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2 / 3)

二七紀念塔不高,大概不比6層樓高多少。是個雙塔,左右對稱,像小時候吃的一種冰棍。或者,那冰棍就是照著二七塔的樣子做的。塔樓門口像個小廟,但也像個公共廁所,我見過這樣的公共廁所。我隻買票上去過一回,幾年前剛上大學時候跟寢室裏的哥兒們一起來的。爬到塔樓上的展覽廳裏,轉了幾個來回,對中學的曆史書進行了圖文並茂帶解說的複習。但我始終沒解開一個困惑,為什麼要用一座塔來紀念一場罷工,或許是塔頂上光芒爍爍的紅星賦予了塔革命的意義。革命終究是要被人忘記的,對於我和更年輕的人們來說,革命就是一道論述題,二七塔就是一個再好不過的約會地點。就像警官學校裏的革命雕像很自然地變成了學生約會備忘錄中的常用詞。這樣的地方就是一個個接頭暗號,簡潔短促卻能成為無數人心頭抹不掉的青春紀念。二七塔,我不知道在電話裏對著多少人說過這三個字,我在這裏等過人,約過會,吃過酸辣粉,現在又在這裏等待一個漂亮可愛的文學女青年。二七塔似乎也會變成我的接頭暗號吧。我把《南方》上的詩都解釋了一遍,把腳步從一個陰影裏挪到另一個陰影裏。開始像所有的約會者那樣想象即將發生的見麵。

Y應該從步行街的東邊走過來,那邊有最近的公交站。她背著小書包,戴著太陽帽——她不會像裝腔作勢的小女生那樣躲在一把帶花邊的遮陽傘底下。她鬆散的馬尾巴辮在太陽帽後麵甩動著,節奏輕快優美。短褲加運動鞋?或者是短裙?T恤是什麼樣顏色呢?記得上次見麵是翠綠色。她跑起來像一隻活潑的小兔子,說起話來又變成一隻歡快的小鳥。像舞蹈中的裙嗎?Y給我的感覺遠遠勝過詩歌。和她在一起的時間,都化作了叢林裏的小溪流,每一個瞬間都在有靈性的石頭上撞出小花朵來。也有可能,她穿得很清涼,天是那麼熱。她穿著藍色小花的連衣裙款款而來,大老遠就朝我招手,大老遠我就能用目光感覺到那件碎花連衣裙的質感,棉布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最合適。連衣裙當然要配涼鞋,那雙白色的涼鞋穿在她的小腳上再完美不過了。在完美的人身上體現自己,我敢說這才是一雙鞋或一件衣服真正的價值。穿成這樣就一定提著那個淺灰色的手提包,Y一看就是那種知道怎麼搭配著裝的女孩。所以,這樣情況下她一定會打著一把陽傘來的。那麼熱的天,那麼汙濁的空氣,打著傘當然沒錯了。何況,她有把和碎花裙子很搭配的陽傘。藍色的傘麵,純白的小星星。

我的眼睛始終沒離開《南方》,這時候我已經翻到散文版麵了。我讀不進小說。等待是一種情緒的發生,不適合有什麼情節。我不時抬一下頭,掃視麵前的街道,在提著購物袋的女人們身上打量,這是些被空洞欲望吞噬著的女人。在這種並不漫長的等待中,我偶爾會扮一下哲人。我把目光放得很遠,幾個路口我都仔細地看看,不知道Y會不會在其中一個路口出現。在等待過街的人群當中,很容易看出哪個是我所等待的人。Y也很有可能從二七塔背後的路口走過來,但我始終沒有回頭去看一下。我期待著我的名字或者簡單的一聲“哎”從身後輕盈蹦進我的耳朵裏,我該用怎樣的誇張動作來回應她呢?當然,我更期待一隻小手拍在我的後背上,或者是模仿浪漫劇裏那樣蒙上我的眼睛。在就要對一年寂寞生活說再見的時刻,我不會像挑剔劇情那樣挑剔關於我自己的情節。我心甘情願做一個庸俗的浪漫劇主角。

差不多到約定的時間還有五分鍾。一點焦躁在我胸口著了起來。這種感覺真糟糕,如果我沒猜錯,我是開始緊張了。我可以平靜地等待一個小時甚至兩個小時,但卻在最後五分鍾做不到平靜。這就像小時候坐在考場裏,從容不迫地答完試卷上所有的題目,檢查試卷和等待結束的時間裏我還能在草稿紙上畫幾隻老鼠。可到了要結束的幾分鍾,過度的緊張讓我喉頭發麻,想要大喊大叫的衝動不斷折磨著我。但又不敢把眼睛從試卷上挪開,不時拿起筆在試卷上做出無用甚至是有害的改動,手抖得像篩糠。我站起身來,膝蓋發酸,頭發蒙。我把《南方》卷起來握在手裏,想給Y打個電話。但終於忍住了。再次翻開《南方》,目光停不了五秒鍾,我又抬起頭朝著街道亂瞟起來。如果到點了她不來怎麼辦?當然要繼續等,但要打個電話問問嗎?不著急,離整點還差五分鍾呢。

