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循環往複,日複一日間讓人心生厭倦,周而複始地重複生活中永久不變的習慣和細節,使人產生幻覺,仿佛依舊身處昨日的場景,今日卻又需重新開始設定起床的鬧鍾,刷牙洗漱,匆忙買早點趕地鐵,接上司遞給的文件,開會作報告,總結本期雜誌優缺點,下班打卡,慣性履行一切與生存有關的技能,無限顛簸曲折接近頂峰。生命在這平淡乏味中逐漸緩慢地流失鮮活,失去本質和意義,甚至忘記了原來自己還能自由的呼吸。
雜誌社近兩期的文學刊物銷量趨於下滑之勢,季安連續一個月加班,歸至家中時已灰頭土臉。她一進門,便脫去鞋子,將整個疲憊軟榻的身體扔進白色軟床裏,被子輕柔地覆蓋,露出黑色頭發和雙腳。一城已在家,他進去房間,過來打開床頭燈,俯身關切地詢問季安狀態。季安張開閉著的眼睛,跟一城說自己又累又餓,一城伸手撫摸她額前的頭發,讓她先躺著休息,隨即走進廚房,為季安做碗麵當宵夜。
季安躺在床上,聽見廚房傳來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響,以及水沸騰的咕嚕聲,有種家的溫暖。她著實精疲力竭,卻因此生了一小股力量,支持著起身洗澡,舒散身體。她懶散地打開衣櫃取了睡袍,一走進浴室,便為眼前的景象所憤怒。
浴室鏡子前的水池邊緣沾有牙膏漬,無規則的四處覆著,如同牆上未裝修完全的水泥。櫃上的牙膏中間凹進一處,形狀扭曲地倒放著,口未蓋上,像用力弄皺的一團砂紙。一旁的剃須刀上還有未衝洗幹淨的泡沫,和刮下的胡須。鋪有黃色磨砂瓷磚的浴室地板亦有幾灘未幹的水漬。
看見浴室一團髒亂,怒火如同白磷自燃般忽地猛然躥起。季安立即轉身出去,衝進廚房。她站在一城身後,憤怒地大聲責問:一城,我到底要跟你說多少次,用完浴室之後為什麼不收拾幹淨?
一城此時正打開鍋蓋,往裏打著雞蛋,煮熟的麵條在水中浮動,水汽升騰冒著香味。他轉身回應季安說:對不起,安,我本來準備收拾的,但你正好回來,我一時就忘記了。語氣緩和帶著些許愧疚。
牙膏和剃須刀都是早晨時用的!把牙膏蓋上,剃須刀和剃須泡沫收進櫃子裏需要花很多時間嗎?季安一臉氣憤地質問一城。
一城未來得及將手中的蛋殼扔進一旁的垃圾桶裏。他回應季安:我已經跟你道歉了,安,我早上上班時間來不及。
那你可以早幾分鍾起床啊,如果你可以早五分鍾起來,就來得及收拾了!季安提高了聲調。
我也想早點兒起床,昨晚要不是陪你構思下一期雜誌的主題到兩點,今天我也不會遲到了!一城的情緒被季安激起,他原本不願提及白天上班遲到的事,但他此時的態度明顯開始惡化。
那你的意思是你沒有收拾浴室,上班又遲到都是我造成的了?季安看著一城,氣憤中夾雜隱約露出的冷笑表情。
我不是那個意思,安。一城緊鎖著眉頭。
你隻有今天才沒有收拾浴室嗎?季安反問一城,一副咄咄逼人的姿態。我已經跟你說了那麼多次了,為什麼你就不能把浴室弄得幹淨點兒?季安說著忿然地將手中的睡袍擲到地上,麵露抓狂的表情。
季安,你總是希望每件事情都按照你的方式來,可我也住在這裏,你知道嗎?一城在忿怒中用力握碎手中的雞蛋殼,蛋殼裏殘餘的蛋清順著他手指的指縫滴在地板上。一開始就是我自己一個人住在這裏的,你為什麼事事總要指手畫腳!
