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轉星移,滄海桑田。
關於李尼姑的辛酸往事,我暫時隻能從李念邦根據她奶奶的口述而整理出來的故事中大致知道這麼多。毋庸置疑,如果不是親耳聽奶奶講述,李念邦是絕對不會相信奶奶這輩子會有如此令人難以置信的傳奇人生。好長一段時間,他害怕夜幕降臨,害怕令他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的漫長黑夜。隻要躺到床上,那些令奶奶不堪回首更不願觸及的血淚情仇,尤如長長的電影膠片在他腦海裏浮現,一幕幕淒慘遭遇幻化成歲月的碎片,刺破他的軀體,穿透他的心髒,讓他體無完膚,鮮血淋漓,讓他不敢相信卻又不得不相信。他心情沉重,鬱鬱寡歡,不苟言笑,奇恥大辱揮之不去,刻骨仇恨曆曆在目。奶奶的苦難遭遇,折磨他的心靈,摧殘他的毅誌,侵蝕他的體魄。他為奶奶難過,為奶奶落淚,為奶奶心酸,為奶奶悲傷。假設時光可以倒流,如果災難還會還原,他會毫不猶豫地衝上前去,承受奶奶經受過的所有大苦大悲,不會讓可親可敬的奶奶受到半點傷害。盡管假設和如果是幼稚可笑不可能的事,但李念邦那時就是這麼想的。他甚至擔心奶奶要是不在了,奶奶的故事會被奶奶帶進墳墓。擔心日子長了,他的腦子生誘了,遲早會把奶奶的故事忘記得一幹二淨。他強烈地滋生出一個念頭,要把奶奶的故事留下來,就像把某一片樹葉,或者是一隻蝴蝶夾進書頁裏留下來一樣。他要用文字將奶奶的苦難時光切成片,做成標本,永遠留存下來,記住它們。於是,他開始慢慢地把它們寫進筆記本裏,整整用了一年的時間。
時光飛逝。到1994年奶奶去世的那一天,已成為曆史學博士的李念邦手捧著那本已經發黃的記載著奶奶故事的筆記本,在暗暗慶幸自己當初所作出的英明決策之時,又勇敢地作出了要為奶奶寫一部長篇傳記的決定。盡管他擔心自己不可能像作家那樣創作出引人入勝的情節,構思出扣人心弦的懸念,但想到曆史學家所應有的良知和責任,他沒有退縮。他明白真實的曆史無需加工,更不可杜撰。他隻須憑借記憶,如實地慢慢還原。何況奶奶講述的那段史實,足以挑戰人類的想象極限,那段慘絕人寰的真實曆史會比創作出來的情節更叫人震驚,那些撕心裂肺的塵封記憶會比構思出來的懸念更令人發指。他想好了,書名就叫《我的尼姑奶奶》。當然,這些都是後話。
現在,讓我們把時光輪回到1981年的秋季,輪回到李尼姑和她的孫子李念邦身上來吧。
李念邦去南山師範學校上學了。雖說南山離青綠山並不算遠,可李尼姑的內心卻空落落的。盡管孫子走後,有師太和師姐們陪她,那些被她撫養成人後結婚生子的孤女們也時常帶著孩子們上山來看她,可一股莫名的孤獨感依然襲上心頭,就像當初在日本李振邦離開她的時候一樣。
李尼姑從未感到過如此孤寂。幾十年了,她和李振邦雖說天各一方,可李振邦的身影始終陪在她身邊。兒子和孫子都長著一幅酷似李振邦的麵孔,他們的血管裏流淌著李振邦的血液,他們的言行舉止時常閃現出李振邦個性鮮明的氣質,這讓李尼姑能時刻感受到李振邦的存在。她甚至相信這是李振邦在佛祖的指引下作出的精心安排,當他不能陪在她身邊的時候,就派兒子來陪她,兒子不能陪她了,就派孫子來陪她,他們的心始終在一起。可是現在,孫子去上學了,離開她了,李振邦的身影一下子消失了。她開始害怕,害怕一個人獨處,害怕李振邦會真的離開她。
然而,佛祖救了她。當她跪在佛祖麵前默默祈求的時候,李尼姑瞬間就與李振邦心靈相通了,真真實實地感受到了李振邦的存在。他們的心慢慢靠近,慢慢地融為一體。他們一起感受脈搏的跳動,感受彼此的氣息,感受呼吸的暢快,感受思念的滋味。
一封封帶著幸福淚水的信件在海峽兩岸穿梭,讓他們緊密相連,心心相印。
李振邦說,妻啊,起風了,我真想駕著長風,飛到你的身旁。
李尼姑說,夫啊,我感覺到了,這可是從你身邊飄來的風啊,它們吹拂我的頭發,吹拂我的臉龐,吹拂我裸露的肌膚,就像你輕輕地撫摸著我一樣。我深深吸入一口,把它們留在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