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同學少年時2(1 / 3)

第十四章 同學少年時2

鳳歸雲央

朦朦朧朧間,是窸窸窣窣衣衫淩亂的瑣碎聲。我知道,是他起身了。我更知道,此一去,不比尋常。但隻他去了,是再無個“回”字的。可我留不得他,喚不得他,甚至不能睜眼,讓他知道我醒了——看他一眼,已是不能。我隻能這樣佯裝睡著,睡著。

我聽見他掌燈的聲音,我聽見他低聲喚僮兒的聲音,我聽見他讓人牽馬,聽見他又折回床前,可也隻能是聽著。

“央兒,我……”怎麼,他知道我醒著麼?不,怎麼會,若知道,怕早是走都來不及了。嗬,對著一個睡著的人說抱歉,說多少聲,又有何用呢?我攥緊被角,一陣陣的淚意。柳郎啊,你當真是舍不下啊。

他最終是沒了下文,隻聽見折疊箋紙的聲響,壓在了燭台下麵。在燈台前猶豫半晌,終是把這明明滅滅的光亮留給了我,幾次躊躇,“吱軋——”一聲門響,沒了動靜。

冷月將殘的拂曉,是我無聲的淚流滿麵。

我披衣下地,坐到案前。並無心看他寫的東西,隻因想起太多他寫這些時的情景。每得一闋新詞,那總是他醺醺然的時候。我琢磨不透他那時的神情:是得意,是嘲弄,是苦楚,又或是悲傷。太多太多也許連他自己都理不清的情緒。

每每這時,我總是在他眼神的示意下,抱起琵琶,輕吟著這些新製的調子,聽他口上讚著女兒家的清口玉音,眼神卻又不知飄向了哪裏。

我曾經恨透了這些格律的東西,似乎是這些文字的束縛帶來了他無限的憂傷。而他隻是笑笑,並不理我對那些工尺,曲詞的遷怒。我卻從此真的與這些條條框框劃清了界限,無論他把音律說得如何天上有、地上無,再不肯與他學那填詞製曲之事。連帶從他那學來的字也日益的飛揚任性起來。他管這叫遷怒。我想,他並不懂嗬。

思及此,我研下墨,想給我們的結束一個同樣任性的綴尾。略一思索,信筆寫到:

曉雞啼,陽烏未現。一枕夢寒,前情已化雲煙。餘溫尚盈軒,殘香堆幾片,那人兒卻早已過了半南山。前些兒裏的聲聲菀央喚,終不敵他心心念念的天外天!

有情偏偏隔作無情麵,一心何時作得幾心變?不是菀央情不堅,非是那冤家心移戀。實是任誰也躲不過這塵世浮華的牽牽絆絆、絆絆牽牽。

紅燭淚,滴枕畔。失鴛伴,衾不暖。角聲寒,漏聲斷。金烏睆,玉牙兒殘。戚戚哀哀已是天明向曉前,嗚嗚咽咽隻為那一情字之難拚。生生、生生攪得這春池秋水一塘亂!

寫到這兒竟似收不住了般,隻一心把這滿腔怨憤抒個幹淨,卻也知道這如何哀怨也救不得我。便隻得擲筆作罷。忽然想起他壓在燭台下的東西,欲去拿來,卻是腳下一個踉蹌——嗬,就如此緊張他的東西麼?我暗笑自己的癡。

努力平複一下心跳,展箋看上麵寫道:

也擬待、卻回征轡,又爭奈、已成行計。萬種思量,多方開解,隻恁寂寞厭厭地。係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

他,說的是昨夜吧?