我朝二七塔走過去,像個考古專家一樣觀察起來,好象我用手摸一摸就能知道塔的年齡。塔樓門口不斷有遊客進出,很多被大人牽著的小孩。他們大概又要接受一次革命教育了。有人在遠處給二七塔拍照,也有人在跟二七塔合影,斜長的影子印在水泥地麵上。太陽掛到了西天邊,光線有點柔和了。我不斷看手機,時間過的很慢,半分鍾要走好久。我很認真地做了幾次深呼吸,這麼一點等待的時間不應該讓我緊張。好警察都能徹夜等待。

我打算再次坐下看《南方》。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我趕緊站起身(其實我坐下去的動作還沒完成),把手伸進口袋裏掏手機。掏了兩下沒掏出來,真不該穿這褲子。手機掏了出來,不震了。是Y的短信。夥計,我上午跟我姐逛街去了,離得有點遠,現在還在小西門等406,周末車慢,你等會兒。

夥計。我喜歡這個稱呼。Y跟我是老鄉,在一個縣城長大。帶著屬於我們的鄉土氣息的稱呼讓我覺得很開心。短信的內容也讓我平靜了下來,至少能讓我踏踏實實地繼續等待了。我坐在台階上,把《南方》丟在地下,給Y回短信:夥計,沒事,我等著呢。你不用慌。我對自己簡短平和的回複感到滿意,不讓詞句裏露出半點著急。等她來了我再笑著跟她說,夥計,你不知道,我等了兩個小時。想到這裏,我不覺為自己的計劃露出微笑了。

我把《南方》丟在台階上,重新站起來晃了幾圈。從小西門坐406過來,周末那麼堵,至少還要半小時吧。我準備用這段時間好好想一想,等Y到了,我們去哪裏玩,晚上吃什麼。更重要的是,我該好好想一想怎麼對她開口,那件很重要的事——昨天晚上我正是這麼在短信裏跟她說的:夥計,明天下午咱們玩去吧,我有很重要的事想跟你交流交流。對於我的這個邀請,Y很爽快地答應了,她說過,在大學最後一個暑假的最後幾天裏,要好好的玩一玩。其實我也很奇怪,我怎麼就跟Y跑到一起玩了。對她來說,我是屬於她姐姐那一代的老青年,而她是個尚未成熟的小青年。在第一次跟她在師大學校裏溜達之前,我隻在QQ上見過她,她是個說話喜歡不斷用感歎號的小女孩。那段時間我正麵臨著人生的第一次失戀,B打算永遠離開我和這個城市。那是我的灰色時期。我考上了F城的警察,卻被B的父親告知,如果我去F城她女兒就必須得離開我,她女兒必須在男朋友和父親之間做選擇。我當天就對B發了誓,我要為了愛情放棄這個當警察的機會。但第二天我就從我母親那裏得知,我考上F城的警察讓我父親非常高興,他正在向街坊鄰居親朋好友炫耀著。為了愛情,我從Z城趕回家跟父親喝了一場酒,但五瓶啤酒卻成了我灰色時期的前奏。我父親說,我去不去F城當警察就是在選擇要不要他這個當爹的。結果很明白,兒子選擇了父親,女兒也選擇了父親。我開始了沒有女朋友沒有工作沒有固定住處的灰色時期。我用所有時間來等待來自F城的報到通知,死心塌地要做個警察。終於,在被等待消磨了幾個月之後,我發現自己已經不再為當警察還是要愛情的事兒悲傷了。我耐心地等待著報到通知,時而焦躁,但大部分時候毫無感覺。

昨天晚上,我決定要跟Y說那件重要的事。現在,還有大概25分鍾她就到這裏了。我得趕快想好要帶著她去哪裏。這兩個星期我跟Y在一起的時間不少,有時候從早到晚都混在一起。天天都很熱,我們在這個城市裏不停地尋找涼快的地方,坐著或走著,商量著要去哪。這不是一個年輕人應該帶著漂亮女孩子做的事,天那麼熱,走路那麼累。但我從來都喜歡這樣,而且我相信Y也喜歡。從我們那裏出來的年輕人都習慣了這樣,溽熱漫長的暑假,我們從家裏走出來,來到我們接頭暗號約好的地方,開始一整天的遊走和暢談。我相信,不管是老青年還是小青年,都忘不了那些帶著家鄉塵土味兒的時光。



