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正月, 京城下了場鵝毛大雪, 雪花如棉絮般鋪在天牢之後的荒野曠地上, 身著官兵服製的守衛站在遠處, 緊盯著一個穿著囚服的男人。
他隻穿著一件單薄中衣坐在雪地, 纖瘦的腳腕手腕被都凍成近乎透明的青灰色, 他仰起頭, 抽搐著咳嗽幾聲,一道烏黑色膿血順著尖瘦的下巴流下,緩緩滴落在慘白雪地上。
這個人叫作裴極卿, 一個月前的文淵閣大學士,大周第一權臣;但此人出身微賤,據說他曾是皇上做太子時府上的家奴裴七, 就連“極卿”二字, 還是皇帝賞他的名字。
上年七月,寧王傅從謹起兵清君側, 向天下昭告裴極卿十條大罪, 義兵逼至皇城正門, 皇帝深感愧悔, 終於禪位於太子傅允琿, 並加封寧王為攝政王。
太上皇的子嗣被新皇趕盡殺絕, 而他最器重的權臣,也被拉到這無邊的雪地裏,灌下一杯足以割裂腸胃的鶴頂紅。
“裴極卿。”為首的官兵正是攝政王的親信折雨, 他緩緩走來, 不屑道:“你幾時才死,我可已經沒有耐心了。”
“快了。”
打更聲幽幽響過,裴極卿轉過頭,竟然露出一個莫名的微笑。
“果真是為了權位無情無義,死到臨頭,還能笑得出來。”折雨望著裴極卿略帶嫵媚的赤色薄唇,心中生出無限鄙夷,他走到裴極卿麵前,低頭看著那張痛到極致,卻依然死撐的扭曲麵孔,冷笑道:“我也不妨告訴你,你的皇上已經是太上皇了,三皇子也死了,其他皇子公主也是抓的抓,死的死,除了皇上,太上皇已經沒有子嗣了。”
裴極卿沒有說話,他抬起頭,勉強望著與雪地相接的壓黑天空,打更聲再次響起,折雨這才發現,這個人喝了一壺鶴頂紅,竟然撐過了一個時辰。
“折雨侍衛!”
一個黑衣刺客氣喘籲籲奔來,他跪在折雨腳邊,仰頭道:“明妃的侍衛連漠不見了,小皇子……那個小雜種,也不在明妃身邊……”
折雨驀然回頭,鎖眉道:“什麼?”
黑衣刺客焦急道:“有人通風報信……他們……跑了……”
“跑?”折雨冷笑,“整個京城都是我們的人,能跑到哪裏去,你再帶些人去找,將屍體帶回來就行了。”
黑衣刺客領命而去,此時風雪漸緩,天空泛出些不甚鮮明的魚肚白,一汪黑血驟然自裴極卿口中噴出,他望著折雨的神色,終於心滿意足的合上了眼睛。
“他是太上皇的血脈。”
已經瀕臨死亡的裴極卿,在雪地間用著無人聽到的聲音囈語:
“你們這些叛臣,誰都找不到他。”
……
京城黃昏,大雪初霽,一隊官兵拉著黑木箱子走過積著殘雪的長街,周圍人紛紛側目,對著箱子指指點點。
官兵身後不遠處,是一座麵貌普通的小宅子,但裏麵的東西卻豪華到有點暴發戶的意思,官兵頭子抬手,準備指揮著人將上麵的鎏金木匾摘下,此刻有人附耳低語,他停下動作,在地上“呸”了一聲。
那塊匾額上,用著十分勁道的瘦金體寫著兩個大字——“裴府”。
官兵重新將東西拉回庭院,草草將門貼了封條,匾額也未摘下來。
街口處,平南侯府的小廝朱二也跟著仰頭,他戳戳身邊站著的清瘦男人,輕聲道:“容公子,您別看了,這幾天抄家的人可海了去,聽說三王爺也出事了,不知道生了什麼病,一覺醒來人就沒了,床墊子浸足了黑血,就像被妖怪害了。”
朱二看到容公子不回話,斜眼接著道:“我還聽說,這裴極卿是迷惑人的妖怪轉世,要不他一個小小的奴婢,怎麼能爬上文淵閣大學士的位子,我聽說他的屍骨被火燒了,竟然燒出條妖怪尾巴,可嚇人了。”
一旁的劉三一哆嗦,接道:“人都死了,你又何必這麼說。”
朱二不服氣的仰起頭,鄙夷道:“人都死了,難道還能聽到我說話不成?”
劉三岔開話題,指著麵前的茶樓輕聲道:“容公子,就是這豐喜茶樓欠咱們家的銀子,不過您這麼嬌貴,我們兄弟來就是了,您何必親自……”
“你們來?”容公子回頭,雪白的麵孔浮出一個鄙夷的神情,“你們從不講道理,來要賬還這麼氣勢洶洶,讓人看著,還以為咱們平南侯府是強盜。”
朱二一腳邁進茶樓,心想:你個小娘炮,要賬本來就是強詞奪理,還講什麼道理。但他表麵上還是忙不迭點頭道:“是,您說的有理。”
豐喜茶樓裏,新來的說書先生剛剛放下折扇,一旁的小二斜眼看著馬車,癟嘴道:“你看看這金山銀山,我要是能當一天大官,就是登時死了也值。”
說書先生也斜眼看他,低聲道:“臭小子,你懂什麼呀。”
朱二清清嗓子,正準備開始要債,容公子卻一撩衣角坐了下來,對著小二道:“先給我來一碗餛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