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這樣,我覺得這部片子也不會達到你預期的效果。”
尹若弗說這句話的時候,正無限慵懶地橫躺在他那張靠窗的躺椅上。窗外,屋簷上的那排結了好幾天的冰錐中的一個,因為初春的暖陽照射而融化,正從他屋子的窗前墜落;樓下水塘的那群野鴨的頭鴨也正小心邁出右腳掌,在剛剛接觸到水麵的一瞬間,發出了雪天以來的第一聲快樂的鳴叫;而在家窩了一個冬天的荷蘭金發小男孩們,今天終於出來活動了,此時其中一個正一個大腳將皮球開出一個漂亮的弧線,飛行在半空中。
“為什麼?”坐在桌子邊的楊默身子前探,兩手十指交叉撐在下巴下,他微微皺著眉,表情嚴肅地直視著他。
這是一個普通的周六的午後,地點是在荷蘭海牙和鹿特丹之間的一個小城市D城中、尹若弗那間不到20平米的學生公寓裏。他們剛剛看完了一部楊默拍的電影的樣片——是用一部家用投影儀投在房間的一麵白牆上看的,牆麵上還留著片尾最後一個畫麵。當時,楊默是鹿特丹電影學院的學生,而尹若弗在D城的一所大學讀建築,兩人念的都是研究生的課程。
“我覺得片子的立意很好,你要表達中國人在歐洲的真實狀態,你的鏡頭語言也非常豐富、獨特而富有表現力,但是我覺得似乎敘事有些平淡了,線索和人物有點過多了,這可能會讓你的觀眾抓不住重點,導致人物麵目比較模糊。如果能集中表現一兩個情節點,可能給人的衝擊力更強烈,印象更加深刻。”
“你說的我考慮過,但是,我想以一種類似紀錄片的手法,盡量最大化地還原現實,所以並不想讓它顯得戲劇性過於強烈了,而且所有的人物具有同等重要的作用。我想變現的是一個群體的完整狀態,而不是個體。假如我過於主觀地幹預這個自動呈現的過程,我怕我所傳達的東西會變味,影片本身價值也會降低。”
“你的意思我也很明白,但是作為普通觀眾,他們能明白你的用意麼?可能還是更戲劇化一點的東西,更能符合他們的觀影習慣吧。另外,除了在一些地方刻意強調之外,另一些地方最好做適當的留白處理,這樣,整個片子的敘事才顯得虛實均衡,就像中國畫中的霧一般的作用,老外看了會更有感覺的。根據我的經驗,人們總是對異域世界的陌生事物更感興趣。當年黑澤明的《羅生門》之所以給西方影評人造成了這麼大的衝擊,也是因為他們通過這部片子看到了東方的美學和禪意。通過這種影像,他們得以穿越到鏡子的另一側。”
楊默不說話,陷入了沉思。
尹若弗忙走過去拍拍他肩膀:“這隻不過是我個人的一點小看法,作為第一次拍片,我覺得能達到這個水準已經很厲害了。我幾乎要把你奉為我偶像了。”
楊默嘴角微微翹了一下,但是神情的主基調顯示他似乎還是陷在剛才的問題裏,很糾結的樣子,他下意識地搓著自己的雙手,似乎在尋找結決之道。
“哎呀,別想了。不信你拿去給別人看看,姑娘們都會愛死你的。”
人生有許多次相遇,大多數是擦肩而過。有些人很有緣分,但是像尹若弗和楊默這般,從小學就是同學,中間雖相隔多年不見,成年後又遠涉重洋,到了歐亞大陸的另一端還能聚到一起的,實在是不容易。而且,更奇妙的是,他們的生活今後還有更多的交織——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尹若弗趴在窗邊,眯著眼睛看著空中飛上飛下的皮球,發現剛剛還一直很明亮的太陽,忽然又一下子躲在了一大片厚雲朵後麵,但是天空的底色仍然藍的很澄澈。從12層的樓層高度陽仰望,雲層顯得如此接近,並且在不斷地變換著表情,像掩藏著某些心事,飄忽不定。耳邊忽然有音樂響起,卻不知道從哪個方位傳來,空闊而遼遠,時斷時續地難以辨別具體的旋律,如同空穀中的鳥鳴一般,總是在不經意間撥動一下聽者的心緒。
“真是個不錯的天氣,我想起我剛到荷蘭的那一天,也是這樣的天空,當時覺得藍得都有點失真了。”他似乎有意想將話題暫時轉開一下,以緩解一下楊默的心情。但實際上,他自己的記憶,卻也因著這樣的天空,回到了大半年前剛剛到達這裏的那一刻,一切仿佛就在昨天一樣。
在那個炎熱七月的最後一天傍晚,尹若弗和父母一起從家鄉N城來到上海浦東機場。他將要開始他的歐洲求學之旅,目標是荷蘭——那個位於歐洲西北角、隻在電視和想象中存在的國家。當時,尹若弗從國內一所大學的建築專業畢業,並在一家大型國營設計院工作了剛滿一年,他覺得所謂“設計”在那裏不過是一種流水線式的生產,每個人每天都忙忙碌碌,卻隻是在不停地自我重複,還樂在其中。這裏的氛圍令他深度失望,所以躊躇滿誌的想去看看外麵的世界,並最終選擇了以設計前衛著稱的荷蘭。
雖然很早來到候機廳,但是父母一路上都很沉默,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多話語,隻是在進入安檢口之前,簡單的叮囑了幾句在“那邊要注意安全、照顧好自己”之類的話而已。當他拖著巨大的旅行箱走過安檢的時候,腳步卻忽然變得凝滯起來,他忍不住回頭看了留在門外的雙親一眼。他們正靜靜地朝他揮了揮手,目光中平靜地流露著不舍。這是他們第一次一起來機場送他離開。雖然從上大學開始,他就一直是一個人身處異地,應當說早已經習慣了這種別離。但是,這次似乎有些不一樣,畢竟是去一個相隔萬裏、連飛機都要飛十個小時的陌生國度。盡管之前有過無數美好的憧憬,出發的前夜甚至還因為興奮失眠了,但究竟將麵對怎樣的生活,他完全無法預知。何況這一去就至少是一年,期間也不可能隨意往返。所以,經過這道安檢門的一瞬間,他身體不知道什麼位置忽然滋長出一種以前麵對無數次離別也不曾有過的、淡淡的酸楚。他不敢將目光更多地停留,徑直快步向裏麵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