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盡頭,半壁天空一片金黃璀璨,五色霞光滿天,遠山群嵐托著半輪金日緩緩下沉,正是黃昏時分,落日熔金,暮雲合璧,一行歸巢的鳥兒自龐大的日輪前劃過,投入樹林之中。夕陽最後一抹餘暉落入城中,一角空地上,裏三層外三層地聚著一圈人,周圍固然仍是喧鬧的來往人流,然而這片小小的天地間,卻是分外地安靜無聲,每個人都眯著眼,滿副陶醉的深情,目光雖是看向場中央的,但那眼神,不知已飄遠往何處了。石壁前,一位黑衣男子正半坐在大青石上,左手扶著一麵豎琴,右手五指微張,輕輕撥動琴弦,悠揚宛轉的音韻便絲絲縷縷回蕩開來,散入人群中,斷斷續續,若有若無。隻見他低著頭,幾縷柔軟的額發垂在眼前,越發襯得他濃眉如劍、鼻梁高挺,烏黑的長發用一根銀色的帶子束在腦後,鬆鬆的在背後散開,黑衫磊落,廣袖單薄。琴聲頗為蒼涼,卻哀而不傷,眾人耳中聽來,眼前仿佛展開了一幅陌生而熟悉的畫麵:萬水千山中,一條蜿蜒的古道迤邐而出,殘陽如泣,大道無塵,一個人孤身孑孑行來,落日將他的身影拉得老長,作為他唯一的旅伴,群山靜寂、流水無聲……“吟遊的天涯客啊,唉……”人群中有人微微歎了口氣,抬手在衣袖中摸索了兩下,掏出一塊碎銀,伸長手臂扔到黑衣男子跟前。他腳下鋪著一塊三尺見方的黑布,此刻上麵已零零星星落了幾個銅板、幾塊散銀。既有人開了頭,其他人微微遲疑一下,也拿出些錢來,或扔或放地落到黑布上,轉眼便將它蓋滿了一層。然而麵對聽眾的這種熱情,吟遊詩人卻連頭也不抬,依舊低眉垂眼地彈著豎琴,不過,琴聲愈加動聽抒情起來。“讓開讓開!大膽刁民,圍在府衙門口是想尋釁滋事嗎!”人群外突然響起一陣暴喝,隨即傳來幾聲悶響和痛呼,攪亂了這平靜的氛圍。騷亂迅速蔓延,人群立刻推搡起來,其中本有不少女子,登時尖叫之聲連連,夾雜著偶爾冒出的男子叫喝,亂成一片,刹時間滿場混亂。琴聲嘎然而止,吟遊詩人站起身,扶琴望向場外。“聚眾鬧事,一個個都想去牢裏待了!”兩名凶神惡煞般的衛士揮動著兒臂粗的棒棍,撕開人群走了進來。原本圍著的眾人忙不迭地溜走大半,生怕一個不慎,就觸了黴頭,稍微膽大的人,便遠遠躲在街頭房屋之後,偷偷探出半張臉看著。這兩名衛士怒色滿麵地咒罵著,不時揚起手中棒棍作勢打人,待見到眾人畏懼之色,不由得意地相視大笑,飛揚跋扈,甚囂塵上。不遠處,一眾官府人馬正停駐在那裏,領頭一人騎著高頭大馬,身披黑甲,頭戴烏銀麵盔,僅露出一雙毫無情緒波動的眼睛,冷冷看著場中央。在他身後,兩隊披堅執銳的衛士緊緊看守著一輛囚車,車上囚籠以精鋼打造,沉重的鎖鏈堆滿了囚籠的一角,都牢牢固定在犯人的手腳腕上,甚至連脖子上、腰上,也鎖著粗大的鐵環,嚴嚴實實地將他禁錮起來,插翅亦難逃脫。人高的囚籠之中,犯人一身衣衫盡碎,破裂處血跡早已幹涸,臉上汙漬狼狽,然而零亂的黑發下,眉眼清俊,猶有稚氣未脫,赫然是一位年不過十二三歲的少年。仿佛已是筋疲力盡,沉沉睡去,此刻他閉著雙眼,整個身子蜷在車上,連腰上粗硬的鐵環硌著了,也渾似不覺。“你!就是你!竟然敢到府衙門口賣藝,是活得不耐煩了,還是骨頭發癢癢?”