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與生俱來的詛咒
天已大亮,清新涼爽的晨風自山林中穿過,鳥兒清脆的鳴聲響徹長天。密林盡頭,一條山徑蜿蜒而上,沿山峰直插入茫茫霧氣之中。
循山路走到峰頂,隻見一塊平坦的空地,而山的另一邊卻是陡峭的懸崖,上下平直,一落數百丈,崖底莽莽林海一望無際,常人絕難跨越。
少年縱目遠眺,方圓百裏的景況一覽無餘,他走到山徑旁一塊突兀的山石邊,靠在上麵,冷冷打量著手提灰袍人的黑衣男子,一言不發。
卓倫卻似是沒瞧見少年的目光,一手將老雕蟲推到一旁,從鳳凰手中接過真真來。這一夜的勞累及一路的奔波,小女孩早已支撐不住,困得昏昏沉沉,此時感覺到動靜,懶洋洋地抬了下眼皮子,喊道:“大哥哥。”又閉上眼睛沉沉睡去,在他懷裏蜷成一隻小貓,臉上露出舒適滿足的笑容。
鳳凰走過去,抄手站在麒麟身邊,黑色的裙裳隨風飄舞,分外動人。
山崖三麵臨空,他們兩人守在了要道口,擺明了困住不放的意思。
“你虜走真真,到底意欲何為?”撿了塊石頭坐下,擋住吹來的風,卓倫朝老雕蟲問道。
老雕蟲穴道依然被製,絲毫動彈不得,但神誌已然清醒,目光炯炯。然而他並沒有理會卓倫的問話,反而用力轉動著眼珠子,看向鳳凰和麒麟所在的方位,嗬嗬笑著,慈祥和藹,“結界是你破的吧?難怪你能破得了它,你們原本就不是姐弟倆啊,想不到,我老雕蟲一日之內,居然能碰上兩件奇事,幸之甚矣,幸之甚矣!”
他臉上泛起激動的紅暈,絲毫沒注意到對方二人越來越凝重的殺意,臉色如同鐵水凝固而成的寒冰,既冷且利。“這個詛咒,是誰下的?是下在你們的娘親身上吧?她居然想得出這個法子破解,真是能人啊,居然把你們雙胞胎的兩條命都保住了……”
“啪!”他絮絮叨叨的話驀地中斷。鳳凰袖中紅綾颯地射出,精準而力道十足地打在他臉上,頓時將那隻聒噪的嘴打腫了。
鳳凰手腕翻動,紅綾收了回去,“多嘴多舌。卓倫,你問他話罷。”
半邊臉腫了起來,整張臉看上去就有些不同了,不再如剛才那般和藹可親,卻有種狠劣的神情,老雕蟲哼哼著,道:“年輕人,你想知道我帶走小姑娘的原因,首先必須聽聽他們兩個的故事,否則,我是一個字也不會說的!”他雖然吐詞含糊不清,可語氣卻是斬釘截鐵,大有一拍即散的孤擲。
卓倫下意識地向他們二人看去,卻隻看到兩張毫無善意的臉。
那樣俏麗、那樣俊秀的麵容,被疲倦和敵意席卷包圍著,便失去了幾乎所有的光華,縱有滿身掩不住的芳華與氣度,卻已然是遜色了許多。
“那你到地獄去聽吧。”少年屈膝在山石上一蹬,身影朝老雕蟲掠來,一掌擊出,掌心白光吞吐不定。
卓倫反手取過背後豎琴,揚手拋去,喝道:“不要傷他!”
麒麟一掌擊中豎琴,白光沿十餘根細細的琴弦急速遊走,宛如銀龍入水,皆被導入地下。
卓倫隨即跟上,出指解了老雕蟲穴道。
“你便是放了他,我看他又能跑哪兒去!”麒麟冷哼一聲,漠然道,返身回到鳳凰身邊。
鳳凰牽起他的手,低頭看著他,少年眼中倏忽劃過一絲怯懦,然而立刻柔和起來。二人相視而笑,神情溫柔,仿佛攜手看過千年崖上的雲卷雲舒、崖下的木枯木榮,滄桑而厚重。
素衣玄裳的女子笑靨如花,就連眉梢的倦意,亦是給她添上了三分風情。她懨懨地笑著,眼中驀地滾出一顆晶瑩的淚珠,絕望般墜落。
淚珠自麒麟眼前緩慢地降落,幾乎伸出手去,便可將它接住,然而少年眼睜睜地看著,仿佛那是自雲端落下的一顆雨滴,在綿綿的山風中跨越了天高地遠。
“我又何妨講給死人聽聽。”再抬頭時,鳳凰的神態已變了,如同寒冬怒放的梅花,清絕傲然,她斜眼瞟了一下老雕蟲,冷冷道,“也讓你好安心上路。”麵容峻厲的女子抬手掠過鬢角,撫順一縷發絲,視線遙遙投向遠方。
彼處,天高地闊,樹海蒼茫,一隊隊鳥兒黑色的身影劃破天空,飛向更高遠的青冥,而它們的影子,竟似穿過數十裏的距離,落在了她眼中,形成濃鬱的陰影,化不開。
二十五年年前,鳳凰與麒麟尚未出生。
那一年的金秋,他們今後的父親,方年少知艾的江流夜,誤入空穀,遇見了山中少女、獨自隱居的穀絕音,二人相處十餘日,漸生情愫。於是,來年雪融花開之時,江流夜攜穀絕音離開她居住了十餘年的空山深穀,踏入塵世江湖。
