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聽說,業內最近出了《人類簡史》這麼一本“奇書”,作者是個名叫尤瓦爾·赫拉利的以色列年輕人。此書在2012年以希伯來文出版,很快就被翻譯成近30種文字,不僅為全球學術界所矚目,而且引起了公眾的廣泛興趣。一部世界史新著竟能“火”成這樣,實在是前所未聞。所以,當中信出版社請我為本書的中文版作序時,我也就出於好奇而暫時應承了下來:“先看看吧。”

而這一看,我就立刻“著道”了——拿起了就放不下,幾乎是一口氣讀完。吸引力主要來自作者才思的曠達敏捷,還有譯者文筆的生動曉暢。而書中屢屢提及中國的相關史實,也能讓人感到一種說不出的親切,好像自己也融入其中,讀來欲罷不能。後來看了策劃編輯舒婷的特別說明,才知道該書中文版所參照的英文版,原來是作者特地為中國讀者“量身定做”的。他給各國的版本也都下過同樣的功夫——作者的功力之深,由此可見一斑。

事實上,赫拉利也的確是一位了不起的青年才俊。他1976年出生,2002年在牛津大學耶穌學院獲得博士學位,曾專攻中世紀史和軍事史,發表過《騎士時代的特殊戰役(1100~1550)》(2007)、《最後經曆:戰場啟示和現代戰爭文化的創生(1450~2000)》(2008)等專著,以及若幹有關戰爭史的論文。在經曆了這些微、中觀的曆史學專門訓練之後,赫拉利便轉向了一種極宏觀的世界曆史研究,而且還特別熱衷於從物理學、化學、生物學、人類學、生態學、政治學、文化學和心理學等學科的角度,對作為一個物種的智人乃至整個人類社會的來龍去脈,做出全方位的考察和預測。老實說,如此大規模跨學科的史學研究計劃是令人瞠目的,那似乎不是一個“專業曆史學家”憑一己之力就能夠成就的事情。然而,赫拉利還真的就單槍匹馬地做了這麼一件不可能的事。而且,事實證明,他做得不賴——我們麵前的這部《人類簡史》,作為他這一工作的初步成果,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成功。而赫拉利本人自然也能因此而暴得大名:畢竟,能夠像他這樣從容遊走於這麼多學科之間的曆史學家,是曠世罕見的。

當然,這件事還是有些令人生疑。且不論赫拉利在書中對人類學、生態學和生物工程學等“硬科學”的運用是否無可爭議(那不是很多不明就裏的外行讀者一下子就能明判的),這位“曠世罕見的天才曆史學家”一下子結合那麼多“硬科學”,用不到500頁的篇幅寫出的從石器時代智人演化直到21世紀政治和技術革命的一整部“人類史”,在“專業曆史學家”看來,恐怕已經很難說還是通常意義上的“曆史”了。而且,由於缺乏對構成世界曆史進程的許多重大事件或現象的係統敘述和解說,這本書恐怕連“宏觀世界史”都算不上。可是,如果不是曆史,它又能是什麼呢?

在我看來,寫曆史寫到這個份兒上,一般都隻有一個結果,那就是離開了“曆史”而走向了“哲學”——而且這個“哲學”還不隻是“曆史哲學”,它同時也包含了很多人生的哲理。係統的史事在這裏隱而不見,流出筆端的都是一些被用來說明某種曆史法則、人生道理的史事片段或現象。如果作者能真心關切人類的命運,並且有充足的知識準備和理論修煉,這種寫作就能達到一種勝境,它的產物也就不再是那種我們所習見的曆史作品,而有可能是一種對曆史和人生的徹悟。應該說,赫拉利就是懷揣這一“野心”來寫他的《人類簡史》的,而他的努力看來也沒有白費。

讀《人類簡史》,我們每每會為作者非同尋常的想象力而讚歎。比如,他竟能從用生物學製造的那隻背上長耳朵的老鼠聯想到3.2萬年前的施泰德“獅人”(讀來有些瘮人),並能匪夷所思地產生“弗蘭肯斯坦如今正坐在吉爾伽美什肩上企圖滅絕智人”這樣的奇想。這讓他的書多了不少一般史學作品所缺乏的文學感染力。但更值得我們欣賞的,也許還是洋溢於全書的一種對天下眾生的“無邊大愛”。赫拉利無疑是痛恨“人類中心主義”的。在他看來,正是這種罪惡的人類中心主義,把具有神一般的能力、本來應該成為宇宙間“正能量”的智人,變成了一種不負責任、貪得無厭又極具破壞力的怪獸,結果給地球生態帶來了一場“毀天滅地的人類洪水”。他對人類完全無視家禽家畜的感受、用種種變態的養殖方法獲取美味的行為提出的幾乎聲淚俱下的控訴,顯然也不是故作矯情,而純粹是出於一種大慈大悲。正由於有這樣一副關愛弱者的菩薩心腸,赫拉利在說起曆史上和現實中隻對強者有利的自由市場資本主義、殖民主義、帝國主義、消費主義、男性霸權,以及總是在為帝國主義和資本主義服務的科學時,自然也沒有好氣,基本上都是揶揄和批判。總之,他認為迄今為止的智人曆史,大行其道的都是這些亂七八糟、一無是處的東西,因而“曆史從無公正”,而所謂的“智人”呢,其實一點也不明智,相反是一個非常糟糕、令人失望的物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