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白少央的屍體從北汗運到雲州城, 花了整整六天六夜。
他們用的是最快的馬, 請的是技術最好的馬夫, 走的是最通暢的道兒, 近乎於不眠不休地前進, 才在頭七之前把人運到了家鄉。
戰死他鄉總是不祥, 中原人重的還是葉落歸根, 哪怕拚盡一切,也要把屍體在腐爛前給帶回來。
興許是上天保佑,也興許是塞在棺材裏的冰塊兒起了作用, 白少央的屍體並未腐爛發臭,反倒保持得十分完好,不但沒生出屍僵屍斑, 且連麵容也如生前一般, 神情平平靜靜、眉間安然,像是走得心甘情願, 走得了無遺憾。
運屍隊的人到達雲州的當日, 就把棺木停入了天勝莊的“惠心堂”, 領了賞錢之後便各自散去, 隻留了白少央的舊友守在堂中。
陸羨之這一路上都不曾說幾個話, 像是把所剩無幾的氣力都用在了抬棺請屍上, 郭暖律的話就幹脆更少,若不是他還得背著吳醒真,照顧傷重的薑秀桃, 韓綻都要懷疑他的殼子裏是不是換了個魂兒。
但這兩人的反應都不及葉深淺的反應叫他覺得擔憂。
與陸羨之和郭暖律不同的是, 這人麵上仍有說有笑,如什麼事兒都沒發生過一般。
可他的笑總是慢了一拍,說話時的反應也有點遲緩,別人問他一句,他總要想上半天才能回答,好像一把寶刀被歲月磨鈍,變得鏽跡斑斑,再也沒法和從前一般鋒利。
不過最令人惋惜的,還是在他鬢邊出現的白發。
他才二十八歲,竟出現了這麼多根白發!
韓綻再仔細一瞧,瞧他的精、氣、神,再瞧他遲遲鈍鈍的說話動作,覺得他簡直像是忽然之間老了十歲,如一個三十八歲的中年人一般。
不僅是老了,在白少央死後,這人的一顰一笑就亂了套,心和被掏空了似的。
那笑像是幹擠出來的,那淚幹脆就擠不出來,那呼吸似是做樣子給人看的,怕是韓綻一回頭,他就幹脆不呼吸了似的。就連睡覺的時刻,這人都直直地睜大了眼睛,盯著那口棺材,仿佛裏邊會蹦出什麼東西似的。
這人的心被掏空了,自然也不會記得好好處理額頭的那道傷,草草地綁了一條白帶子在頭上,藥也沒好好塗抹,之後恐會留下一道永久性的疤痕,這大好的容貌怕是毀了一半了。
但韓綻知道他不在乎,陸羨之和郭暖律也沒有心情去提醒,在這幾人裏頭,隻有楚天闊和死去的白少央才會心疼他的臉。
可惜楚天闊另有要事處理,不得不留在北汗做些善後工作。
萬幸的是,他在走前特意拉了韓綻囑咐一番,讓他好好照顧葉深淺。
其實不必他囑咐,韓綻也是會對這人萬分留心的。
白少央死前已經神誌不清,但仍在叫葉深淺的名字,來來回回一共叫了三十六聲。這是砍在葉深淺身上的三十六把刀,也是給韓綻的三十六聲提醒——提醒他究竟有多在乎葉深淺,提醒韓綻一定要看好葉深淺。
因為這是白少央生前最在乎的人,是他從來不曾在人前言說的愛。
所以韓綻已給自己找好了目標,他欠著白少央的債已還不清,但他可以下半輩子就跟在這人身後,替白少央照管好他。
興許隻有這樣,他才能把心裏空了的那個部分給填埋起來,習慣沒有白少央的日子,學會不要一想到這個名字,心口就和刀子紮進去一樣又寒又痛。
風一吹來,他的眼圈子就呼啦一下紅了,像是被人打了兩拳在頭上,鼻子也被凍得腫了。韓綻抹了抹臉,把那眼裏留下來的傷心水都給抹掉,他是去“惠心堂”給葉深淺帶吃食的,不能帶著一臉的眼淚去。
於是他頂著寒涼涼的月光走進了惠心堂,像走進了一片沒有光亮的深海。
堂裏隻點了一兩根蠟燭,全都擺在棺材旁,把白少央煞白無血色的麵孔照得通亮。
葉深淺就站在這燭光旁邊,一動不動地盯著棺材裏的白少央,仿佛死了一般。
韓綻把吃的擺在了一邊,走上前去道:“我上次見你吃飯的時候還是一天前,整整一天了,你該吃點東西了。”
葉深淺隻慢慢道:“我隻是吃不下,不是在絕食,你知道我沒有那麼小氣。”
他說得很慢,且很用力,仿佛嘴裏含著一把刀子,每說一個字都要割到舌頭。
韓綻道:“我知道你不是這般小氣的人,可是已經快七天了,你不能總守在棺材旁邊不眠不休,今夜就換我來守。”
葉深淺卻轉過頭去,直怔怔地問他道:“你知道人死了之後會變成怎樣麼?”
韓綻還未來得及回答,葉深淺又繼續道:“屍僵不過是第一部分,緊接著就是生出青紫的瘢痕,隨水分流失,連他的麵肌都會開始萎縮……那時他就變了樣了……”
韓綻目光一顫,低頭道:“你害怕看見他變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