但,穀絕音卻並非鳳凰與麒麟的娘親。
江流夜與穀絕音少年英氣,鮮衣怒馬,佳人豆蔻,絕代風華,二人攜手踏馬江湖,或振劍長嘯、或撫杯低吟,眼角眉梢,無不流露著萬種情絲,一時意氣風發,年華無限好,成為眾人豔羨的神仙眷侶。
然而,四年之後,在繼續的漂泊浪跡中,在月見山下、新月湖畔,江流夜遇上了月畫眉,亦即後來鳳凰與麒麟的娘親。
說不清到底是誰先吸引了誰,但最終沿湖水奔馳而去的白馬上,相偎而坐的,已然換了人。
換了人間。
月見山前有仞遺月峰,萬丈孤峰頂,一襲紅裳淩空飛舞,飄揚的衣帶一掠千尺,佇立的身姿美好如夢幻。被遺棄的穀絕音目送昔日郎君攜他人離去,一如四年前攜她離開空穀。而那時,郎如磐石,妾如蒲葦。
後來曾有人說,他親眼看到峰頂上的穀絕音,在江流夜的白馬消失許久之後,朝著他離去的方向,舉起手,緩慢而長久的搖著,那種絕世的容光,自她一舉一動中散發出來,如此清晰地印在了那人腦海之中,至死不忘。
舉手長勞勞,然二情卻已然不再是同依依了。
此後,再兩年,忽然從世人麵前銷聲匿跡的江流夜重現江湖,請杏林國手童妙前往鼎湖西畔。當年新月湖畔,穀絕音不告而別,他與月畫眉隻好離開,最後在鼎湖落居。他此次親往接來童妙,正是為了已成為他妻子的月畫眉。
童妙一脈之下,便覺出怪異。月畫眉懷有身孕三月有餘,按常理,腹中胎兒剛剛成形,但他指尖下分明清晰地感覺到三道脈搏,而其中的兩道,尤為強勁,甚至蓋過了母體的脈搏。毫不懷疑,月畫眉體內正孕育著一對雙生子。可在生命才誕生的初始,生命力便有如此驚人的旺盛,這種不尋常的現象,就連譽滿朝野兩道的童妙也不敢輕易斷言。
不過,雖然他沒有當場作出診斷,卻在鼎湖畔結草廬,與江流夜比鄰而居,每日三次,察看月畫眉的身體狀況。隻是,除了體態愈來愈豐腴沉重之外,將為人母的溫婉女子毫無異樣,補衣燒飯,撫琴待客,一如既往。
江流夜終於沉不住氣,背著月畫眉詢問童妙妻子的情況,他本就是習武之人,朝夕相處,耳鬢廝磨,如何察覺不到月畫眉脈象的奇異。
童妙遲疑再三,道出自己心中的猜測。
相傳術法之中,有詛咒一派,能以意念傷人於無形,不論遠近,哪怕天涯海角,隻要為詛咒師所設法,受詛咒的人,便會應劫遭難。最狠毒的,便是種下的詛咒,除非詛咒師自願收回,他人無法破解。
詛咒之術,雖傳言甚廣,神秘莫測,但其內容,實際千奇百怪,無所不包,真正的淩駕於常人思維之上。而如今,月畫眉的情形,除了受人詛咒之外,童妙再想不出還有什麼理由可以解釋。兩個新生的胎兒,精力充沛遠甚母體,物盛至極,後則必衰,這一對雙生子,隻怕無法降臨人世。
果然,一旦時長日久,月畫眉漸漸顯出病態,而雙生子的情形,更是時好時壞,有時甚至完全沒有了脈象,竟如胎死腹中了一般。
一日,江流夜將妻子托付給童妙,從屋子角落裏找出久已蒙塵的兵器,離開了鼎湖,不知去往何處。月畫眉夜夜悄坐湖畔,伴月等待丈夫的歸來,直到後來一病不起。或許是童妙醫術高超,她的身體終是一點一點好轉,到江流夜歸來時,已徹底恢複了。
草廬中,江流夜告知了童妙這一個半月以來的經曆。他早已猜到,是穀絕音施下詛咒,要害死他與月畫眉的孩子,以報他當年負心之仇。他費時二十三日,終在溪橋下找到穀絕音。然而,見麵便是一場惡鬥。
一如當年不告而別,已不再年少、卻依然驕傲的女子,絲毫不肯聽江流夜的解釋,出手便是對敵的招式。江流夜一味閃避,退讓再三,終於怒起,拔劍迎上。那一戰,從白天打到夜晚,江流夜固然酣戰不止,而穀絕音,更是不死不休。
二人曾並肩作戰,何止百餘次,彼此的武功招數,皆早已了然於胸,然而物是人非,穀絕音身上穿的仍是江流夜當年親手挑選的紅裳,江流夜手中執的仍是穀絕音當年親手奪來的飛塵劍,昔日比翼連理、相扶相持,何曾想到會有今日的針鋒相對?
想來,風華絕代的女子心中,那時是鐫刻著深深的絕望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