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閑雲不知從什麼地方飄來,在藍得讓人心裏感到空洞的天空上,悠然劃過,劃過時,稍遮了一下陽光,陽光便也稍稍一暗,然後,就依然凶猛地噴吐著火辣辣的熱,烘烤著地麵上所有的一切,似鐵了心不想讓一絲水分存留在地麵上。
刺刀的刀尖迎著這熾烈的陽光閃耀,很毒辣地閃,把陽光的凶猛也逼得有些黯淡。刺刀向前一伸,閃出的光便灼進人的瞳孔裏,立刻嵌入一道許久不去的白光。操場上的隊列就是在這些刀尖灼刺光下排列成的,隊列還算整齊,但列隊的人卻像是中了暑似的沒精打彩,他們是軍人,然而他們並不介意自己的沒精打彩,因為,他們是戰俘。
此時站在隊列前的大佐是戰俘們非常熟識的,他是這個戰俘集中營的最高長官,這個大佐最大的嗜好就是每天要對戰俘們訓話,訓很長時間的話,他有著極強的演說欲望,他對聽眾的要求並不苛刻,隻要能看著他在聽,他就會興奮,更加以自以為妙語連珠的詞句說下去,他可以為了他的聽眾,專心苦學漢語,並且隻用了半年的時間,他就可以用自以為很流暢的漢語演講了,而且每次演講都達到了一發而不可收的境界,他漸漸沉醉於用漢語演講,以至他開始厭煩起那種聽起來很土著且很怪異的日本語。戰俘們並不討厭聽他的演講,因為他演講時往往會很投入很忘形,就像戲台上賣力叫唱的醜角,即使不捧場,至少也不能冷場,聽著他的嘮叨,呼吸著新鮮一些的空氣,曬曬被虱子折磨的身子,倒也不是件壞事。
然而奇怪的是,今天大佐竟然沒有訓話,隻用一雙鷹隼般的眼睛在隊列裏掃。戰俘們便緊張起來,他們知道,今天將有事發生,而且一定不是什麼好事。當然沒有好事,在戰俘營裏,特別是在日本戰俘營裏,從來就不會有什麼好事,在這裏唯一可稱得上是好事的,就是還能夠完好無損的活著。
有人看到了車,便扯了旁邊人的衣袖,於是,所有的人都看到了那輛車,那是一輛軍用卡車,就停在戰俘區大門的門口,車的前後停了三輛帶兜的摩托車,車上沒有日本兵,日本兵都站在大門前,瞪著一雙雙狼一樣的眼睛盯著戰俘們。
“看來,又有人要上路了。”
這是個老人在低低地嘟囔,老人並不老,隻是他來到這個戰俘營時間很太久,所以被稱做老人。在他旁邊的人聽到這聲嘟囔時,便打了一個寒戰,然後,寒戰就像池中漾起的波紋,瞬間傳了出去,傳遍了整個戰俘群,戰俘群略有一些騷動。新來的人聽老戰俘講起過,在這裏,常常有人被帶上一輛停在門口的汽車,拉出戰俘營,從此,便再也看不到他們,他們去了哪裏已沒有必要多想,每個人的心裏都很清楚,不管那些被帶走的人去了哪裏,其結果必定隻會是一個。日本人對待戰俘的凶殘與冷酷,在這個世界上恐怕很難再找到與之相近的。對於這一點,所有戰俘都不會抱有一絲一毫的幻想。
人們的憂慮開始變為現實了,大佐已經不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演講者,他的臉沉得像塊吸滿汙水的抹布,他走進戰俘隊列裏,用眼掃著隊列中每一個戰俘,戰俘們沒有辦法躲避大佐的目光,隻好把他當做可惡的黑白無常,眼看著前方,懸起心來等。
大佐開始點人了,點到的人,就走出隊列,站到前麵去。陸續有人離開了隊列,隊列裏死一般沉寂,能聽到的隻有離開的人踩在沙土地上發出的沙沙聲,隊列裏的人在盯著走出隊列的人,他們希望那些走出去的人能知道他們正用眼睛為他們送行,但走出去的人沒有一個回過頭,他們走到隊列前麵時,顯得好像隻是平常不過的出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