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離婚
陽光房裏, 秋陽蜷著雙腿窩在她最喜歡的那隻舊布藝沙發中, 懷裏如尋求保護一般緊緊抱著一隻醜陋的章魚靠墊。
在她的麵前, 秦川的兩隻手壓在她左右兩側的沙發扶手上, 一張英俊的臉龐離她僅咫尺距離。
“看著我!”他柔聲命令道。
秋陽默默顫抖了一下, 條件反射似就要服從。可當她的視線接觸到他唇畔那似有若無的微笑時, 昨晚偷聽到的對話, 忽地就如鋼針一般狠狠紮進她的心裏。
“你跟她不同,”當時,秦川這麼對廖莎莎說, “以你的本事,到哪裏都能過得很好,可她就不行了, 離開我隻怕她就得活不下去了……”
秋陽驀地轉開眼。
窗外, 初秋的陽光熱辣辣地照著陽光房外的木質平台,直照得地板上反射著一片刺目的白光。
這片白光, 刺激得秋陽的雙眼一陣灼痛。可這會兒她十分歡迎這樣的灼痛, 哪怕這樣的灼痛一點點擴散開來, 令她的太陽穴跟著一陣陣突跳, 甚至連心髒都緊一陣慢一陣地絞痛起來。
痛吧。她想。至少這樣的痛, 能夠叫她清醒, 能夠叫她知道,她是如何放棄了自己,如何變成現在這樣一副令人同情的模樣。
“陽陽。”
咫尺距離外, 秦川忍耐地叫著她的名字。
每當他用這樣的聲調叫著她時, 便表示著,他的耐心快要到極點了。
那一刻,秋陽的眼前忽然一陣微微抖動。嫁給這家夥十年了,她居然才發現,秦川這看似溫柔實則霸道的聲調,其實跟她奶奶那威嚴有餘溫情不足的聲調如出一轍——他們要的,不過是她的無條件服從。至於她的意願,誰管呢?
當然,這十年來,其實連她自己都已經忘了,她最初的意願是什麼了。
最初的意願……
十六歲以前,秋陽的意願隻有一個:追上秦川。哪怕她一直都知道,憑著她的資質,大概永遠也追不上他,可她依舊不氣餒。那時候,有著一腔少年熱血的她認定了,隻要她能成為最好的自己,她就一定能有那個資格跟他並肩站在一起……
然後呢?
十六歲以後,二十六歲以前,秦川消失的那十年裏,她的意願又是什麼?
居然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那一個十年裏,自以為被全世界拋棄的她,大概也早早地就拋棄了自己吧。所以那個十年裏,她隻是渾渾噩噩地活著,行屍走肉般活著,直到秦川再次出現,重新將她撿回他的生活裏……
再然後呢?
二十六歲到如今的三十六歲,在嫁給秦川的這十年裏,她的意願又是什麼?
她想起來了。雖然這個意願令她想起來就覺得一陣羞恥……
嫁給秦川十年了,她依舊沒能克服那種惶恐。她總覺得,這突然降臨的幸福隻是一場夢,所以她總小心翼翼地維護著這段婚姻,哪怕其實她心裏憋屈,哪怕她感覺委屈……
從他求婚的那一刻起,直到昨天之前,秋陽的意願隻有一個——好好巴結著秦川,不能讓他有一點不高興,因為她不想再被人拋棄了……
隻是,好笑的是,她感覺自己很憋屈時,在旁人的眼裏,真正受了憋屈的那人,是秦川。
也許秦川自己也是那麼覺得的,所以昨晚他終於忍受不了了,才會衝她大吼:“你到底還想要我怎麼做?”
是啊,她還想他怎麼做?
