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昔日重來4
最大的是愛
我現今把最妙的道指示你們。 我若能說萬人的方言,並天使的話語,卻沒有愛,我就成了鳴的鑼,響的鈸一般。我若有先知講道之能,也明白各樣的奧秘,各樣的知識,而且有全備的信,叫我能夠移山,卻沒有愛,我就算不得什麼。我若將所有的周濟窮人,又舍己身叫人焚燒,卻沒有愛,仍然與我無益。 這段話使我想起方湄的困惑,它是如此真切和具體地出現在我的眼前,方湄所走過的道路也像一卷地圖一樣緩緩地展開。我感到自己正吃力地在這幅地圖上行走,足跡紛亂,前路漫漫。在刹那間,我似乎變成了方湄,正在雲南翻越山嶺和溪穀,忍受幹渴和日曬,疾風和暴雨。 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隻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讀到這裏,我忽然聽見有人在跟著我喃喃自語,我閉上嘴巴,聲音立即停了下來。我往身後看了看,除了我的影子外,沒有別人,這才明白,原來是我不小心讀出了聲。我繼續接著讀。 愛是永不止息。先知講道之能終必歸於無有,說方言之能終必停止,知識也終必歸於無有。我們現在所知道的有限,先知所講的也有限,等那完全的來到,這有限的必歸於無有了。我作孩子的時候,話語像孩子,心思像孩子,意念像孩子;既成了人,就把孩子的事丟棄了。我們如今仿佛對著鏡子觀看,模糊不清,到那時,就要麵對麵了。我如今知道的有限,到那時就全知道,如同主知道我一樣。 我用雙手來回抹了一下臉,凝神沉思了一會兒。我覺得自己的麵孔不僅早已模糊,而且早就變得難以入目。何止是隻把孩子的事丟棄了呢?我不禁歎息了一聲,站起來找了一支煙點上,在屋子裏走了幾步。等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後,我重新坐到桌子前,堅持著把最後一節讀完。我剛才沒注意,以為剩下的文字還有很多,但其實,這最後的一節隻有一句話。 如今長存的有信,有望,有愛; 這三樣, 其中最大的是愛。
我的眼淚終於再也忍不住,一下猝不及防地流了出來。我知道這並不是因為自己酒喝多
後身體太虛弱引起的,更不是一時激動所致。我往後靠在椅子上,躲開台燈略微有點刺眼的燈光,閉上了眼睛,在黑暗中,讓眼淚順著我的臉龐流下來,一直到它自己停下來,不再流為止。 而此刻,我也終於明白了方湄這麼多年來一直朦朦朧朧所要尋找的是什麼,在遙遠的地方,她得到的又是什麼。 我忽然很想去一趟雲南,去看看方湄所說的那個地方,去看看那個在崇山峻嶺之中帶有濃烈的異域色彩的小教堂,還有那些貧窮然而卻有信的山民。我向主編老劉打了個招呼,他一聽說我是自費前往,不用雜誌社的錢,立即就同意了。 “可以。回來給雜誌寫篇文章。現在有很多人都去雲南、西藏旅遊,我們也要開個這方麵的專欄,如果你有興趣,就由你來弄。不過,最好能拉筆錢,搞個讚助什麼的。要不老是掏自己的腰包就不好了。”可能覺得雜誌社一分錢不出有些過意不去,他好心地向我建議。“我說,這次要沒什麼事,你也不用太急,先找筆錢再去。” “這次就不用了。”我笑著說,“下次吧。下次找個旅遊公司什麼的讚助一下,把我們編輯部的人都弄過去玩玩。” “很好。那我們就說定了,你回來就趕緊去辦,把這個專欄開出來。”老劉拍拍我的肩膀,以示鼓勵。 訂好機票後,我想是不是給方湄買個什麼禮物,可在商店裏轉了一圈後,又覺得沒東西好買。我就幹脆又到藥店買了很多瓶風油精,還買了很多治感冒的和治拉肚子的藥,準備帶給方湄。方湄在信中說因為交通不便和窮困,當地很缺這些日常用藥,我已經通過郵局給她寄了一些過去,現在既然能親自去,我想再給她帶一些藥過去,她一定會很高興。 天已經很熱了。估計雲南的天氣會更熱。我到理發店把頭發剪短了些,可剪好後覺得還是不夠短,就幹脆讓理發師給我剪成了個平頭。自從離開學校後,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剪平頭了,現在突然剪得這麼短,感覺好像人一下年輕了許多。聽說那邊雨水很多,我又去買了一件藍色的防雨夾克衫和一頂黑色的棒球帽,還買了幾件圓領衫,打算一路上換著穿。 等一切都忙完後,出發前,我特地全副武裝,背著旅行包在鏡子前晃了晃,感覺鏡子裏的自己好像一下回到了從前,重新變成了一個學生。我想起多年前第一次離家到大學報到的那一天,我的心裏既惶惑又興奮。我朦朧地意識到,自己隻要邁出這一步,就再也不會回到這個地方。 我記得那天下著大雨,天還沒有亮,公交車也還沒有開,因為雨太大,也不能騎自行車,我和父親隻能把褲子挽到膝蓋上,趟著一尺多深的雨水走到火車站,和另外兩個事先約好一起走的同學碰頭。在黑暗中,雨是這麼大,把雨傘打得砰砰作響,似乎我的雨傘是紙做的一樣,隨時都有可能在雨水的擊打下變得千瘡百孔。