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六十公裏，足足四十分鍾，到了野戰醫院。
野戰醫院，也就兩排十幾間平房。前麵一排是門診，後麵一排是住院部。
院長、副院長、醫生、護士十幾個人早就準備好。大家小心翼翼地把擔架抬下車，醫生護士抱起雷雄英放到平推車上就往手術室送去。
在把雷雄英往推車上搬送時，一個叫小楊的女護士和讋久春接手時重重地碰了他一下手，讋久春觸電般“啊”地一聲，小楊低頭一看：“呀，你也受傷了！”
讋久春這才看到，自己手也血乎拉的，十個指甲隻剩兩三個，是在扒雷雄英時磨掉的。這時才覺得鑽心的疼。可他想想雷雄英，沒敢吭出聲來。
讋久春被小楊護士拉到醫療室清創、塗藥，包紮起來。
“十指連心，你呀，都這樣了，還沒事一樣！”小楊護士心疼道。
“哎呀，真沒覺得，要不是你壓了我的手，我還沒發現我手指甲都摳掉了呢，謝謝你小楊同誌！”
讋久春說著打量了一眼麵前的小楊。她，一米六五的樣子，身段修長苗條，略呈鴨蛋形的臉龐細嫩白淨，紮著兩根小鬏鬏辮。那兩隻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水汪汪，亮晶晶。看上去頂多十六七歲。
“這麼小，你就穿上白大掛了，你真行！”讋久春麵對熱情的小楊，真不知說什麼好。
“還小哪，都二十了！”
“二十，不會吧！”
“怎麼不會，我是解放牌的，四九年問世的，你說幾歲？”小楊衝他爽快的一笑。
“喂，還有‘O’型血的沒有，都到手術室這邊來！”外麵有人喊道。
“我是‘O’型血！小楊大夫，謝謝你。”讋久春說著擼起袖子往外走。
“你不能去，你傷成這樣，也要恢複恢複，不要去輸血了！”
小楊拉住他。
“沒什麼，我身體棒著呢！”
讋久春來到手術室門邊。
原來，雷雄英流血過半，超過兩千CC，而且整條腿從根部截肢，需要大量血漿。不但連裏來的，而且醫生護士，還有住院的指戰員，是“O”型血的二十幾個人都集中在這裏。
讋久春獻了二百五十毫升血。醫生說，每人獻一百五到二百CC血，讋久春硬要獻三百，好說歹說、死纏硬磨，醫生才同意抽二百五十CC。
“嗨，真是毛澤東時代處處出英雄，你們這位傷員真了不起。那麼重的傷沒叫一聲痛，動手術打麻藥之前，還一口一個毛主席，祝毛主席萬壽無疆，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還念毛主席語錄。哎，真是好樣的，真了不起，你們連的政治工作做得真好。這樣的好戰士，要好好宣傳宣傳！”院長對郭指導員喋喋不休道。
連長命令讋久春留下來陪床。
在野戰醫院裏，讋久春配合護士一起護理著雷雄英。
那雷雄英真是好樣的，有關羽能忍刮骨療毒不怕疼痛的氣概，有孫臏臏足毫不氣餒的精神，更有一股追求真理鍥而不舍的豪氣。
換藥去痂，痛得滿臉汗水流淌，愣是咬牙一聲不吭，還勸醫生、護士下手再狠一點。一條腿連根截掉，沒有一絲惋惜、懊喪、悲哀。還總說，人家劉胡蘭、董存瑞、黃繼光，人家在越南抗美的四烈士，人家毛主席六位親人把命都搭上了，咱丟條腿算什麼！為抗擊蘇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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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世界革命，值！
連裏，營裏，團裏，首長和戰士代表來看望他，問他有什麼要求。他唯一的要求就是讓連裏把他的《毛主席語錄》和《毛澤東著作選讀（戰士讀本）》給他送來。在醫院裏他竟然把《毛主席語錄》裏幾百條語錄都背下來，醫生、護士來換藥、查房時，他要纏著醫生、護士和他一起學習幾條毛主席語錄或是一段毛主席著作。又寫了一百多篇豪情壯誌的日記。
要把毛主席的最高指示，溶化在血液裏，落實到行動上。學習毛主席語錄要立竿見影，為人民服務要隨時隨地、時時刻刻。他在病床上不時找一些活來幹，幫護士搓棉簽、卷繃帶、直針頭。還和醫生、護士一起，自己現身說法，給那些因傷殘而喪失生活信心的官兵做思想工作。醫院每月評比模範病員時，他都排在榜首。
讋久春被感動得真是寢食不安。這雷雄英不就是身邊的雷鋒嗎，不就是英雄嗎！他用三天三夜時間，滿懷激情地寫了一篇通訊：《無限忠於毛主席的好戰士—雷雄英》。他把這篇通訊寄給了軍報。
也許被英雄感動，讋久春也靜不下心來，竟暗暗地與雷雄英要比個高低。中間回連隊時，他幹脆把《毛澤東選集》四卷合訂本帶到醫院。這合訂本是國家剛出版時，一九六六年春節他在龍城新華書店早上五點起來排隊請的。那年月，有關毛主席的書、畫、像，都不能說“買”，而必須說“請”。那合訂本可是一個月的夥食費七元五角一本請來的。他清楚地記得，當時排隊請毛主席著作合訂本的有幾百人之多，他雖然五點就去排隊，但也隻是第八名。書店八點鍾開門時，龍城市委書記還和前十名請書者握了手。後來他聽說，那天有二百多人沒有請到毛主席著作合訂本。
