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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六歲時, 齊毓玠生了場重病。大難不死, 卻又多了一病。

此病怪哉, 自那年起, 他竟能聽見別人藏在心底未從口中吐露的聲音。

譬如此刻, 齊毓玠漫不經心地掀了掀眼皮, 手肘靠在龍椅右側, 托腮低眉,一副對朝臣們各執己見的辯論十分為難的樣子。

大殿內,正辯得激烈的官員們時不時拿眼睛斜覷上首的陛下一眼, 意圖從他臉上得到那麼絲絲縷縷的認可,然而陛下穩坐泰山,周身氣息捉摸不定, 教人猜不透聖意如何。

爭執良久, 仍不見他出聲定奪,參知政事龐佐斯斯文文從朝隊裏走出, 雙手舉笏對皇帝道, “陛下, 陳大人此言差矣……”

“差矣個屁。”被點名的左都禦史陳子昭憤懣粗俗的立即在心內默默懟道。

齊毓玠輕輕挑了挑眉梢, 不動聲色。

“陳大人自小錦衣玉食, 自是不知清苦學子寒窗苦讀的艱辛, 此界科舉……”

熟悉的聲音繼續不服的冒出:“呸龐佐你個土行孫,老子祖祖代代有錢惹你了?老子有錢惹你了?你仇富是不是?你再說一句當心老子下朝組隊削你啊!”

與此同時,此起彼伏的吐槽聲跟夏日河底青蛙似的, 呱呱嗡嗡地冒了出來。

齊毓玠蹙眉換了個姿勢, 餘光掃了眼底下站得個個筆直一臉嚴肅的官員,心累。

盛楠大將軍:“嗤,芝麻大點事,一群酸秀才整天逼叨逼叨,真想上去一人抽他娘幾鞭子,天天耽誤老子下朝時間。”

戶部尚書趙一凡:“龐佐和陳子昭背後各有丞相與老賢王撐腰,記得上次陛下偏向於丞相之言,秉著一碗水端平的原則,今天幹脆站隊陳大人罷了……”

大學士曹越:“若陛下真著手徹查今年科舉,隻怕不妙,前陣子擺不脫手,收了一幅畫,雖然那家公子沒進百甲,但就怕人倒黴,待會下朝要好生找翰林院學士商量一下才行,哎!”

伺候在一旁的太監總管李久:“誒喲老天爺啊,腿都站抽筋了,隻怕今日又要延遲兩個時辰下朝,好想先去死一死,這龐大人怎麼永遠那麼羅裏吧嗦?跟太後房裏那隻學舌的鸚鵡一樣。”

……

麵無表情地抬手輕叩案台,齊毓玠抬眸望向眾人。

“哇,要下朝了,好開心,等下吃鹹豆花還是甜豆花?糾結。”

“哎喲喂,陛下您快說話,別隻看著不說話,尿急。”

“咦?陛下要表態了,快來下注來下注,我賭龐……”

齊毓玠抽了抽嘴角,眼梢輕挑,嚴肅地望著佯裝鎮定和難掩興奮的百官們,語氣淡淡道,“諸位愛卿皆言之有理,關於此事朕已有定奪,詔書已擬,會命內侍省稍後下達。”

“有事啟奏,無事退朝。”見陛下一記目光瞥來,掌印太監如釋重負的揚聲長喝。

群臣行禮,齊毓玠起身離去。

初春之時,宮中新意點點,胖嘟嘟的綠芽嬌憨可愛的伸展出身子,空氣裏都悠蕩著新鮮的植草香氣。

行去慈寧宮給太後請安途中,齊毓玠本想問偶感春寒的太後近日身體好轉了些沒,可話到嘴邊繞了一圈,莫名其妙就變了,“禦膳房有沒有甜豆花?”

“啊?”身後太監總管李久在心底懵逼了一瞬,忙回,“自是有的,奴才立馬讓小林子去禦膳房知會一聲,陛下您早膳隻用了一盅粥,奴才再讓他們呈幾碟桃花糕與蓮花酥送去慈寧宮如何?今年桃花新開,禦膳房取最飽滿多汁的粉色桃花製了花瓣糕,太後前日笑著用了一塊,稱軟糯可口唇齒留香。”

說完悶在胸口感歎,“太後可憐哦,明明喜歡得不得了,卻非克製自己,生怕被人瞧出喜好,哎,忌憚這忌憚那,可大家也不是瞎子,伺候久了都能從小細節看出來嘛,這點還是陛下好,果然不是親生母子,性格上沒有太多相似之處……”

“那就多備些不同口味的糕點,花式精巧些。”齊毓玠淡淡開口。

“是,奴才遵命。”

入了慈寧宮。

齊毓玠給氣色明顯有所好轉的太後請安。

“陛下不必多禮。”見她欲起身,齊毓玠忙上前攙扶。

太後眉目慈愛地拍了拍他手,心底嘀咕,“朝堂那群老家夥們日日爭來鬥去,折騰得皇帝眉頭不展,害得我也次次不好在他不悅的當口說話。”嘴上卻道,“大臣們一心為國,陛下有他們分憂解難,真是我麟國大幸。”

弧度極淺地彎了彎唇,齊毓玠扶著她走到春光暖綿的庭園,似是一時興起,“巒兒呢?朕幾日不見她,心底格外惦念。”

“那潑猴兒……”太後眸中笑意深了些,她轉頭輕聲吩咐嬤嬤幾句,便與皇帝坐在千年洞庭樹下的石桌上。

恰巧禦膳房送來糕點,以及幾份豆花。

太監李久一一擱上桌。

“香,香香……巒巒要吃桃花糕……哇……”嬌憨的女聲瞬間由遠至近,一個著輕薄春衫的十五六歲少女提著淺綠色裙擺飛速跑來,身後匆匆跟著幾個手捧披褂和零嘴兒的宮女嬤嬤。

“巒兒。”太後嗔責地擰眉叮囑,眸光含著擔憂,“你慢點兒,當心摔著。”

說話的空檔,少女已輕喘著氣跑來,她伸手迅速捉起塊桃花糕,一口咬下去,表情瞬間鮮活開心起來,發出“唔唔”的愉悅哼唧聲。

“巒兒,給陛下請安,母後教了你多少遍?”

“無礙。”齊毓玠將甜豆花推到齊巒身前,衝太後笑道,“巒兒是個孩子,母後不要用宮中規矩束縛她,就當曾經還在鄔門關時的生活一樣。”

“謝謝皇帝哥哥。”齊巒鼓著腮幫子咀嚼著,又眼前一亮的盯著碧玉小碗裏雪白的豆花,心底發出高興極了的聲音,“一定很甜很好吃,喜歡喜歡,哥哥對我最好了……”

齊毓玠唇邊泛起笑意,下秒卻戛然一滯。

“嘴上這麼說,可當了皇帝,哪能再與從前一般?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裏,謹言慎行終歸沒錯。”太後低眉吹了吹花茶,淺啜一口,麵上毫無波動,心底卻歎了聲氣,“如今皇帝還惦念著我的養育之恩,隻是聖意叵測,有朝一日會不會改變連老天爺也不知,我們終究沒有血緣關係,還好巒兒是個女子,我走後,隻期盼他千萬別忘記有這麼個妹妹就好……”

手上動作僵硬,齊毓玠眸色逐漸浮上一層黯然……

“陛下。”太後沉默半晌,偏頭見齊巒高高興興地溜到一旁鳥籠裏逗鸚鵡去了,便思忖著喚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