二十年前,她奶奶就警告過她,不平等的婚姻是不可能幸福的。做了十年的美夢,她也該醒了……
“離婚吧。”
秋陽看著那泛著白光的木質平台,幹巴巴地說著,腦子裏卻不由自主地回想著這十年裏,秦川對她的種種嗬護。
嗬護……
此刻,她居然在恨他對她的種種嗬護。可僅僅一天之前,她還是那麼地享受著他的溫存,直到那段熟悉的對話飄進她的耳朵裏……
秦川大概早就已經忘記了,同樣的話,他曾說過一遍的。
二十年前,對她說的。
二十年前,他也像現在這樣,站得靠她極近,近到他的呼吸也以同樣的熱度灼著她的前額。他說:“你跟她不同,以你的本事,不管到哪裏你都能過得很好。”
他那麼說時,臉上是一種驕傲的神色。那時候的他,全然以她為榮……而昨晚,窗戶上反射著的那張臉上,卻隻有憐憫、憐惜、以及……一種對寵物般的無奈寵溺。
“我如果愛你,絕不像攀援的淩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二十年前,秋陽曾借那首《致橡樹》諷刺過廖莎莎。可誰又能想得到,二十年後,當年的“淩霄花”長成了一株“木棉樹”;而當年的“木棉樹”,卻痿成了一朵隻能借著別人的高枝炫耀自己的“淩霄花”。
*·*·*
隔了一夜,再次聽到“離婚”二字,秦川那隱在黑框眼鏡後的黑眸中驀地閃過一陣怒氣。
可昨晚他已經失控過一回了,他不想在秋陽麵前再失控,所以他隻是用力扣緊掌心下的沙發扶手,直到壓抑下所有的怨怒,他才鬆開手。
從沙發前直起腰來,看著固執地避著他的眼的秋陽,秦川習慣性地以食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低頭看著秋陽,卻是避開那“離婚”的話題,隻歎著氣道:“我向你道歉,昨晚我喝多了,才說了一些過分的話。”
頓了頓,見秋陽依舊那副油鹽不進的模樣,秦川心頭不禁有些煩躁,便抬手看了看腕表,道:“我要誤機了。有什麼事,等我回來再說。”
他轉身離開她。即將走出陽光房時,他的腳步頓了頓,回頭看向沙發。
沙發那高高的背椅遮住了他的視線。看不到秋陽,令他微微有些不安。可想著他所了解的那個秋陽,想著愛他愛到骨子裏的她最終總會是先投降的那一個,秦川便自信地認定了,這一回他依舊還會是那個最後的贏家。
所以他充著個大度的模樣,看著沙發的方向微笑了一下,放柔了聲音又道:“等我,我就隻去三天。”
回答他的,是一個幹澀的聲音:“你回來我也不在了。”
頓時,秦川生氣地咬了咬牙關。不過他很快就控製住自己,衝著沙發裏看不見的背影默默冷笑了一下,大步流星地出了房門。
不在了。他冷笑著想,你還能去哪裏?就算你有本事上天入地,我也有本事把你抓回來!
而,很快他就會知道,秋陽去的地方,還真是個他再有本事也抓不回她的地方……
*·*·*
秦川醒來時,整個人都在發著懵,直到他想起茶幾上放著的那紙離婚協議。
他猛地睜開眼,卻意外地發現,眼前竟是一片漆黑。
大驚之下,他原想動一動手腳的,又吃驚地發現,他根本就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就好像眼下的他,隻是一縷幽魂一般。
身處高位多年,秦川已經很少為什麼事而慌張了。即便是在看到那紙離婚協議,知道結縭十載的妻子秋陽已經決然離家時,他也不曾有過一絲慌亂。所以,他隻花了瞬息的時間就冷靜下來,開始細細回憶事情的經過。
他記得他出差回來後,才剛進家門,就看到了茶幾上放著的那紙離婚協議。他記得他拿起那張紙時,曾還很不以為然地笑了一下,雖然其實他心裏都快要氣瘋了。他再想不到,秋陽居然還正而八經地搞出個離婚協議來!
不過,就算她搞得再像那麼一回事,他也有足夠的辦法叫她改了主意。誰叫他這一輩子就吃定她了呢!
直到他拿著那張紙,把家裏樓上樓下全都找了一遍,卻沒能找到秋陽的身影;直到他看到陽光房裏,秋陽最愛窩著的那張沙發上,那隻他早想扔掉的醜陋章魚靠墊不見了,他才意識到,秋陽不僅留下一張離婚協議,居然還離家出走了!
顯然,她想讓他正視她這“離婚”的要求。
可即便如此,秦川仍是十分鎮定。因為他知道秋陽所有的弱點,他知道,她對他永遠也硬不起心腸來,哪怕她再怎麼想要堅持,隻要他夠堅持,她就一定是先服軟的那一個。
然後,他就接到了那個電話……
接下來的事,秦川忽然有些不太確定起來。
他記得他正準備掏出手機給秋陽打電話,手機就響了,而且正好就是秋陽打過來的。隻是,叫他吃驚的是,電話那頭的人並不是秋陽,而是一個自稱是醫生的人。醫生告訴他,他的妻子因突發性心髒衰竭而猝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