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不夠典型,我不該爺一般坐著,我該孫子般起立,謙卑地向紅衛兵致敬。我出身不好,當小孩時曾被紅衛兵教育過,教育得三竅出血,兩竅出淚,另兩竅不往外出東西,往裏裝,裝滿了鏗鏘有力的教育聲。以我的經驗,紅衛兵教育人時愛用皮帶(尊稱武裝帶),皮帶頭乃白金屬造就,刻有白五星一枚,摸在手裏又涼又硬,掄到身上又熱又疼。眼前,公社食堂的女小將恰恰也係著這種皮帶,天曉得她們從哪兒進的貨。隻聽說有集郵、集糧票、集像章的,還沒聽說有集皮帶的。見我遲疑不點菜,小將小臉一繃,有點不耐煩。小將一不耐煩,我當年的感覺全回來了,馬上老老實實,不敢亂說亂動。為了不耽誤紅衛兵的寶貴時間,我草草點了一盤肉、一瓶酒,就客客氣氣請紅衛兵離去。紅衛兵將離未離之際,我不但說了聲感謝,還說了聲慢走,說得紅衛兵回眸一愣。
小肉吃著,小酒喝著,望著滿屋的小將,我覺得自己有一肚子的話要說。酒壯人膽。喝到第三杯時,我來了勇氣,高聲命令紅衛兵,去!把你們領導叫宋。
老板很快就出現了,十分有禮貌地站在桌前,臉上油汪汪的,是個和藹的營養過剩者。
我正色說,你們這兒,叫公社食堂也就叫了,怎麼還把紅衛兵請回來了?
老板上下打量我一番,親熱地說:大哥,這不是完善服務嘛。對門那家滿族風味館,小姐一律清朝古典裙兒,馬蹄子鞋格登格登的,誰說啥了?
我說是啊,哪天你開個日本料理,弄一夥皇軍,戴著屁股簾兒戰鬥帽,張口哈依,閉口吆希,誰不點貴菜就罵誰巴格牙路。
老板說,哥,你真淵博,一看就是有水平的人。可是你想一想,紅衛兵再不濟,也是咱中國內部的事兒。再說了,紅衛兵是誰的衛兵?他們服過誰?能叫紅衛兵伺候一把,你幸福不幸福?
我說,能當紅衛兵的領導也挺幸福的。
老板說,啥領導?混口飯吃。
我說,如果你真的喜好這一口,就應該再完善一下,把菜名改一改,讓方方麵麵都和當年配套成龍。
怎麼改?老板於業務上十分留意,馬上虛心請教。
我醉醺醺地點著菜譜序號說,這個這個嘛,1號,就叫紅燒走資派;2號,油炸帝修反;3號,糖醋壞分子;4號,清蒸大叛徒……
老板終於露出不悅神色:哥,你這是成心不想讓我掙錢呐。清蒸大叛徒,我上哪兒找大叛徒去?不嫌油大,你把我清蒸得了,不夠再蒸倆紅衛兵!順手一指酒櫃那邊的女小將。
女小將以為這邊喊她,雄赳赳走來,傻笑著招呼我說:先生,再添點酒吧?
火車之旅
所有的車廂都沉悶不堪,人們麵對麵而坐卻麵麵相覷,臥鋪車廂裏彌漫著濃烈的睡意,任何時候都有人臥床不起。生活的秩序不再重要,旅途中的幾十個小時,仿佛是與日常截然不同的兩種生活,人們都非常疲倦。太陽敲擊著窗玻璃,沒有人意識到白晝的忙碌和易逝。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時間是最難纏的客人,怎麼也打發不了,隻能陪著它幹坐。
坐火車與乘飛機,不僅是兩種交通方式,更代表著兩種時間和經曆,飛機是隔離直達式的,而火車是過程體驗式的。京廣線的大站小站,我來來回回經過多次,依然說不出它們的排序和名字,列車每停靠一次,眼前的景物就被喚醒記憶一次,證明不久以前我確曾經過。那些城市的輪廓、暗灰的建築、來往的人群、玻璃櫃子的販賣車、甚至賣茶葉蛋的婦女,撿易拉罐的孩子,幾乎都是老樣子,缺少變化。生活確實是一天天在前進,但是,對於許多人,每天做同樣的事情,麵對同樣的場合,日出而做,日落而息,會不會太沉悶了。車廂裏有幾個初中生模樣的人,說著與年齡不一樣的話,出國,留學。讓我想到自己的中學時代,我們總是在長長的午後,靠在相思樹遮蔽的走廊上,為接連不斷的乏味的讀書考試而煩惱,看著陽光滿地的操場,想著校園外無論哪一種生活都比現在強,臉上擠出比年齡深刻的憂鬱。現在是過著校園外的生活了,可又能怎樣呢?我嘲笑自己,竟然又想著哪一種生活都不如學生時代好。而現在,我每每跨越幾千裏,從多雨的南方到多沙的北方,為的是哪一種生活呢?
