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雙鞋4
母親倔強的傲骨
從此,外祖父那座大宅便變成了一塊強力磁石,每天晚上,風雨不改,父親一定準時報到。終於,成功地俘虜了美人心。 婚後的生活,時而安定,時而坎坷。父親曾與朋友在一個喚作“和豐”的地方開采錫礦。然而,由於所投資的那一大塊土地錫米不多,因此,那幾年的辛苦便白白付諸東流。 我出世時,父親已是個小酒鋪的店主了。小小的酒鋪裏,訪客川流不息;然而,這些來訪的人,談酒不買酒,他們談文化、政治、社會、理想。每每盡興而歸時,生性慷慨的父親便把一瓶瓶的酒送人。這種“特殊”的經營方式使小酒鋪的赤字愈來愈多,最後,閉門大吉! 這時,一向熱衷於文化事業的父親,高高興興地辦起報紙來。這份報紙,取名《迅報》。 籌辦《迅報》期間,家中的經濟拮據不堪。我們住在一所無電無水供應的茅屋裏,屋外亂草叢生、群蚊飛繞。一條邋裏邋遢的河,日夜不停地在屋外嗚咽抽泣。 有了三個稚齡孩子,母親的家務永永遠遠也做不完。婚前那一雙保養得極好的手,粗糙了,起泡了,生繭了。童年裏最為清晰的一個印象是:穿得極為樸素的母親,蹲在地上,用竹枝紮成的掃把,一下一下清掃地上的汙水。 那一年農曆新年,近在眉睫。可是,米缸卻有斷炊之虞。夜極深,爸爸還在外頭奔波張羅。母親煮了一鍋稀稀的白粥,三個小孩兒狼吞虎咽。母親坐在桌旁,雙眉微蹙,不言不語。她麵前的那碗白粥,沒了煙氣,冷冷的、白白的、圓圓的一團,好似一張血色被抽離了的憂傷的臉。遠處,隱隱地傳來了爆竹的聲響,稀稀落落的,好像是星星點點的喜氣,可是,這喜氣,卻是摒絕在我家門外的。好不容易等到爸爸回家來了,兩個人相對看時的表情是沒有表情。 外祖父對於女兒困窘的情境並不是視而不見的,可是,母親倔強的傲骨卻使她不肯接受任何來自娘家的接濟。而情操極高的父親,對於金錢的概念始終很淡薄。夫妻兩人打定心意,齊心協力地咬緊牙根以渡過人生這一段蕭瑟酷寒的黑暗期。 在貧窮的夾縫裏為三餐營營碌碌的母親,精神生活卻是豐富多彩的。她為父親的《迅報》寫長篇連載小說,筆觸細膩,情節曲折,據說擁有不少讀者呢! 我依然清楚地記得母親低著頭在沾著油跡的木桌上寫作時那美麗絕頂的神情。煤油燈裏閃爍不定的火舌映照在褐色格子的稿紙上,好似無數小精靈在快樂地起舞,母親嘴角含著溫柔的笑意,整張臉的輪廓顯得非常地柔和。在這個全神貫注地進行創作的時刻,她不是母親,不是妻子,她是她自己,一個完完全全的自己。 除了創作,母親也自行翻譯外國的文稿。她對語文,有著強烈的興趣,數十年來,不論處於順境或是逆境,她都不曾放棄閱讀。常常涉獵英文雜誌報紙的結果,使她有了極強的英文基礎,因此,從事翻譯,得心應手。 文化事業,是恒遠地寂寞的。父親創辦的《迅報》,在苦苦支撐了三年之後,因為曲高和寡而閉門大吉了。 這時,父親決定離開怡保,南下新加坡另謀發展了。下這決定時,家中老幺剛出世不久。母親在初生嬰兒不斷啼哭的煩亂裏,在稚齡兒女不停吵鬧的慌亂中,保持著高度的鎮定,有條不紊地把行李一件一件地打點好。