但你現在是和我一起住的,你的生活習慣已經嚴重影響到我了!季安沉陷在自己不滿的情緒中,並未理會一城的想法,她急於需要一城為她主動讓步,做出改變。
你是不是覺得和我一起生活不舒服?一城在生氣之餘帶著疑問問季安。
對!季安一時意氣用事,未曾細想便做出賭氣的回複,當她應完一城的話,有些懊悔自己不該這樣說。
嗬,一城聽完季安的回答,臉色一沉,怒火中燒般地報複季安說:你以為我和你在一起就很舒服嗎!
既然不舒服,那就不要和我在一起啊!不需要你的虛情假意。季安原本懊悔的心情已全然被一城說出的不舒服驅散,她極其難受,卻不願放下防備的麵具。季安邊說邊離開廚房,往門的方向疾走。
一城見季安要出門,憤怒瞬間被莫名抑製,他快步從廚灶處出來,過去拉季安的手,不讓她走。季安甩開一城的手,咬著牙憤怒地壓低嗓音,對一城說狠話:牙膏沾在水池上,真的好惡心!
聽到這句話,一城站在原地,不再阻止季安離開,他努力壓抑住的內心憤怒頃刻間噴湧潮起,隨著季安摔門而出的一聲厚重有力的撞擊聲,一城將手裏緊握的蛋殼砸到地上。
腳步焦急踉蹌,憤然不平地踩踏在樓道的每截階梯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季安一氣之下跑出幾層樓梯,她原本不願一城跟從,才快步離開。而當她終於發泄出大半怒氣,靜止停下,轉身真的未見一城追上來的身影時,落寞和難過便似細碎冰渣形成的寒冷冰塊,從腳尖攀沿而上,覆蓋住全身。
季安進入電梯,摁了一樓鍵。電梯緩慢下降,紅色樓層數字依序減少。空無一人的電梯裏悄無聲響,季安看見電梯牆鏡中的自己,像隻落難的動物,剛與侵略者搏鬥完,依稀喘有一絲怒氣,繼而全身上下浸滿無言的悲傷。
抵達一樓,季安走出電梯。小區裏夜色昏沉,幾盞路燈透出朦朧光線,看不清萬物的外形和模樣。世界的盡頭充斥漫無邊際的黑暗,季安站在原地,突然不知該朝哪個方向走去,亦不知該去往何處。
季安不敢走遠,心裏期盼著一城會出來找尋自己,卻又不願與他對麵。她在不遠處的石頭涼椅上坐下,路燈打出的微弱光芒無法照射到她,身影隱匿在黑暗中,與夜色融為一體。月亮上懸高空,靜謐無聲,僅有的些許憤怒亦在此時消散,隻剩寂寥與落寞。季安望著對麵住宅樓深夜依舊亮著燈的房間,思緒萬千,不久後隱約聽見有母親嗬責孩子的謾罵,聲音穿透空曠的夜,消融在一片無邊的暗色中。
季安眼神模糊,靈動富有質感的深色瞳孔瞬間呆滯,進而充滿哀傷,她回到年幼時的模樣,孤獨安靜地坐在餐桌前,一臉失落,手中的餐勺機械般往嘴裏送進食物,卻全然無美味之感。
父親坐在季安一旁,與對麵的母親談笑風生,他夾起一塊魚,放到母親碗裏,問她一天中發生的事情。母親樂於在晚餐間向下班歸來的父親講述當天的生活細節,細致到院中草坪的顏色是否發生了變化,或是遇見一位熟人,從他那裏無意間獲得的一些個人消息。
母親永遠有無法傾訴和交流完的話語可以告訴父親,似乎將父親外出工作時的所有生活細節全盤托出,便會彌補父親空缺時的遺憾,在父親得知後仿佛也一同在內參與了她的那些生活。父親亦會把公司中的近況在餐桌上與母親分享,以幽默的方式述說有趣的見聞,他的壓力抑或遇到的棘手事務,常以細微的麵部表情傳達,以及身體散發出的微妙氣息。母親總能在第一時間察覺,並伸手過去,握住他放在桌上手,表示鼓勵和支持。
席間,父親一臉慈愛,和顏悅色般與姐姐交流,詢問她在學校的事情,包括教學內容,與老師和同學的相處,家庭作業,以及終日的心情狀態。他一一展開,循循善誘,姐姐亦感受著父親對她的愛,她歡快地回應,夾著撒嬌與埋怨,卻是一副歡呼雀躍的姿態。
