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衣帶未係, 此時慢慢鬆開, 青梅隻仰頭看了一眼, 隨即舉起包袱皮兒, 順帶著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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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彧算了算日子, 發現如今正是八月中旬。這也就難免了, 每年這會子是成年宮婢們要被放出宮的日子, 總有那麼幾個想不開的,會想盡千方百計留在他的寢殿中,哭哭啼啼, 恨不能將自己剝光了躺在榻上。
但藏在衣櫃裏的,他還是頭一回見。
張彧將兩扇櫃門全打開,放下燭台係好衣帶, 背身, 嗓音溫和而又輕柔:“若識趣,此刻自己走出去, 本宮隻當從未見過你!”
青梅從櫃子裏爬了出來, 往前走了兩步, 也不知慌亂之中腳上套的什麼, 連拉帶扯, 滿櫃子的衣服都叫她扯了出來, 自己也被絆摔在地上。
她兩腳蹬開那絲絲掛拉的東西,再往前兩步撿起自己的包袱皮兒,忽而覺得頰上火熱, 抬眸便見張彧也正在盯著自己看。
她道:“奴婢既刻就走!”
張彧又晤了一聲。一雙眸子從她自衣櫃裏帶出來的中衣上掃過, 忽而說道:“孩子,自我父皇即位之後,特賜恩典,爾等宮婢亦可讀書識字,古往今來前所未有,本宮說的可對?”
青梅已到了門上,卻叫張彧回堵在簾內。半明半暗之中,他雙目灼灼,深似明澈夜空,一眼望不到底,就那麼坦然的盯著她。青梅敵不過他的眼睛,垂眸道:“殿下說的極對。”
張彧伸手示意:“將《論語子路》一篇中的子夏問政讀來,本宮聽聽。”
青梅道:“子夏為莒父宰,問政,子曰:”無欲速,無見小利。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
她反應極敏,口清齒利,垂著一雙眸子。這當是宮裏的小婢子,按年齡還不該出宮的,宮中美人成群,她沉靜溫婉,觀之楚楚動人,倒也別具一格,叫他也眼前一亮,唯那雙眸子深垂,長長的睫毛在眼眶下微顫,始終不肯抬起來。
張彧瞧她有些麵熟,卻想不起自己究竟在何處見過。隻是莫名覺得這孩子有些麵善,不忍她踏入邪徑,遂又柔聲說道:“本宮年幼時,曾遇一小女,天真爛漫,嬌俏可愛。但唯一點缺憾處,便是將銀錢看的極重,日日夢想能發橫財,並最終因此而走入邪徑,如今或者遠赴它鄉,或者已不存於人世。
人生無捷徑,欲速則不答。你還小,回去好好想想‘見小利則大事不成’這句,若能悟通,必會獲益終生!”
微明而暗的燭光下,那小宮婢唇勾笑意,笑的極甜,甜的就像那蜂蜜漬過的青梅一般。她道:“好!”
當年王母仙壽,他們幾個孩子從天清寺出來,往五莊觀而去。路上她崴了腳,趴在張彧背上時,為了哄其餘三個皇子好心安理得花她的銅板,曾笑著說:“破財消災,不定明日我就能發筆橫財了?”
她比青玉更早知道張家兄弟的身份,在張彧眼中也更貪財,所以無論是否她出賣的他們兄弟,在他根植的影響中,那個拿他的胭脂盒去賣,最後與王婆合作誆他兄弟赴入死局的人,就是她。
所以她不解釋,因為她在意的那個人,永遠都不會改觀。
明日就當永別,青梅嚼咀著張彧關於自己的那兩句話。遠赴它鄉,或者不存人世,她在他的世界裏,其實已經死了八年。
天真爛漫,嬌俏可愛八個字,是那段關係的終點,仿佛墓碑,在八年前早就高高豎起,在他的心裏,她已長滿青苔。就如那段《論語》一般,她叫他受益匪淺,豎在回憶裏,是一座警鍾,常鳴他的耳畔。
青梅仍還垂著眸子,暗影下那兩頰笑彎著優美動人的弧度:“奴婢謹受教誨,也祝殿下身體安康,長命百歲!”