父親打著手電筒背著我的行李走在我的前麵,在模糊的夜幕中,我看見手電筒的燈光勉強照到前麵很近的一小塊地方,而路麵像一鍋沸騰的開水一樣,水花四濺。除了刷刷的雨聲外,遠處什麼也看不見。我突然很想回家,改天再走,或者不再去大學讀書。我覺得自己身上的衣服好像都濕透了。我希望父親能轉過身,對我說讓我們回家吧這句話。因為我看見,他在前麵走得很小心,也很艱難。有好幾次,因為腳踩著了東西,他跌跌撞撞地幾乎要滑倒。每一次,我都以為,不,我都想讓他對我說出那句話,甚至他隻要說讓我們到路邊的屋簷下躲一下雨再走也行,我都會感到是一種安慰或解脫,可他沒有,他隻是回身告訴我要小心,就繼續摸索著往前走。這也許是我這麼多年以來所經曆過的最大的一場雨,也是我所走過的最艱難的一段路。可我並沒有因此後悔,因為就在我們抵達火車站後,雨終於停了。我順利地趕上了這列開往南方的,也是開往未來的火車。
如今,我忽然感覺自己又一次走在這樣的路上,也產生了這樣的心情,這種心情我已經很久沒有體會到了,我似乎隻在當年去鳳凰尋找桃葉的時候有過一點這樣的感受。可那次隻
是為了尋找一個我熟悉的人,這次卻是為了尋找一個我所不熟悉的人。所以,也是為了尋找我一直在苦苦尋找和等待的那樣東西。至於這樣東西具體是什麼,我卻不清楚。也許,它就是方湄所發現的那種愛。 但這條路我又覺得和以前是不一樣的,因為這次隻有我一個人。我將像方湄一樣獨自前往雲南,獨自去,是的,獨自去。沒有人做伴,也沒有人催促,更不知道等待著我的是什麼,我隻是想去。 也許,我回來後,鏡子裏的我將變成另外一個樣子。我從旅行包裏拿出照相機,支起三角架,給自己拍了幾張照片。我想,最起碼我一定會變得和現在不一樣。就像方湄一樣,她的來信讓我感到如此陌生,又是如此新鮮,似乎一下子喚醒了我心中的某些東西。我覺得,它將使會我發生某些改變。而且,很有可能,這個變化已經產生。我突然渴望改變自己,讓自己變得和現在不一樣。我忽然發現,我原來如此不希望成為現在的這個自己。然而我卻一直在讓自己成為現在的這個自己。我感覺自己這些年來並沒有發生什麼變化。充其量,我隻是放任自流而已。 在這一點上,好像我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比我要主動,不說方湄,也不說死去的桃葉和生活在國外的周佳音,即使是大胡子,雖然他現在也讓我感到生疏和隔閡,甚至使我覺得厭惡,也始終在努力改變著自己,以順應這個世界。可惟有我,還停留在老地方,我問自己,我這是怎麼了? 我轉過身,看了看房間裏的東西,書架上的書,對麵的電視機,尤其是桌子上那台386電腦,它花了我整整半年的工資,可買到後不久,功能更為強大的486的電腦就出來了,而且比我的那台要便宜許多,這曾讓我懊喪了很久。不過,總算也用它寫了不少東西,也算撈回了本錢。那台放在牆角的快老掉牙的三洋錄音機,和扔得到處都是的磁帶,命運估計將來也一樣,因為,音質更好的激光唱片已經出來了。 也許,隻有鋪在地上的草席子,不會那麼快被淘汰。 我情不自禁地搖了搖頭,看了一眼牆上貼著的列儂的一張戴著圓形墨鏡的照片,還有貼在一邊的方湄的那張海報,然後回過頭又對著鏡子看了看自己,老實講,我還有點不適應自己的新形象,但戴上墨鏡後再看,我的感覺似乎好了一些。我覺得自己好像躲在了這副黑色的鏡片後,頓時安全了很多。 出租車再次把我送到了虹橋機場。幾個月前,我就是從這裏送走了方湄。想不到我現在居然也要從這裏出發,飛到方湄所去的那個地方。機場裏,三三兩兩的旅客拖著行李走來走去。節奏舒緩的輕音樂從高高的天花板上飄散下來。不時音樂聲會被機場工作人員播送飛機航班起降時刻的聲音打斷。 一切都和上次一樣。不同的是,眼前的旅客們穿的衣服比上一次更單薄點罷了。有不少人都穿著涼鞋,畢竟已經是夏天了。因為時間還早,帶的東西又不多,我就背著包在候機大廳裏隨意逛了逛。我在大廳的小賣部裏買了聽冰可樂,一邊喝一邊跨上了通往樓下的電梯。 樓下是接機的人,感覺上比樓上候機廳裏的乘客少不了多少。我忽然想給方湄發一個電報什麼的,這樣突然出現在她麵前,她一定感到很突兀。不過,我轉念一想,這樣也好,可以給她一個驚喜。我猜,她是怎麼也不會想到我會去找她的。更何況那裏電話也沒有,即使我發一個電報,等到她收到的時候,可能我人也已經到她那裏很多天了。 這時,我突然看見一大群女孩手裏拿著鮮花從門外嘰嘰喳喳地湧了進來。她們一進大廳,就向出口處走去。她們大聲說笑著,互相推推搡搡,絲毫也不顧忌身邊的那些人臉上的表情。 “唉,這些小姑娘,真是沒辦法。”一個穿著製服拿著對講機的機場工作人員對站在一邊的我搖了搖頭。“都是發燒友。真不曉得,那些歌星有什麼好發燒的。叫我,寧願躺在床上睡覺,也不會費這麼大勁來這裏。” “誰要來?”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