我想,還是在吃飯的時候開口吧,像個生意人那樣在飯桌上引入吃飯以外的話題。或許Y會大吃一驚,但又怎麼肯定她不會羞澀地一笑,然後低頭不語呢?我們倆在大街上溜達的時候,我不經意地(或者是有意的?)給她講過許多女孩子不應該從普通異性朋友那裏聽到的笑話。而她對此並不介意,她很樂意跟我開各種玩笑。最重要的一點是,她和我一樣,不久前經曆了人生的第一次失戀。那個沒良心的小白臉跟另一個小女孩好上了。她對前男友移情別戀這件事的反應很快從傷心變成了憤慨——她不隻一次恨恨地說要找一個更好的。我把她在我麵前的這種傾訴或宣言看作一個小女孩對異性朋友的絕對信任。難道不是嗎?那麼,我在Y麵前是什麼表現呢?我像一個飽經風霜的過來人一樣給她適當的安慰,在對不忠者譴責咒罵的同時,不斷提醒她年輕人應該更多地向前看。我喜歡她用猶疑的目光盯著我看,更喜歡她在聽完我對生活的牢騷之後使勁眨著她的大眼睛問我,真是這樣嗎?說實話,我還沒對哪個小女孩這麼認真地發過牢騷呢,包括B在內。

可是,如果我真的對她開口說了,會是什麼樣的結果呢?或者,我非要開口嗎?我再次看了看時間,又過了五分鍾。我竟然在這個時間猶豫了。像一個陷入愛情的成熟男人那樣,我認真地思考著是不是做一個犧牲者顯得更偉大。不久的將來,我將穿著真正的警服走在F城的馬路上——一條幾千公裏以外的馬路上。這段“不久”又會是多久呢?說不定我還要在Z城的馬路上遊蕩到冬天。到了冬天就意味又一年要結束了。半年的時間足夠了嗎?她會這樣認為嗎?我的一個決定對她意味著什麼呢?看來,我又給自己出了個難題。時間差不多了,還是先等待著吧。

太陽在西邊天空斜斜地掛著,看起來要落下卻始終不見動靜。北方夏天的傍晚就是這個樣子,日落的那一刻始終不見到來,夜幕卻在你一不留神之間忽然降臨。我繞著二七塔走了兩圈,沒什麼新鮮事,廣場上還是那些照相留念的人。我在陰影裏站住,把《南方》卷起來握在手裏,再也不想翻開了。看街上走來走去的人好象更有意思。我看見一個背著帆布書包的男人正朝我走過來,他梳著偏分頭,腦袋在陽光裏油亮閃光,腳上的尖嘴皮鞋也閃著一樣的光。他走到我麵前站住了,刀割一樣的小眼睛向下撇成八字,嘴巴像兩片餃子皮似的吧嗒了幾下。同誌,到火車站怎麼走啊?那聲音像飄在空氣裏的碎紙屑。我掩飾住自己的厭煩,朝火車站的方向指了指。往西走,然後往北一拐就看見了。他看著我指的方向點著頭,繼續問,遠嗎?我說,不遠,幾步路。他又點著頭哦了幾下,然後抬頭看著我(我比他個子高多了),同誌,既然離的不遠,你能帶我過去嗎?我馬上有火了,皺著眉頭大聲說,往前一走拐彎就是,看都看的到啊!我話還沒說完,小分頭又上前走了一步,拉起了我的胳膊,繼續吧嗒著他的餃子皮小嘴,一臉假笑的說,同誌,你就領我幾步吧,我第一回來Z城,不分方向。他手上的汗粘糊糊的,我打了個寒噤使勁甩開他的手。我張嘴想罵人,但總算忍住了火氣。他是把我當成警察了嗎?那你快點,跟我往這邊走!我對他嚷了一聲,邁開大步朝火車站方向走去,掏出手機看了看,又過了五分鍾。我有點著急了,伸手拽著小分頭的書包帶子拉他快走。他卻慢騰騰得挪著步子,眼睛不停地瞟來瞟去。我領著他繞最近的路走到了通往車站廣場的路口,指著車站跟他說,就是那裏,火車站,自己過去吧。我轉身快步往回走,腦袋後麵傳來小分頭說謝謝的聲音,像被閹過了一樣的聲音。過了路口,我跑了起來,不斷拐進廣場方向的公交車擋住了我的路。我被夾在出租車道和公交車車道中間,走也不是,退也不是。我站在那裏朝二七廣場的方向看過去,忍不住罵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