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奶奶說,太爺爺一直活著,一直活到了一九七六年。
我打一下太奶奶的老胳膊,說,太奶奶,你老糊塗了,七六年我都出世了,我怎麼沒見過太爺爺?
她歡喜地笑著,牙也掉光了,說,我的個灰裏蹦的孫女啊,你哪裏曉得,他有天大的本事,你哪裏見得到他啊?他讓你見你才見得到!
我家太爺爺是到山上去過的人,他不是一般的人。
太奶奶說,……光他身上穿的那一身袍子,就用了不少布料,反麵還有一層裏子。他上的山,是我老家後頭的母山。他口稱那山上有金台玉室、金牛銅馬。於是,有一天,不跟任何人打招呼,就一個人去山居了。他登山岩,采集嫩莖,找果子吃,在一塊陡峭的大麻石上造房子,結廬修煉。……其實,哈哈,所有的人都曉得,我們大韋莊後頭的母山是光禿禿的山,隻有茅草和怪樹,但我太爺爺堅持說那山上有許多寶物,還告誡人們,一定要在月光下才能看得見。他為那山取了一個名字,叫渺跡山。所有人都不認帳,但他執意用渺跡山來叫那山,叫了一生。
母山上有一條大裂縫,大裂縫中有個很深的洞。所以我們本地人說那山是母的,直到今天還叫它母山。
我家太爺爺給許多事物起名字,他用那些名字來說所有的事物,包括我們老家周圍的所有山和河、樹、貓和狗,以至一些怪物。旁人都不懂,但他說他的。他和我們不是一個語彙係統。
他說的,有一些,我太奶奶知道,懂得。
他還把我們那裏的三公山,叫做三界山。他說那裏有三界,至於到底是哪三界,那就隻有他自己曉得了。
後來,我太爺爺死了。他死時,在離我們大韋莊二十八裏的三公山上。
三公山是一座大山,上麵有千年的古樹,有廟,有道觀。他在上麵絕了米粒多日,在大冷的冬天裏,凝寂而化,陽壽活了一百一十歲!
這都是我太奶奶說的。這是我太奶奶敘述的他的第一次死。
根據我的推算,他實際上隻活了41歲。
當我太奶奶說這些時,我那時還不懂得時間的深刻。我隻覺得她前言不搭後語,自相矛盾。不過,我後來也不在意這些時間刻度上的事情了,而更加關注生命裏麵的事情。
太爺爺活著時,特別喜歡一個人待著,喜歡一個人出去走動,喜歡一個人到最荒涼的地方去,到人家最不敢去的地方去。他到陰森的墳地裏去,到鬼氣十足的大龍塘去,到無人敢去的山尾巴那裏去。
人家在傍晚就不敢去的地方,他在黑夜裏去。他一個人蹲在那裏,他白天一般都在家不動,睜著眼睛躺著,夜晚就出動。
我太奶奶找過他,她一個人摸黑去找,而且找到了。她說,她看到他正在無人的山腰上,在一個石頭堆裏,把一具死孩子的屍體扒出來吃。他吃得很帶勁,像狗吃死狼肉一樣,像水麵上的魚吃家禽腸子一樣。
太奶奶就先回去了,她什麼也不敢說。
天亮時,太爺爺在家裏了,他其實早就回來了,先太奶奶而回家。家裏的門沒有開,也沒有關,他就在家裏。他從自己的房裏出來,他喜歡一個人獨居,他的房子誰也別想進去,整個世界上,隻有我太奶奶一個人進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