不是我未卜先知知他要走才提早醒來,這是他昨夜提過的。明知他既提了便斷無轉圜的餘地,奈何實非溫厚賢良之人,便也撒出性子鬧了一番,原隻為討他一句承諾,哪怕日後驗證是假!可結果卻是他竟應了不走!於是,有了這個讓我銘心的不辭而別與這幾句詞不詞、文不文的虛話。這是我唯獨沒有想到的,承諾得了,卻竟是驗證得如此之快。

天色已是大亮,我卻依舊無心梳洗。前情往事,竟似走馬觀花,依稀眼前。

猶記得初見那日,同樣是因了一首詞。你漫不經心的走過,卻在我麵前款步,淺吟低誦,仿如天籟。卻讓我在聽清那句詞時陡生羞怒。你說,見了千花萬柳,比並不如伊。柳七官人的大名,耳聞不止一日,實在無法相信這初遇卻竟隻得如此一句輕薄之語。我暗笑,於這浪子,恐怕需是極不經心之人才會讓他如此毫無顧忌的不尊重吧?原來,花名已久的你,也並不是對煙花女子個個均等、博憐博愛的。前一刻,天地為你而失色,而此刻,往日光華萬千的你在彧瑛心中亦失色。

我一時有些恍神,終是緩緩望定你的眸子,一字一句道:“經了千山萬水,比並伊不如。”帶著勝利者的嘲弄,我淡然地自你身邊經過,心上,那花台弟子的幻想一角,轟然崩落。我以為的,身委風塵,人間卻也自有賞花人。終久,是我以為錯了。

卻不料,正是我那一句話,才有了你第二次的尋訪。你絕口不提昨日的事由,隻一意說著詩酒詞章的閑話。那一刻的你,竟與我幻想中的那個白衣卿相分寸相合,毫厘不差。一時的,竟癡了。

你問我的名字。我脫口,彧瑛。

他一字一字隨我重複,掰開我手寫道:菀央?你聽差了,我卻沒有搖頭。是的,一段相識,世上已沒有了那個彧瑛,隻有你一筆一劃寫下的,菀央。

七郎啊,多麼可笑,原來,在開始的開始,一個名字,已預示了我們的結局。菀央,菀殃,菀,殤……

後來也曾問過你,開始一句口沒遮攔的輕浮,是不是你的考驗。你卻隻是笑而不答。我也輕笑,原來啊,與你柳七官人相交,還要經過這樣的考試。而我,卻竟是滿心的歡喜。

自那以後,用媽媽的話講,一雙兩好,情好愈密,儼然已似經年……之侶。我也料想,萍蹤浪跡如你,未必情願就此停靠,卻未料到,情好愈密的以後,便是今日。

“姑娘,姑娘……”一陣急慌慌的腳步聲,是芫薆——是他取的名字,總說我們主仆的名字是一對兒的。他並不肯細理會,其實啊,這名字竟是相反的呢。

“我說小薆姑娘啊,咱這心急忙慌的毛病竟真不打算改改麼?”我一邊等她順氣,一邊打趣她。

“不是,不是,哎呀”,她咽口唾沫,“官人他走了!”似乎想要震我一驚。卻不想想,那冤家走了,最早知道的該是哪個。

“走了也就走了。傻丫頭,來這兒的,可有個不走的理兒?”我滿心的話不知如何說與這尚不諳世事的孩子,便隻拿混話岔她。

“啊?”她誇張地用語言加比語言更古老的肢體動作表達了她的驚疑,又吐吐舌頭,雙手遞過來一張紙:“可…可有人捎來了這個。”說完又抬頭撩撩我的臉色。

我仍佯作滿臉的不在意,指尖的輕顫卻無論如何掩飾不去。薆兒卻一把抓住我的手,穩住我不停的慌亂,將紙箋鄭重放在我的手中,一擠眼睛。便出去了。耆卿啊,似乎連這小丫頭,都比你更懂我全部的軟弱——隻有你,隻是你啊。

我一再一再的穩住心神,隻見抬頭是仿的我跋扈飛揚的三個大字:風歸雲。我忍不住一笑,卻愈笑愈苦。接下來,便是獨屬於你瀟逸卻又帶著蒼涼的字體。我一字一字看下去,看出了淚,又淚出了笑。會須歸去老漁樵麼?好孩子氣的話。你,是一出門就後悔了麼?不,你是未出門的時候,便不想離開的。可浮名牽係,你非走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