是怎麼來的。雖然不讚同用武力解決問題,但秋生能挺身站出來和於偉真刀真槍地幹,天子心裏還是覺得他夠義氣,是兄弟。馬保義也在一旁打氣:兄弟好樣的,真給咱們出氣,下次碰到了再教訓那小子一頓。
天子不敢旗幟鮮明地和於偉作對,他們在一個班,事情做過了火對他是十分不利的。
那件事是高一下半學期發生的。天子在學校不顯山不露水低調地學習生活,倒沒有出什麼岔子。於偉沒有再找他的麻煩,有時還像哥們一樣和他開些玩笑。天子開始把注意力放到學習上,他和大多數同學一樣,循規蹈矩地上課下課,認真聽講,仔細筆記,不懂就問,觸類旁通,所以成績突飛猛進,沒過多長時間就超過了於偉。
和於偉作對的是陳秋生和馬保義。
於陳二人打架的事,雙方都沒有讓學校老師知道。他們都明白,老師摻和進來絕對不是一件妙事。就像黑幫火拚一樣,警察是他們最不希望看到的人。
於偉從來沒有吃過這種虧,後來找了個機會堵上陳秋生黑天昏地地打了一頓。他的兄弟拿著木棒指著陳秋生的臉威脅道:很能打是不是,現在怎麼焉了?再他媽找事兒我把你腿打折。
仗著人多欺負人,完全不是君子之爭。陳秋生也混了一幫兄弟,平時抽煙喝酒玩在一塊兒關係很鐵。當天晚上抄了家夥滿校園尋於偉。一夥人把於偉堵在男廁裏也打得暢快無比,十分出氣。馬保義叫了天子一起去,天子找了個借口推了過去。
冤仇宜解不宜結,可梁子結下了也不好化解。兩幫人一招一式你來我往,竟打來打去打到了高三。回頭再看他們的成績,當然是慘不忍睹。於偉的學習成績由入學的前幾名退到倒數幾名,馬、陳二人更是無心學習,和一幫結識的兄弟混在一起成了班上典型的老油條。
可他們都不再煩天子了。於偉一夥人從來沒見天子和仇人明目張膽地站在一條線上,心想這家夥倒也識趣。馬、陳二人在兩年的摔打中也漸漸冷淡了天子,覺得他夠不上朋友。天子夾在中間,不敢輕舉妄動,索性把精力全放在了學習上,成天泡在教室裏看書做作業,晚上回宿舍的時間也很晚。
如果照這種情況發展下去,不久的將來可能是這麼一回事:於偉、陳秋生、馬保義高考後會紛紛落榜,而天子十拿九穩地考上一所不錯的大學。從此,他們人生的發展軌跡會截然不同,馬、陳二人前景黯淡,天子則繼續擁有著一個輝煌的夢。
天子命運的轉變皆源自一起案件的偵破。
其實案子本身和天子是風馬牛不相及。那是一個陳年舊案,案發時間距今至少也有兩三年,那時的天子可能還奔跑在上初中的路上。
是一起婦女被殺案件,案子其實很簡單,之所以遲遲未破案,是因為被害人的屍體藏得比較隱蔽,很長時間都沒有被人發現。屍體是藏在金沙江上遊一個樹木叢生的林子裏,塞進了一個山洞,並用土埋得很深。要不是一場泥石流衝壞了山洞,衝出了屍體,這位被害婦女隻能孤寂地躺在泥土裏不見天日。
屍體被衝下了山坡,衝進了金沙江,並順利地開始了金沙江漂遊。第一個發現屍體的人是大炮,也就是被水淹了的老黃家黃澤山的唯一的兒子。
天子對屍體的事一無所知,但對大炮被淹一事清清楚楚,至今記憶猶新。他也記得自己曾經問過一位年輕警察屍體的事兒,年輕警察叫他不要問那麼多,理由是他還是一個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