1958年,我們一家子揮別了淳樸美麗的故鄉怡保,來到了當時繁亂而不繁華的新加坡,在地點偏遠的火城,租下了一個房間,一家六口擠在一起住。 初到異鄉的父親,在他哥哥的協助下,當起了建築承包商。早出晚歸,日夜拚搏。 母親呢,足不出戶地照顧四個小孩兒。外頭的花花世界,她連看一眼的興趣也沒有。鄰居的東家長、西家短,她充耳不聞。柴米油鹽醬醋茶、尿布桌布窗簾布,是她生活的全部。寫作與閱讀,和她已成了毫不相幹的兩碼事。 在那段年輕的日子裏,我曾是母親眼中的刺蝟。有一回,鬧了情緒,受了責罵,足足幾天,不和母親對話。晚上,她一邊抹桌子,一邊歎氣,說:“我是你母親呢,怎麼說你幾句就當我是仇人。” 我抬頭看她,就在明亮的燈光下,我看到她頭上閃出了幾根刺目的白發,眉眼處也牽出了幾道惹目的皺紋。 我很震驚。母親居然有白頭發、有小皺紋了呢!千句萬句“對不起”,悄悄地在心底響了千遍萬遍,可是,說不出口來。 上了大學,忙著適應新生活、忙著結交新朋友,就算是周末也好似蜻蜓點水似的,輕輕一轉,又飛離家門,在外頭遼闊的世界裏尋找自己的大快樂。 這時,父親的事業已經有了很好的基礎,生活過得很寬裕。孩子又一個個長大了,母親有了可以隨意外出看戲購物的時間、自由和經濟能力,可是,她依然還是足不出戶。她窩在家裏,彈鋼琴、讀書報、看電視、聽音樂。這些,原都是她生活裏的最愛,可是,生命裏有一段很長很長的時間為生活而掙紮,她默默地痛苦地把它們都放棄了。現在,有了重溫舊夢的機會,她當然緊緊地抓住每一分每一秒來充分享受了。 母親偶爾外出,也是為了拾掇青春期間曾有的快樂:她去遊泳。盡管“荒廢”了那麼多年,可是,她的泳術並不曾生疏。一跳進蔚藍的池水裏,她便化成了一條靈活的魚,溜溜滑滑地由一頭遊到另一頭去。整個遊泳池的水,都感染了她的快樂而輕快地蕩漾著。有時,親戚從外地來訪,大家一塊兒到馬林百列公園去野餐。這時,母親便會租一輛自行車從草地中央的羊腸小道飛來馳去。 我大學畢業那一年,五十餘歲的母親“自動請纓”地為我謄抄洋洋十多萬字的畢業論文。伏在閃著亮澤的花梨木桌上,母親心無旁騖地把秀麗如花的字一個一個嵌入纖細的格子裏。 去年,當上了專科醫生的弟弟把父母親都接到英國去住了。母親寄來了大遝的照片:在倫敦大橋下的、在蠟像館與伊麗莎白女皇合攝的、在泰弗加廣場讓鴿子站在肩膀上拍攝的……全都顯得神采飛揚。 在給我的信裏,她說:“幾十年來,活在瑣碎的家務中,整個人都好像是套在一個固定的模式裏,很膩。現在,來到了風光明媚的倫敦,過著不必為開門七件事而煩心的生活,我好像亦回到了青春期那種無憂無慮的日子裏。這些年來,養兒育女的艱辛,一言難盡;但是,在舒適的晚年裏看到兒女事業有成,那種滿足感和成就感,也是我難以描繪的。” 然而,母親的“滿足感”和“成就感”,是她押了一生的歲月而換取的! 啞哥哥的擔當 病房裏有個患尿毒症的鄉下女孩,名叫小小。陪她來的哥哥是個啞巴,整天掛著一臉笑臉。女孩的命很苦,自小失去父母,是哥哥一手把她拉扯大的。家裏錢都花光了,哥哥不肯看著妹妹在家等死,用自己做的小木車,一路風餐露宿,推著妹妹來到省城大醫院。 醫生被他們的兄妹真情感動,院方研究決定免費為女孩做換腎手術。這捐腎人,自然就是她的啞巴哥哥。 醫生帶啞巴哥哥去做配型檢查,一切都很順利,手術時間也迅速確定下來。
醫生把啞巴哥哥帶到辦公室,比劃著告訴他,要把他的腎換到妹妹身體裏。打了半天手勢,說的滿頭大汗,啞巴哥哥這才明白是咋回事。頓時,他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吃驚的望著
