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們的記憶中,張念魯張副縣長是一位個子不高,敦敦厚厚,又有幾分書卷氣的東北漢子,人們至今談起他總是說他是平荒曆史上唯一一個真正由人民代表選出來的縣長,以及被傳得沸沸揚揚的關於他的“因公殉職”種種,也少不了歎惜一聲他務實能幹,是個難得的人才,當鎮黨委書記三年為老百姓辦了不少實事、好事,當副縣長還不到一年時間,剛40出頭,正是幹事業的年齡……,卻很少有人提及他從正科級的縣委機要科長平調任鎮長、代理黨委書記足足用了六年時間。
一
人們知道天一定會下雨,也可能知道什麼時候下,下多大,但是能下多少雨滴,哪個雨滴能砸在哪片葉子上任你再聰明睿智也搞不明白。
當了六年科長的張念魯接到擔任王爺馬場鎮代理鎮長、代理黨委書記的任命頗有幾分喜從悲來的味道。
那天是三八節,早上五點他準時起床,沿著三百六十五天不變的路線,由他上班的縣委、縣政府門口,經女兒上學的實驗小學,到達城東苗圃,圍著鬆樹林帶跑了三大圈,身上有了出汗的感覺時桎梏的身心都得到了舒展,再看一眼一望無際坦坦蕩蕩的田野,更是覺得無比的舒暢。整天泡在機關,沒完沒了地收收發發、寫東寫西、上傳下達,周而複始難免單調乏味,沒有激情。田野就不一樣了,僅管每天,地還是那片地,樹還是那片樹,天還是那片天,但一年四季甚至於每天每時每刻都在變化,這種變化讓他的心情也會隨之變化,比如今天,太陽就特別大、特別紅,他的心情也就隨之特別的寬闊明亮,迎著太陽跑時他的心裏就有了肯定能追上太陽,握有光明的感覺。對於他來說這就是一天唯一可以稱為幸福的時刻,他真想把這種快樂和滿足保留下去,哪怕是多在自己的心裏呆一會也行,這種想法每天都會出現過一次,就是在自己跑完步將要回去的那一刹,他也知道這是絕對辦不到的,他必須回到自己的現實之中,上小學的女兒正象屋簷下的雛燕張著嘴等著他帶回去早點來哺育,還有能換回生存必需品的薪金所需要做的一大堆工作等著他去完成。這一切因為早已成了習慣,他也沒有多想什麼,更沒有太多的奢望。中途路過“旺旺早點鋪”扔過去三元錢,店主劉老四抓起錢也沒數就扔到了錢匣子裏。劉老四很瘦,風大一點就能吹倒,最讓他擔心的是他手背上的青筋,真怕一不小心迸開箭一般噴出血來汙染了包子。他接過六個包子,兩個素餡的是給天天喊減肥卻胖得全身象大饅頭似的老婆,另四個是肉餡的屬於他和女兒的早點。天天吃肉他和女兒一點也不見胖,因此他對胖瘦與吃肉有關的理論視為狗屁,但他不說給老婆聽,他怕她又跟他喊個沒完,他對她的聲音打心眼裏厭煩,一聽了就不舒服。回到家,用昨天剩下的米飯做了點粥,把昨天下班順路買回的茶雞蛋給女兒和自己各剝了一個放入粥碗裏,然後叫起女兒,指揮她洗漱,照顧她吃完飯,時間還有一刻鍾就8點,把女兒送出房門,他自己也該上班了。他老婆還在被窩裏過著有人養著的無憂無慮的快樂生活,她一點起來的意思也沒有,把肥肥胖胖的四肢全部伸到被子外,隻在大肚皮上搭了一個被子角,頭沒抬眼沒睜地對他說:“今天是婦女姐妹翻身得解放的日子,你下班別忘了給我們娘倆帶點好吃的表示表示呀?”他心裏立刻就翻了個個,胃裏剛剛吃進的那點東西差點嘔了出來,看了一眼炕上的那堆肉,想自己這輩子要是養豬準他媽的能發,說不準比現在幹這個差事還要有成就。他不願意搭理她,頭既沒抬也沒回,不冷不熱不緊不慢同往常一樣關上門走出了房屋,身後傳來了胖老婆的聲音:“牛什麼呀?當個有職沒權的小破官,連個樓房也住不起,讓老婆孩子跟你遭這號洋罪,還老黃牛跟大象搞破鞋,牛*大發了呢你”。他懶得理她,本能地把腳步加快一點,好使她的聲音盡快離開自己的耳朵根子。
他87年憑著大學文憑和專業對口進了縣委機關成了機要科的一名幹部。十幾年來真稱得上是紮紮實實、無怨無悔,高標準嚴要求,力爭把各項工作都幹成市優省優,貨真價實地一步一個腳印,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幹到了科長。
有什麼理由不好好幹呢?他考上大學時老父親就說是山溝裏飛出了鳳凰,泥河溝子裏遊出來的蛟龍,祖宗有德,一激動把家裏唯一一頭羊送進了湯鍋,請全屯子人吃了個肚皮圓。聽到他進了縣政府當了幹部,老人家又把當年的話重複了一遍:我們家從你太爺那會兒從山東關裏老家挑著挑子,前邊是你爺,後邊是兩個盆三個碗,還有兩個傳家之寶大號銅湯勺和一個銅盆,牽著你小腳太奶的手一步一搖,走一路要一路飯來到了北大荒,祖宗八代都是農民,苦大仇深,見了當差的矮一頭,連大氣都不敢喘,如今你不但考上了狀元,當上了縣衙門裏的大幹部,還幹上了保密工作,知道嗎?那可不是一般的差事,今後你知道的事兒除了縣裏的正印太爺,怕是縣衙裏的一般大官都不讓知道,重要啊,今後看他狗日的陳大肚子還敢不敢在我麵前大呼小叫,欺負咱家了。咱張家祖墳上冒青氣了,光宗耀祖啊!明個去老祖宗的墳前燒兩張紙,後天就去上班吧。
他帶著一屯子人的羨慕、稱讚、祝願,還有父母的叮囑離開了村子,一頭紮進這縣委大院,頭不抬眼不睜,隻顧拉車不顧看路地苦苦奮鬥了16個春秋,猛一抬頭發現自己這十六年除了這個隻管兩個人的有職沒權的官銜什麼也沒落下。
和往常一樣8點鍾整,他準時推開了自己辦公室的門,猛然發現劉麗正坐在他的辦公桌邊,這讓他吃了一驚。
劉麗是去年來的。他們科原來有四個人,六年前老科長在機關改革時被五十開了,另一位幹事鍾偉峰被現任縣委書記看中成了第一大秘,科裏隻剩下他和剛畢業兩年的大學生邢棟,時任副科長的他順理成章地當上了科長。邢棟當上副科長別人都說是其當村書記的老爸“行動”的結果,他卻不以為然說一個科兩個人,一個是科長另一個不就順理成章地是副科長了嗎?有位置空著也是空著,再說機要這個差事如今已是今非昔比,誰願意幹呀?
