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師傅(3 / 3)

雖說在秋陽幼年時,她的生活也算不得多富裕,可她也從來沒真正的窮困過,至少她從來沒有為“吃穿”二字犯過愁。便是穿過有補丁的衣服,那也是因為她奶奶要懲罰她的“不愛惜”才導致的。而現如今落到這樣一個陌生且落後的年代裏,阿愁深深覺得,她的前途堪憂。

從梳妝台上下來時,阿愁的手不小心勾到梳妝台正中一塊蓋著什麼東西的深紫色綢布上。綢布落下,阿愁才知道,原來那是一麵橢圓形的銅鏡。

便是初來乍到,阿愁也知道,銅鏡這玩意於市麵上可不便宜。廟後街上的店鋪裏,隻孩童掌心大小的一塊銅鏡都要賣上五十文錢——夠買大半個她的了——偏莫娘子的這麵銅鏡,最窄處竟就足有近半尺寬。

那塊被太陽曬得有些變了色的絲綢鏡袱落下後,露出裏麵黃燦燦的鏡麵。阿愁原以為,這個世界上的鏡子肯定不可能有後世鏡子那種纖毫畢現的效果,可當她頭一次照著這古代的銅鏡時,她才發現,她遠遠低估了古人。這銅鏡,雖然沒辦法如後世的鏡子那般如實還原出物體真實的顏色來,卻依舊可以把人照得清晰可辨。

她看著鏡子眨了眨眼,於是,鏡子裏的一個大頭娃娃也衝她眨了眨眼。

看著鏡子裏的自己,阿愁不可謂不失望。雖然作為秋陽時,她也算不得是個什麼大美人兒,可好歹是雙眼皮大眼睛,可這小阿愁則生著一雙典型的蒙古眼,眼形細長,眼瞼微腫,看上去就像是沒睡醒一般。

好在除了這雙眼之外,其他部位倒挑不出什麼大毛病。

阿愁不由衝著鏡子裏的自己歎了口氣,將那鏡袱蓋了回去。

在梳妝台的右側桌角上,放置著一個約二十公分寬,三十公分高的黑漆小木盒。這木盒的漆色上得極好,油光鋥亮,看著就如同鏡麵一般,上麵還以五彩螺鈿嵌飾著四季人物花卉。盒子的四隻角上都包有細細的銅護角,頂層的三分之一處,似乎於背麵裝了個銅鉸鏈,卻不知是個什麼用途。盒子左右兩側,各鑲著一片雕成祥雲樣式的銅製底坐,上麵安裝著一個纏有藤護手的銅把手。木盒的正麵,兩片對開的櫃門上,也嵌有一對同款式的銅鎖扣。此時那櫃門正半開半合著,露出裏麵的五層抽屜來。

雖然不知道這製作精美的木盒和那銅鏡相比,哪一個更值錢,可顯然,如此華麗的盒子和銅鏡,跟莫娘子這簡樸的居室環境十分的不相襯。

阿愁盯著那盒子好奇看了一會兒,到底覺得不該未經主人同意就翻看別人的東西,便按捺下好奇心,順著梳妝台前的圓凳,重新回到腳榻上。

她才剛把自己偷偷亂動的痕跡給消滅了,樓下便傳來鄰居們跟莫娘子打招呼的聲音。

顯然那隻大銅壺叫莫娘子提得頗為吃力。她關了門,放下銅壺後,便靠在門上一陣喘息。半晌,她才終於喘過氣來,然後走進屏風後麵,於床上拿了一套衣衫。見阿愁抬頭看著她,她隻說了句:“你若是困了,就先睡會兒。”便出去準備洗沐了。

聽著屏風後麵莫娘子倒洗澡水的動靜,以及她坐進澡盆時,那下意識裏發出的舒服輕哼,阿愁不禁眨巴了一下眼。

看得出來,這位莫娘子平常也不是個慣常做重活的人,甚至許平常都不怎麼走遠路。可今兒她不僅跑了半個廣陵城,還提著那麼碩大的一隻銅壺來來回回打了兩趟的洗澡水……

早在慈幼院裏,阿愁就從小夥伴那裏聽說了,於這個世界上的許多人來說,不管是養娘還是徒弟,那就是一個免費的勞動力,所以阿愁也早已經做好了將來會被人奴役的心理準備。而自頭一次見到莫娘子起,阿愁便悄悄在心裏給這位蓋了個“嚴厲”的印章,她覺得自己肯定難逃一個做牛做馬的下場,卻是再想不到,她這“養母”寧願自己累個半死,竟從頭到尾都沒有想過要指使她做些什麼……

坊間響起午初的鍾點時,阿愁猛地一驚,這才發現,她竟險些睡著了。等她從腳榻上抬起頭,卻是又發現,那真正睡著了的人,是仍泡在浴盆裏的莫娘子。

阿愁吃了一驚。聞著屋裏隱約的煙火味,她險些以為莫娘子是一氧化碳中毒了。此時她也顧不得光著腳,裹著那被子就從屏風後麵跑了出去。

虧得莫娘子那泡在浴盆裏的裸肩正隨著呼吸輕輕聳動著,這才叫阿愁鬆了口氣。她又伸手試了試那洗澡水,見水溫還有些熱,便推著莫娘子的肩叫著她:“莫、娘……娘子……”頓了頓,她覺得自己作為養女,也許該叫她一聲“娘”,便推著莫娘子的肩又叫了一聲:“娘、娘……”

好別扭……她可是打三歲以後,連“媽”都沒叫過一聲……

蜷著腿靠在木盆邊沿處打著盹的莫娘子驀地睜開眼,那純淨的黑眸,卻是忽然就叫阿愁發現,這“養母”,顯然並不是她打扮出來的三旬年紀。

對麵一個似乎還沒她年紀大的,這聲“娘”,她更是叫不出來了……

“怎、怎麼了?”莫娘子被冒出來的阿愁嚇了一跳,趕緊縮手環住裸肩,又責備地衝著她皺起眉頭,低頭看看她那光著的腳,以及不小心落在身後的被角,喝道:“胡鬧什麼?!不是叫你老實呆著嘛!”

“我……”若是換作以前的秋陽,不管是麵對奶奶的指責,還是秦川的強硬,她大概都會沉默退縮回去。可眼前之人畢竟不是她奶奶,更不是她心裏時刻在意著的秦川,於是阿愁彎著眼眸笑道:“我是怕你睡著了,會著涼的。”

說完,她挽起身後落在地上的被角拍了拍,抱著被子準備回到腳榻上。

她的身後,莫娘子看著她的背影默了默,忽然道:“你的腳髒了,拿塊巾子擦幹淨了再到腳榻上去。”

“哦。”阿愁應著,順著莫娘子手指的方向,於五鬥櫃裏拿了塊巾子。

她於腳榻邊坐了,正擦著腳時,隻聽莫娘子又道:“以後你叫我‘師傅’就好。想來你也不想叫人知道,你是給人當養娘的。”

阿愁眨了眨眼,又應了一聲“哦”,卻於唇邊露出一個微笑來——這個養母,其實並沒有她看上去那麼嚇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