有了這本書，他在全校第一個被評為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當然，他也有事跡的。
不但所有的個人日記和學校提倡的周記他都寫成了學習毛主席著作心得，而且他是班長、武裝基幹民兵排長，而且他學雷鋒做好事，給生活困難同學捐款，給河北地震災區捐款、捐糧票……。有了這本書，步行長征大串聯中，他和長征隊戰友一起，一路走，一路宣傳毛澤東思想，這本書隨他走過萬水千山……
自己當兵之前就開始學習毛主席著作，難道還會落在你雷雄英後麵嗎？三個多月裏，他把《毛澤東選集》四卷合訂本裏的一百五十八篇文章讀得滾瓜爛熟。不敢說能倒背如流，但能做到你隨便說出一句，他讋久春就能說出那句話是出自哪篇文章。
學習毛主席著作是要“學以致用，急用先學，活學活用，立竿見影”的。“活學活用，立竿見影”就是學習了，就要說革命話，做革命事，學雷鋒，做好事，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為人民服務中去。
他比雷雄英強多了！文化高一大截，演唱班裏的，又會編節目，跳忠字舞，幾乎所有革命樣板戲的唱段，他都能字正腔圓地唱出來。更主要的，他好胳膊好腿，是個有青春活力的棒小夥子。
沒過多久，醫院發現了讋久春這個毛著通。他成了醫院毛澤東思想業餘輔導員，竟幾次登台給醫院三四十醫護人員和上百病員講《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講《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講《矛盾論》、《實踐論》。
尤其讓大家驚訝的，讋久春通過分析毛主席著作印證毛主席真的是偉大、英明，真的是天才。他說，通過恭讀毛主席在解放戰爭期間的著作，我們看到，毛主席偉大、英明，料事如神，不愧是天才。他老人家打蔣介石，象種地搞生產一樣，說怎麼幹就怎麼幹，說種什麼就種什麼，說生產多少，就生產多少。上一篇文章說，如果我們再消滅敵人多少個旅，我們就會出現什麼樣的局麵，我們就可以實現什麼樣的轉變。到下一篇文章，也就是毛主席規定的那個時間裏，你再看，我們解放軍就是消滅了毛主席規定的那個數，而且有多無少，政局、戰局果然按毛主席所料去發展、轉變！大家說，毛主席神不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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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裏醫護人員和病號每天向毛主席早請示、晚彙報和飯前學語錄、跳忠字舞這些敬仰活動領帶者，讓讋久春包了；醫院病區毛主席語錄板、學習毛澤東思想宣傳欄，也讓讋久春包了，醫院真的成了紅彤彤的學習毛澤東思想的大學校。
更痛快的最願意幹的是每天陪著小楊護士挨門收拾病房，給每間病室掃地、抹窗子、倒痰盂，給病號送藥、打開水。有了讋久春，小楊護士負責的十間病房周評比衛生總是第一名。小楊護士那個高興勁兒呀，不亞於五六歲的小姑娘，那樣歡快，那樣活潑，那樣天真。
也不知道是讋久春對她有了好感，還是她對讋久春有了點意思，還是兩人在一起幹起活來就是舒暢……除了睡覺，就沒看見兩人分開過。
讋久春也隱隱覺得，和小楊在一起有一種異樣的說不出的感覺，或者說是一種依戀的感覺。白天總想和她在一起，不管幹多少活也不覺得累；晚上熄燈號吹過，總是久久閉不上眼睛，小楊的身影總在腦海裏浮動。
讋久春自己覺得有些怪了，過去好象從來沒有去想過女人。可是自從聽說項麗死去後，他就覺得自己精神支柱倒了一般，整天空蕩蕩的。他這時才體會到恩格斯在馬克思墓前的演說中提到的那種感覺，恩格斯說，人們會慢慢感覺到馬克思的去世所帶來的空白。真的，項麗的死去，給他讋久春心裏留下的空白越來越大，他這時才覺得自己的大半個心是項麗占據著的。
可是和小楊護士在一起，他覺得自己的空白正慢慢地被填充。和她在一起就那麼充實飽滿。他知道他對她有了一絲感情。她活潑、天真，實足一個無憂無慮的樂天派。而且在一起的時刻，他知道她的一切情況：她父親是軍區的一個處長，師級幹部，母親是軍區醫院的醫務室主任。她小楊，哦，楊玉華是家裏三姊妹最大的一個，初中畢業沒下鄉，直接參軍到
了野戰醫院。家裏條件沒說的。
可自己，自己怎麼啦，原來不是早想過嗎，以後有機會、大學畢業有工作了，要向項麗求愛，不管項麗答不答應，自己的一切就屬於她項麗。也就是說，非項麗不求，項麗要是看不上自己，那就一輩子打光棍！可現在怎麼啦，才和小楊認識兩個來月，怎麼就把項麗淡漠了呢？唉，難怪《紅樓夢》裏說，男人是泥，既不幹淨，也扶不起來！男人的誓言不過是撤了火的開水，很快從沸點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