滿意地看著周圍的人四下散去,兩名衛士終於把目光落到吟遊詩人身上,其中一人斜視著他,不耐煩地喝道。吟遊詩人已然站立了許久,聽他們衝自己發話,目光遊移開去,蹲下身牽起黑布四角,準備收拾行李離去。一隻穿著皂靴的腳重重踏在了他的手上,還有意揉踩了兩下,“不識抬舉的家夥!”一名衛士冷哼道,揮起手中的棒棍在黑布上一攏,將碎銀零錢聚到一處,“在府衙門口也敢收銀子,嗬,還要不要命了?”另一名衛士走過來,唱和道:“要錢不要命,真是個要錢不要命的家夥……”聽他們的言下之意,卻是要吟遊詩人留下銀錢,直接走人了。吟遊詩人抽出手,緩緩站起身來。他的豎琴靠在大青石上,灰蒙蒙的琴弦毫無光澤,仿佛伴隨著吟遊詩人走過了太多的地方,塵封已久,褐色的琴柱亦是粗糙不堪,如同衰朽的老人,麵容上刻滿歲月的痕跡。兩名衛士連同黑布將地上的銀錢收起來,掃了豎琴一眼,裝模作樣道:“府衙門口,少給我們滋事,啊!”轉身向那隊衛士走去。想來是他們在城中一向橫行,居然連賣藝人的區區幾兩銀子也貪。“兩位官差大哥,至少一餐飯的花銷,給我留下罷。”看著他們漸漸走遠,一直沒有出聲的吟遊詩人終於開口了。他拿起豎琴背到肩後,右手揚起寬大的黑色披風披上,將豎琴罩在了裏麵,然後朝他們走去。那兩名衛士停住,轉過身來,其中一人譏誚道:“怎麼,你還想要飯錢……”未待他話說完,吟遊詩人已接過話去:“不錯,多的也是多了,但今日的晚飯,我還未有著落。”說話間,他伸出手,直接朝衛士懷中的銀錢中而去。衛士大吃一驚,沒想到他竟然敢動手,當下右手棒棍一拔,退後道:“好膽!還動手搶了!”然而對方身手迅疾如魅,他連退三步,那隻五指修長的手卻愈逼愈近,招招不離眼前。另一名衛士眼看情勢不對,望了馬上的黑甲男子一眼,一把朝吟遊詩人身後抓去。眨眼工夫,三人已纏鬥在一處,而其中,吟遊詩人絲毫未見下風。看守囚車的隊伍有些小小的騷動,但黑甲男子冷眼掃過,眾衛士立刻恢複如臨大敵的防備狀態,對幾尺開外的三人視若不見了。
“鏘!”火花迸射,而精鋼鑄造的囚籠上僅出現一道淺淺的白印,不痛不癢。眾衛士雖嚴力死守,步步小心留意,但初定神下,卻仍是沒有誰注意到,這從天而降的女子是何時迫近眼前的。這一刀劈下的力道何等之大,囚車頓時一震,籠中的破落少年驀地睜開眼睛,一把抓住鋼鐵柵欄坐起,叫道:“鳳凰!”聲音急切倉促,掙得鎖鏈一陣生澀的嘩啦作響。“來得好!”黑甲男子眼中精光大盛,語氣卻冰冷如鐵,殊無欣喜之意,他揮鞭指向四名衛士,道:“看著那琴師,他若有絲毫擅動,格殺勿論。”四名衛士大聲領命,跑出隊列,抽出兵器將吟遊詩人團團圍住。黑甲男子的話清晰入耳,正一心要從衛士懷中拿出一頓飯錢的吟遊詩人頓時止住動作,抽身急退,站到一旁。原來對方有意挑釁,卻是將他當成了劫囚的人了。他垂手看向圍上來的六名衛士,道:“我所為的,不過一餐晚飯罷了,其他的事,卻是與我毫無關係。”這話,倒多半是說給黑甲男子聽的。然而這六名衛士隻死死地盯著他,雖不再動手,但一時半刻,卻也沒有放他走的意思了。傾斜的囚車頂,孤身一人闖入的女子雙手緊握一柄寬厚的大刀,狠狠向精鋼柵欄砍去,臉上有著與其容貌截然不符的潑烈與孤狠,素衣玄裳,臨風獵獵飛舞的黑白裙裾上,零零落落繡著幾朵明豔精致的紅花,栩栩鮮活如生。