晚餐氛圍濃烈,有無止境的話題交流互動,充滿愛意的眼神和動作頻頻出現,卻從未有人注意到坐在一旁的季安。她試著發言插話,告訴他們心中的不快,比如昨晚做的被人關在幽閉狹小的房間裏的噩夢,中午膝蓋因不小心磕到椅子突起的部位而淤青生疼,學校裏坐在後排的男生在課堂上用削尖了的鉛筆戳自己的後背。季安總在父親關心姐姐時抬頭望著他,眼神滿懷期待,希望父親和姐姐說完話之後可以輪到她。而父親自始至終未曾認真關注過季安,哪怕是隻言片語,母親亦是如此。他們常以一句要季安乖巧聽話來開始和結束所有的對話。
無人問津的舉手投足,讓季安覺得自己仿佛生活在宇宙間的真空中,話語缺少傳遞的介質而隻剩下口型,行動仿若無人,透明般無法引起周圍的人注意。她看見聚光燈從未知的遠處投射過來,打在父親、母親和姐姐身上,唯獨沒有自己。而他們隻顧與對方談笑,不曾發覺異樣。黑暗沉重地迅速裹挾而來,淹沒季安整個幼小的身軀。
父親談起最近的假期,他在工作之餘有閑暇時間,便想與家人團聚,他的心傾向於將家庭放在第一位。母親感到欣慰,亦覺得愉悅,她知曉自己一生追隨和守候的人不會辜負自身,值得如此用心對待。她提議假日自駕遊,去臨近的城市賞花,正值那裏將開展花卉大賽,置身於花海間,定有美妙的徜徉之感。母親隨即在腦海中臆想出那副畫麵,並為此感到興奮。
姐姐對假期亦心之所向,她支持母親提出的自駕遊計劃,但想去可以玩漂流的地方。她年少喜愛刺激,對如同漂流這類激流勇進的活動感到新奇。抑或是蹦極或纜車均可,姐姐又補充說明,隻要是有趣又奇特的就行。
季安聽到父親說可以出去遊玩,臉上的黯沉瞬間消散,她在座椅上不時地晃動雙腿,積極踴躍發言:我想去遊樂園,我想去遊樂園,並高高舉起一隻手來。海盜船和過山車肯定都很好玩兒,哇哇,還有恐怖的鬼屋。
季安一邊興奮地叫著,一邊左右看著父親和母親,卻發現他們並未認真注意自己的表達。父親看了眼季安,隨之繼續跟母親探討假期方案,但未將遊樂園列入考慮的範圍內。姐姐略帶煩躁地對季安說:你別叫了,我可不想去遊樂園,一點兒都不好玩。季安抗議般生氣地用勺子敲打桌上的碗,發出嘭啌的聲響。母親伸手便將那個碗端至另一頭,表情不悅,帶著斥責。
父親看著季安,剛說這次不去遊樂園,季安便低頭跳下座椅,離開餐桌,跑進自己的房間。她將門從裏麵反扣住,上了鎖後爬上床,拉過被子嚴實地蓋住自己的頭。隨後她又把被子掀開,半跪在床上,屏息凝神地企圖偷聽外麵的聲音,她希望父親或母親這次會悄聲討論假期改去遊樂園的計劃,作為送給她的驚喜,卻隻隱約聽見他們對自己中途離席的行為表示很不禮貌,且認為自己總是太過任性。
知道最後敲定去某個度假山莊泡溫泉後,季安萬般失落,身體重重地傾倒在床上,床墊向下凹陷後又彈起。床頭牆上貼有支開的日曆,在今天的日期上有用彩色畫筆圈出的花朵圖案,以及一個笑臉,是季安的生日標識。她一臉難過,從床上爬起來,在花朵圖案上用力劃了兩撇,打上了一個醒目的大叉。
這已是第二次,家人忘記了自己的生日。
晚餐過後,母親收拾完餐桌離開廚房。季安偷偷進去,抱著一絲希望打開櫥櫃和冰箱,沒有看見蛋糕,亦未在房間裏發現任何看似是可作為禮物的物品。季安在房間裏等待著,門或許會在某一時刻突然被敲響,然後得到生日理應擁有的祝福和快樂。當時間被悄無聲息的空氣拉成一條無限綿長的直線,一切都依如往常般平靜,包括她不再懷抱期待的幼小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