張彧一笑道:“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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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連珠成線,砸在肩膀上硬生生的疼。油紙傘強撐了片刻,被雨砸落龍骨,啪一聲折起來,將青梅的小腦袋捂在裏頭。她索性扔了那傘,黑天胡地中,在漫過腳麵的水裏尋著路。
忽而一隊內侍疾步而來,將她衝擠在路邊,急匆匆而去。如此暴雨,宮中最怕的便是某一宮苑中排水不力,所以內侍們要徹夜巡查,疏通各處水眼。
青梅迷路了。偌大的宮城中,每一處宮牆都相似,每一處殿門都相同,水越漲越高,她丟了一隻鞋,另一隻提在手裏,也不知自己迷串了多久,才找到自己住的院子,濕成隻落湯雞一般,也不知趙嬤嬤在問些什麼,無心回答,閉上眼睛沉沉一覺,醒來已是次日清早。
出宮的時候就可以穿鮮亮衣服了。清早去福寧殿磕頭,即將出征的幾位皇子也在殿內與母話別,宮婢們脖子伸的長頸鹿一樣,在殿東側的空地上跪著。
皇後無機見她們,想巧遇皇子,那不過春秋大夢,最後大家不過在殿外磕個頭就走。
還是當年入宮時的路,兩旁宮牆高高,有疾有緩,眾人皆在議論慈慶殿當差的一個丫頭,好容易熬到要出宮,昨兒夜裏竟叫水淹死了。
眾婢子們無不惋惜。忽而走在青梅身邊的一個腳軟兩步,軟撲撲向她撞過來。青梅慌得一手扶住,問道:“姐姐,你可是那兒不舒服?”
這婢子攥著衣衽,淚珠兒叭啦啦往下滾著。
青梅細看,認出她是慈慶宮殿門外那兩個站規矩的婢子之一,暗猜她隻怕是受了昨夜張彧殿中的牽連,才被遣出宮的,遂勸道:“宮裏畢竟規矩多,出了宮天大地大,什麼樣的好日子不會有,姐姐快打起精神,我扶著你一同出宮去找你爹娘,好不好?”
這婢子張了張嘴,結舌道:“他是我所見過,這世間最好的男子。離宮就再見不到他了,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他是太子,是未來的儲君。風華俊貌,溫柔和謙,卻又剛決果毅,能舌辯群儒,能上陣殺敵。
他是世間最好的男人,可愛他的小姑娘太多太多。大齊之內,率土之濱,多少未嫁女子為他而神魂顛倒,自薦不成尋死的,在宮牆內一步步回頭不願出宮城的,這隻是無名小婢而已,那群臣家的姑娘,那公侯家的閨秀,不知多少眼巴巴的瞅著望著。
期待他那雙桃花暗浮,如夜空般深沉的眸子能掃上一眼。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青梅扶起這婢子,揩了她眼角的淚,扶她一步步出宮城,安慰道:“他是世間最優秀的男子,可妹妹說句不好聽的,咱們卻不是這天下最好的女人。
所以,得看一眼,得貼身侍奉過他,已比別的姑娘不知幸運多少倍,既如此,咱們就該歡歡喜喜出宮。你又何苦再傷神了?”
那婢子一想也是,捉上青梅的肩,叫她攙扶著,緩緩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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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在宣德樓上目送幾位皇子出征。
天光初晴,她的初一躍然馬上,一身銀甲亮眼,三步一回首,遙遙向她致意。他身後三個小的,初四今年初赴邊關,戀母的孩子也是一步三回頭,這孩子內秀,也最戀母,一雙眼睛盯牢著母親,不停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