她一擊收效甚微,卻毫無氣餒之色,貝齒一咬,又舉起大刀砍下。然而衛士已群攻而至,十數隻兵器齊齊刺來,逼得她不得不收刀,裙中雙腿一彈,身子已半騰空而起,大刀轉向,兵刃相交,劃出一串刺耳至極的尖利聲音。“鳳凰!”囚籠中的少年再次叫了起來,語調卻轉為嚴厲,他擰著雙眉,兩隻手緊緊勒住柵欄,十指的關節已成玉白,“走!”黑甲男子哈哈大笑,陡然從鞍上拔高,左手中馬鞭勁道灌注,瞬間筆直如針,右手在腰間一抹,銀光潑泄而出,“鳳凰,地獄無門,這可怨不得他人。”哪裏容得他逼近,黑衣白襟的女子一刀殺退眾人,再次落到囚籠頂,鬆開大刀,雙手朝少年伸去,“快!”她竭力叫著,聲音中帶著幹燥的嘶啞,卻仍不失動聽。一欄之隔,囚籠之內,囚籠之外,兩人的神情皆是一樣的熾烈和孤擲,一樣的不顧一切,而那俊秀的眉眼、秀美的五官,更同樣有著十二分的相似。“沒那麼容易!”黑甲男子冷聲道,淩厲馬鞭已破空刺來,深紅色的披風當空淩舞,黑甲上閃過暗淡的光芒,仿佛來自地獄的惡煞。少年奮力伸長胳膊,鐵鏈嘩啦扯起,纖細的手腕上立刻勒出一道道傷口,鮮血滲出。鳳凰眼神一痛,而左臂肌膚已被黑甲男子狂野氣勢刺破,沁出瑪瑙般的血珠來。若再不閃避,勢必無救了!她眼神驀地轉厲,終於撒手,向側麵飄飛,衣帶勾起大刀,送回手中。“該殺!”鳳凰懸停在半空之中,衣袂翻飛向後,雲裙煙帶,長發飄揚如絲,她緩緩收回大刀,明晃晃的刀刃貼衣而止,然後,她舉起左手食中二指,抵住眉心。透過瑩白潤澤的纖手,兩道妍麗然而殺氣騰騰的目光射向黑甲男子。黑甲男子雙腳踏於囚車之頂,馬鞭如烏蛇般纏繞在手臂上,右手中一柄銀亮的軟劍斜指向下。見鳳凰如此動作,他雙眼猛地一眯,旋即張開,喝道:“快動手!”馬鞭已脫手而出,尖嘯著向半空中的女子奔去,如同一支勁弩射出的利箭,伴隨著蛇一樣的嘶嘶聲。繼而,紅影閃動,他大步踏上,似乎在無形的天梯上沿階而攀,一眨眼,人已在半空中了,與靜立的鳳凰僅有咫尺之遙!長矛、大刀、長劍,十餘支兵器呼嘯而來,當空劃過,衛士們團團包圍上來。然而,鳳凰的神色忽地變了,仿佛一捧三月的陽光自頭頂灑下,濃濃地滋潤了她的臉龐,那孤狠的眉眼刹時間溫和起來,散發出柔潤的光芒。容顏煥發的女子微微一笑,明妍如鏡,並著的兩指伸出,一寸一寸、抵住了奔襲而來的馬鞭鞭尖。內勁貫注的筆挺馬鞭硬生生止在了她身前,急劇扭曲顫抖著,鳳凰的指尖迸射出幾道火花,隨即一蓬銀光炸起,璀璨燦爛的光芒四射開去,如一輪銀色太陽控在了她纖細的指尖之上,下方頓時響起衛士們的痛呼。連一旁防守著吟遊詩人的那幾名衛士也禁不住轉過頭來。吟遊詩人震驚地看著銀光中的素衣玄裳,裙裾上的花朵生動得躍躍欲飛。淩空虛立的女子指尖銀光大盛,張開如一把巨大的花傘,衛士們投來的兵器無一不被反彈激飛,有些甚至刺中自己,而銀光到處,觸到的衛士慘叫連連,像是赤腳踩在燒紅的鐵板上,或是被滾燙的油星濺到臉上。看不到黑甲男子的臉色,但他的身形已然顯出僵硬之態,“你……”還沒容他說出下一個字,眼前的烏蛇馬鞭驀地炸開,裂成無數碎片漫天,再看不出原本的模樣。他隻來得及潑灑出右手中的劍光,形成一道屏障擋在了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