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罪大惡極李尼姑(1 / 3)

公元1970年3月8日,時逢農曆二月初一,一輪新月與太陽同輝。

青綠山下,一群女人在綠油油的麥田裏忙碌了一天。

夕陽的餘輝漸漸從田野裏隱退,碧波蕩漾的麥苗慢慢與天地融為一色。女人們結束一天的勞作,使出最後的力氣把鋤頭甩上肩,晃晃悠悠地踏上田埂回家。女人們的麵容已經模糊,可她們凹凸有致的身體曲線,還有扛在肩膀上鋤頭的輪廓,卻在天幕中清晰地勾勒出來。遠遠望去,活生生一幅鬼斧神工的田園歸來水墨畫剪影。

空曠的田野裏異常安靜,除了偶爾傳來幾聲鳥叫,隻聽見窸窸窣窣的走路聲。女人們實在是累了,一個個緘口不語,不是不想說話,是有氣無力張不開嘴。她們把所有的力氣攢在雙腿上,平日裏見麵就家長裏短打情罵俏的談笑風趣統統憋悶進心底,比積善堂裏清心寡欲不苟言笑的尼姑師太還要沉鬱。

恍恍惚惚中,幾束光柱刺破夜空,四條黑影像是從地縫裏鑽出來一樣立在光柱後麵。一聲厲喝,女人們被釘在路上。

聽出是民兵連長徐鴨公的破嗓門,人稱王母娘娘的女人拿鋤頭往前一捅,說嚇你姆媽,差火!徐鴨公惱火王母娘娘占他便宜,舉起手電放肆地在她高高的胸脯上晃來晃去,說你要真是我姆媽,就喂我奶吃,看你敢不敢?王母娘娘叉起腰,說老娘有什麼不敢的,你敢當眾喊我一聲姆媽,我就喂你奶吃。在場的人看戲不怕台高,齊聲起哄說,喊啊!喊啊!徐鴨公真的來了一句,姆媽!說著就往她胸前靠,嚇得王母娘娘丟下鋤頭往後躲。徐鴨公不屑地說,冇得卵子莫跟我玩,耽擱事!邊說邊拿手電往女人們身上晃,最後蠻橫地停在了李尼姑身上。李尼姑來不及說一句話,就被當作反革命分子綁了起來。

女人們像被打破了蛋的喜鵲,唧唧喳喳圍住民兵,不讓他們帶走李尼姑。徐鴨公警告她們不要妨礙民兵執行任務,不要輕易上了反革命分子的當。女人們七嘴八舌,說李尼姑要是反革命,那青綠山就沒有一個好人了。她丈夫李振邦是國民黨反動派不假,可他是他,她是她,各是各。李振邦是個恬不知恥的小人,他就是拿舌頭替李尼姑舔屁股也不配。這個國民黨的忠實走狗,無恥的流氓反革命,他毀了李尼姑的清白,也毀了李尼姑的一生。他玩弄李尼姑又拋棄了李尼姑,先是到北方反共打內戰,後來又一個人跑到台灣,過資產階級的腐朽沒落生活,做妄圖反攻大陸的黃粱美夢。李尼姑早就一刀剁斷狗雞巴,與他劃清界線,不共戴天,勢不兩立。他要是回來,就算抽了他的筋,喝了他的血,吃了他的肉也不解恨。當年,李尼姑孤兒寡母,上無片瓦,下無寸土,當乞丐,逃兵荒,吃豬食,睡狗窩,一次次死裏逃生,命比黃連還苦。那一回,要不是積善堂的尼姑師太從死屍堆裏把她扒出來收留她,她的骨頭末子早就化成泥巴了。她這輩子遭的罪,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解放後,李尼姑才翻了身安定下來。為了養活兒子,養活她收養的一個個孤女,她像男將一樣,耕田打場上工地,薅草施肥打農藥,栽秧割穀挑草頭,累死累活,勤扒苦做,手腳上的老繭磨得又厚又硬,渾身上下的皮脫了一層又一層。她一把屎一把尿把孩子們拉扯大,總算熬到孤女們都成了家,自己的兒子也結婚生子。去年,她又收養了流浪到青綠山的傻丫。

李尼姑雖說隻在積善堂當了28年尼姑,可一輩子阿彌陀佛,菩薩心腸。除了收養孤女,還和尼姑師太一起,為青綠山的婆娘媳婦接生。她技術好,幾十年了,就算尼姑師太解決不了的難題,經她上手,一般都會母子平安。青綠山的女人,都情願請她接生。不信問問你們家,還有你們家親戚,哪一家沒有請過她?你們再去打聽打聽,她接生收過哪一家的喜錢?肯定沒收過!實在推不脫,頂多也就收些柴米油鹽之類。十裏八村的人,都相信經她接生的伢有佛祖保佑,於是,請她接生的人越來越多,到積善堂敬香的人也越來越多。可敬香的事純屬各人自願,與李尼姑無關,與反革命分子更扯不上關係。

天地良心,整個青綠山,沒有人受的磨難比她多,沒有人做的好事比她多,沒有女人掙的工分比她多,沒有女人撫養的孩子比她多。想想李尼姑血海深仇受淩辱的悲慘遭遇,想想她翻身解放不忘本的革命表現,鐵石心腸的人也會掉淚。再看看她,說話生怕傷了和氣,做事生怕讓人吃虧,走路生怕踩死螞蟻,這樣的一個苦命人、大好人、真善人,怎麼會是反革命呢?打死我們也不相信!

勞累一天的女人們早就筋疲力盡,一場口水仗下來,個個上氣不接下氣。她們手挽手挺起胸變成一堵牆,把李尼姑擋在身後,堅毅的目光逼視徐鴨公,擺出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

徐鴨公的雙手往女人們胸前戳,說還反了這群婆娘,縣裏派“一打三反”工作隊來了,點名要抓李尼姑,她能飛上天?哼,李尼姑是個麼人,我沒你們清楚啊?我懶得跟你們說,你們摸摸李尼姑身上的繩子,鬆得不能再鬆了,純粹是做個樣子,懂不懂?要是工作隊來抓,早就架飛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