醫生。 醫生看了看他的臉色,跟他解釋到:“把你的腎換給妹妹,你妹妹就能活;不換,你妹妹很快就要死了。” 啞巴哥哥一臉沉重地低下腦袋,有些猶豫。好一會兒,他才抬起頭,朝醫生重重點了點頭。醫生高興的拍拍他的肩膀,讓他回去等。 沒想到,當天下午,啞巴哥哥就失蹤了。 醫生問小小:“你哥哥到底去哪兒了?走的時候,跟你說什麼了嗎?” 小小說:“他告訴我,要回家一趟。” 醫生心裏“咯噔”一下,想起跟啞巴哥哥說換腎的時候,他的臉色不好看。醫生不禁皺起眉頭:“馬上就要進行手術了,他還跑回家幹什麼?” 一切都準備妥當,就等著這個腎源了,可關鍵時刻,他居然失蹤了。而病人的病又拖不起,這可把醫生急壞了。 又過了一天,啞巴哥哥還是沒有出現。整個醫院的醫生護士知道了這件事,大家雖然嘴上不說,心裏都猜到了,啞巴哥哥一定是跑了,過去,醫院也常發生這樣的事。 由於擔心小小受不了這個打擊,醫生和護士都沒有在她麵前問起哥哥。盡管這樣,小小從大家的臉上也看出來了,臉上再也看不見笑容,整天隻是默默的流淚。 手術時間很快就到了,這時,一個人急匆匆的衝進病房。一看,居然是失蹤多日的啞巴哥哥。 小小見到哥哥,驚喜交加,迫不及待地向哥哥打著手勢問話。啞巴哥哥嘴裏哇哇叫著,也比畫著向妹妹打起手勢。 小小怔了怔,又飛快的用手語打出一句話。就這樣,兄妹倆用隻有他們能懂的手語交流起來。過了一會兒,妹妹突然淚如雨下,撲到床上痛哭不止。 在場的人都糊塗了:“這到底是咋回事?”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手術還得推遲。 醫生疑惑的問小小:“大家都想知道,剛才,你和哥哥到底在說什麼?” 小小抹了把眼淚,哽咽著說:“我問哥哥回家幹什麼,醫院免費給咱做手術呢。哥哥說他知道,他這幾天,把家裏的地都種下了莊稼。怕我做手術後幹不了活;劈了一天的柴,可以燒半年;還有,水缸裏也挑滿水了。” 醫生驚訝地問:“你哥為什麼這樣做?” 小小臉上又是笑又是淚,說道:“我也是這樣問哥哥,哥哥說,醫生要把他的腎換給我。哥哥還說,等做完手術,就把他在城裏火化,包點骨灰回去就好了,拉回去要花很多錢的。” 在場的人恍然大悟:原來,啞巴哥哥並不是丟下妹妹跑了,而是回家給妹妹準備好手術後的一切。他以為把自己的腎換給妹妹,自己就要死了。 複活媽媽魚 那時,我們的生活很窘迫。兒子唐可一出生就住在鄉下他姥姥那兒。 唐可3歲時,我們決定買房子。我和老公拚命幹活,想將孩子接回來。 那些日子,反倒是母親經常打電話過來,要求唐可在電話裏和我們說話。大了一點的孩子有些羞澀,在姥姥的授意下叫了媽媽,就不說話了。我便照例問他,是否吃飯了,聽姥姥話沒……他一一回答,聲音稚氣,地方口音濃重。有次忍不住,我說:“唐可,媽媽不是告訴你要講普通話嗎?” 他忽然不說話了。 電話那端的兒子,讓我覺得陌生了。 唐可5歲多一點的時候,我們去接他。 唐可不肯跟我們走,不管姥姥怎麼勸,他都緊緊扯著姥姥的手不肯鬆開。最後,姥姥陪著他一起來到我們的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