人們都說,火車上最是三教九流無所不有。我目所能及之處,有兩對夫婦、有機關工作人員、有商人、有科技人員、有學生、有退休的老人、有外出打工的青年、有四五個出外學習的小學教師。有人在打撲克牌,這倒是消磨時間的好辦法,可惜並沒有人來邀我加入。我隻有繼續對著窗外發呆,一片廣闊的華北大地,麥子收割了,一垛垛麥稈排隊站立,像缺少將軍的軍隊。遠方田埂上,隔一段就有一兩棵大樹,天與地是無限的延長,姿態各異的樹木立在中間,你可以想象那遼遠或鄉土的意味。看到這些,我就想,攝影大師亞當斯的傑出影像也不過如此吧,有時還會冒出艾青的詩句,“為什麼我的眼睛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在火車經過的村野上空,灰色的暮靄一點點籠罩下來,幾隻鳥從遠遠的天邊劃過,幾個人影急急地趕路,農舍上升起了城市裏少見的炊煙。我毫不費勁地找到形容它們的詩句,一遍一遍地念叨:“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那個與我一同念過這些句子的人,就在本次列車終點站等著我。想到這,無聊也有價值了,沉悶也是值得的,不管哪一種生活,隻要有人與你息息相通,就是好的。
乘火車旅行,也許就這樣提煉出感情的純度。
免費啤酒
自從老秦將自己苦心經營多年的“春盈酒樓”,交給二兒子秦江濤管理後,他總是三天兩頭地要跑來看看——這小子接手沒幾天,就幹出了好幾件暗中虧損顧客的事,還說如今做生意,心眼兒再不能像原來那麼實誠了,實在讓老秦放心不下。這天老秦一來,就又發現了二兒子用“啤酒免費”的模糊告示來糊弄顧客。他便把二小子找到一邊,說你怎麼能這樣做呢?隻要有一個顧客跟你一頂真,說不定就會有人來罰你,如果讓記者撞見了,報紙上一登,我們的牌子就倒了。他兒子聽不進,說哪能這麼巧呢,還不耐煩地揮揮手,讓他回家歇著去。他這話氣得老秦在心裏說:“好小子,老子一定要想法子治治你!”
老秦很快就找到曾經跟他頗有交情的袁先生,說要請他喝免費啤酒,而且還有獎,然後就如此這般地交待一番。袁先生立刻點頭應允,並對老秦這樣做表示深深的敬佩,然後就心領神會地到春盈酒樓“教訓”二小子去了。
來到春盈酒樓門前,袁先生果然看見好幾處顯眼的地方,都貼著“免費啤酒,請勿浪費”的告示。進了店,這樣的告示也有好幾處。他便找到一個空位子坐下來,點了幾個菜,要了兩瓶啤酒,一個人有滋有味地品起來。
一瓶酒還沒喝完,結賬的櫃台前,就傳來好幾起店員與顧客的爭執聲,最後都是顧客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苦笑著結賬而去。袁先生就想這二小子也確實不像話,老頭子供他讀了書出來,肚子裏有了點墨水,他不僅不想著法子把生意做得更加受人歡迎、有品位,反而還跟顧客玩起這種暗中坑人的文字遊戲來了。
待兩瓶酒喝完,袁先生就站起來,到櫃台前去結賬。收錢的小姐告訴他:“你點的三個菜,合計四十四元,兩瓶酒,合計十元,總計五十四元。”袁先生就說:“這不到處都寫的是‘啤酒免費’嗎?怎麼啤酒還要收費呢?”小姐就一笑說:“那是你要錯了酒啦,我們這裏有十多種牌子的啤酒,隻有一種是廠裏為了做宣傳而免費的,可你要的偏偏不是這種牌子。”“那你們怎麼不寫清楚呢?你們這樣做不是有意愚弄消費者嗎?”袁先生裝出幾分生氣的樣子,接著就說:“把你們老板喊來!”秦江濤出來,衝袁先生略略點一點頭,就說:“免費啤酒不等於‘啤酒免費’,是你這位先生理解上有問題嘛。”袁先生說:“可我就是這麼理解的,而且據我觀察,其他顧客也是這樣理解的——你如果硬要說是我們理解錯了,那我就隻好請報社和消費者協會的人宋理解好了。”秦江濤反而譏諷袁先生說:“你這位爺們如果實在窮得為這幾個小錢就可以到處找麻煩的話,我們也是可以免掉你的這點酒錢的。”“你怎麼能用這種口氣跟顧客說話呢?你這樣說豈不是在侮辱我的人格?”袁先生這次可真的生氣了。
他也真的到消費者協會去投訴了。市消協的派人來進行了調查,要求酒店負責人必須將免費宣傳的告示內容寫詳實,原來那種做法,是故意利用容易產生歧義的文字宣傳欺瞞消費者的行為,酒家必須跟消費者道歉並賠償兩百元的損失。秦小二這才知道事態嚴重,趕忙讓人把那些告示寫詳實了。回到家說起此亨,他也表示今後再不能跟顧客玩花招了。老秦自然在背地裏樂得眉開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