他開始覺得這個村書記的兒子的能量非同一般,是邢棟當上副科長不到一年就“理順”了職級關係成了副科級。要知道他由一般幹部到副科級用了整整8年,一般有點路子來頭的主兒也要五年六年的,而邢棟隻三年就完成了這一本該是相當漫長的過程,創造了縣委機關近代幹部史上的一個奇跡。人們開始關注這個人,也有好事者千方百計地打聽了這個人的來曆,張念魯後來也知道了這個人的根底,是劉麗告訴他的,她說他就是一個大隊書記的兒子,大隊書記手裏全都有點民脂民膏,但此人風流成性,被屯子裏那些擦煙抹粉的娘們刮得所剩無幾。其親媽卻非比尋常,當年大紅大紫的下鄉知識青年帶頭紮根農村幹革命的標兵,在知青瘋狂返城的年代,毅然拋夫棄子回了省城,如今是省計委的一個幹部,一下子就給縣裏整了500萬資金,相當於全縣年財政收入中可用財力的1/20,這份貢獻還不夠提升的嗎?
機要科是縣委機關除了門衛以外唯一一個一年365天,無時無刻都要有人值班的地方,兩個人根本忙不過來,他沒少找主任要人,主任都說機關要改革不光不讓進人,連減還減不過來呢,你還讓我到哪裏給你淘澄人去?他說別的單位人多的是,抽個三個五個不是什麼大事。主任說他不是管人事的不知道這中間的苦衷,別看人家人多閑得慌,要調他們來你這個雖說不太累但卻整天把個死身子,連下飯店都要自己掏腰包,比“清貧”還“清貧”的有職沒權的單位,那可是沒有萬難也要千難的。他說不至於吧,雖說好幾年沒有人喊革命不分貴賤,黨叫幹啥就幹啥了,但也不至於反差這麼大了呀。好賴這也是縣委機關,而且本科長和縣委書記一樣是要市委批準任命的幹部,全縣才幾個。主任說你這是哪年的黃曆了,如今你所說的那個市委管的幹部不光有縣委書記、副書記,縣長、副縣長,人大政協領導,還有紀委副書記,大大小小十來位,但你卻成了地地道道,純得不能再純了的縣委管理幹部,而且還需要我這個辦公室主任親自管的幹部。聽了這話,張念魯心裏很不是滋味,有失落也有氣惱,象是鳳凰被拔了毛,老虎被拔了牙,然後又被扔到了酸菜缸裏泡了三天三夜的滋味,他沒好氣地說:“愛加人不加人,兩個人值班輪不過來,出了事我可不管”。主任當然知道機要科,雖然作為官場比較疲軟,但卻不能不被重視,因為它是縣委與市委、省委聯係的樞紐,時至今日好多連他這個辦公室主任也沒權看的重要東西都要通過這裏送到有權看的人手裏,出了事就是誰也擔不起的大事,一旦上邊怪罪下來,首先腦袋疼的就是他這個辦公室的主管了,他把這個事放在了心上。沒過幾天,主任去主管縣委常務工作的鄭書記辦公室請示工作順便把這個話說了,而且還盡可能地把非配不可的理由說得較充分。本來想鄭書記肯定要說些什麼愛莫能助之類的話,他也想好了再說兩句什麼以引起領導的重視,以便適當時機給予考慮,沒想到鄭副書記答應得倒頗為爽快,“行,過兩天我就給你配一個過去。”主任以為領導隻是說說而已,更沒想到第二天天還沒黑,一個中等個,留著男孩子式的平頭,穿一身白衣褲,清秀得有些脫俗的大女孩舉著組織部的介紹信見誰就問:“你知道機要科在哪嗎?”正好問到張念魯,他問:“你找誰?”女孩說:“我是來報到的”。再一問才知道她叫劉麗是新交流來的縣檢察長劉尚榮的掌上明珠,按領導幹部交流的政策規定是應該縣裏負責安排工作。管幹部工作的鄭書記正愁沒地方安排,正好機要科要人,鄭書記問劉尚榮願不願意去,劉尚榮說一個女孩子幹這個工作挺好。鄭書記請示了縣長,又找了人事局和組織部,一路綠燈放行,劉麗就正式成了機要科的一員。張念魯本來想要個男的好分擔一下值夜班的壓力,如今來個女的能分擔一下白班也比沒有強,他算不上是高興,也不算不高興地接收了劉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