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中, 朝臣正分作兩邊, 爭論聲此起彼伏——北狄可汗暴斃, 諸位王子爭位, 正是可乘之機, 故而朝中上下都在為是否北征而議論紛紛。
“今北番可汗突斃, 諸王子相爭, 此時不攻,便失攻昧之機。臣等參議,請陛下親征北地。”尚書右仆射蘇淮真手持笏板, 先與禦座上的皇帝禮了禮,語調恭敬又不失鏗鏘。
蘇淮真乃一時名將,說到“親征”二字之時, 猶如戰場金戈之聲, 已有幾分殺伐之氣,寒氣浸骨, 令人凜然。
話聲還未落下, 吏部尚書許瑾之已然舉笏板出列, 言辭切切:“臣常聞‘窮寇莫追’, 北藩已弱, 何必追之?去歲川地大旱, 赤地千裏,寸草不生,百姓飽受饑苦, 朝中國庫亦是漸空。若陛下此時一意北征, 恐引民怨!”
“書生誤國之言!”
......
兩方朝臣各執一詞,彼此相爭不下,大殿之上越發的喧鬧起來,直到邊上的穿著淺綠色官袍的殿中侍禦史適時出聲提醒諸人莫要君前失儀,眾臣方才會意止聲,垂下他們高傲的頭,恭敬的等著坐在禦座上的皇帝開口。
自高皇帝昌平起兵開創周國以來已有將近三十載,皇帝乃是高祖幼子,少時便隨父兄親征戰場,十四顯名,身先士卒,每戰必當先,大周一半的江山都是皇帝本人親自帶兵打下來的。他於天合十二年得封太子位,後又於天合十八年領兵攻破熙朝帝都,一掃六合、廓清宇內,終得天下四海歸一,英明神武,文武皆通,堪稱一代明君聖主。
然而,這位明君聖主此時似乎並未在聽朝臣爭論,反倒是坐在龍椅上,以手肘撐著頭,側首聽著邊上的小黃門說話。
冬日的陽光朗朗的照在皇帝的側臉上,將他本就白皙的肌膚照得更加透白,微蹙的眉間仿佛染了淡淡的金光,鼻梁挺直,薄唇微抿,當真是應了那一句“龍章鳳姿,天日之表”——皇帝十歲起便履戰地,而今年已身經百戰、年近不惑,但他本人並非旁人所想象的莽夫模樣反倒是疏眉朗目,乃是個世所罕見的美男子。
皇帝此時仿佛是聽說了什麼要緊的事情,蹙了蹙眉,竟是直接從朱漆鎏金的龍椅上站起身來,繡著五爪金龍的袍角在龍椅上摩挲而過,衣聲窸窣,微不可查,下首的眾臣都屏息靜聲,肅靜的立在殿中靜候皇帝玉言。
皇帝就站在龍椅前,長身玉立,身姿筆挺,如出鞘長劍一般銳不可當。他微不可查的眯了眯眼,忽而開口道:“北征之事......”
輕而緩的聲音在恢弘的大殿上回蕩著,猶如晨鍾暮鼓,使得下首的群臣誠惶誠恐的抬起頭。
皇帝此時卻意味深長的頓住了聲音,他居高臨下的掃了堂上的諸臣一眼,似是端詳著他們的反應,許久方才漫不經心的甩了袖,沉聲道,“事關重大,容後再議。”
說罷,便皇帝以目示意邊上的宦官叫退朝,自己當先起身疾步往外去。
朝臣甚少見到皇帝這般步履匆匆,難免私語了幾句。吏部尚書許瑾之乃是皇後同胞兄長,故而倒是能拉著小黃門多問一句:“可是內宮出事了?”
那小黃門愁眉苦臉的歎了幾口氣,終於還是鬆了口,悄悄與許瑾之道:“......是鄭姑娘,她從玉階上摔下來了。”
這位鄭姑娘名叫鄭娥,她是皇帝從宮外頭抱進來的,包在繈褓裏隻那麼一點點大。一抱進宮,就入了太極宮甘露殿,跟著皇帝一同起居坐臥。鄭娥初來的時候尚小還未斷奶,皇帝閑了便把人抱在膝頭,一手端著碗,一手拿著勺子,一勺勺的給她喂,那段時間就連龍袍上麵都不可避免的沾了奶水味。
其間的種種軼事,真真是叫後宮裏那些皇子公主們都要嫉妒得咬牙。
宮裏頭自是免不了生出些閑言碎語的,仙居宮裏的太後臉色就不大好,許皇後少不得要跟著問了一句來曆。結果,一貫喜怒不形於色的皇帝卻因此發了一場火氣:“她的父母皆是朕的救命恩人,現今都已去了,朕自是拿她當親骨肉一般對待。這些話,日後勿要再提。”
皇帝待左右一貫親厚,頗是好脾氣,偶爾興致來了還能握著愛妃的手臨窗畫枝桃花,便是被直言的諫臣當麵頂的下不了台,至多也不過罵一頓罷了。所以他不發火,滿宮裏頭皆是歡聲笑語;他一發火,全宮上下都跟著膽戰心驚。這一場火下來,闔宮上下皆是再無人有半點閑言碎語,若有個拈酸吃醋的說閑話,太後或是皇後那頭也不免敲打一句“她姓鄭,到底沒封公主呢”。也對,不過是個女孩兒,不是親骨肉也沒封公主,就當皇帝養了隻貓啊、狗啊,很不必太過計較。
於是鄭娥就在被皇帝捧在手心裏,安安穩穩的呆在在甘露殿裏,一直長到了三歲。然後,她一咕嚕的從玉階上給摔了下來,惹得皇帝丟下滿朝的大臣跑回來瞧。雖聽太醫言語似是無恙,可皇帝仍舊是氣得狠了,先是把鄭娥左右伺候的宮人叫來訓了一頓,然後又厲聲問:“究竟怎麼回事?怎麼就摔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