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是最美的花旦(新)03(1 / 3)

第三卷 愛是胸口那一抹朱砂

相濡以沫,不過相忘於江湖

相濡以沫,是最美的童話,將愛情當做一生的水源。可這至純至美的下一句,是相忘於江湖。那是對曾經愛情最好的悼亡之詞。

《琵琶記》

一.糟糠自厭

琵琶多少恨,相訴到白頭。

我寫下這篇第一個字的時候,陳留古城中那琵琶弦上的風霜已封凍十年。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是這幕戲的大背景。

災荒年代才是真正的悲劇根源,戲台上不過是挑了幾出有名目的來演。有多少人生的悲劇平淡到乏味,擱在台上都不屑有人去看。但這確實是一個人的一生一世一輩子。

一直以來都很想寫這樣一個遊走於婚變和團圓間的愛情故事,卻有些尷尬難以定位。亦悲亦喜,難悲難喜。人生的情愛是一出尷尬的戲,《琵琶記》將它還原。

這是一出以喜劇結尾的徹頭徹尾的悲劇,女主更是艱難,淒慘辛苦地要將命都搭上,卻險些成了棄婦。那隻昭君手上彈滿離愁風霜的琵琶傳到她手裏時,又溢滿了十年的辛酸。

琵琶音,悲悲戚戚,續續連連。分別時響起,黑雲壓城,驚鳴落雁,以為有不祥之兆。

她的男人叫蔡伯喈,傳說中的漢代才子蔡邕。其實這個故事和那位賢士根本沾不上邊,不過是後人的附會之詞罷了。

開頭是看倦了的離別場景,書生蔡伯喈奉父命赴京應試,不得不拋下年邁雙親和新婚妻子。他其實不想去,蔡伯喈不屬於那種豪情壯誌的男兒,他隻渴望安分守己,好好過日子。父親逼他入京,他擔憂的卻是雙親無處奉養,又心疼妻子,怕此地一別,不知回來時青絲可是變成白發了。這個心思細膩的男子極重感情,很是讓人放心。然而卻拗不過父親光耀門楣的宏願,最終還是一步三回頭地上京了。

家裏的重擔就全落在了她一個人身上,那是他才娶不過兩個月的嬌妻——青春正媚的趙五娘。五娘性格溫順,略識些詩書,也很有做人的操守和道德。在丈夫入京後,一個人勤勤懇懇地服侍著公婆。

尋常飲水,蔬果柴米間,可照見倒影。日日汲水的井邊,那轆轤下放時,驚起一陣漣漪,弄碎了她的影兒。漸漸地,那纖手不再細嫩如初,沾染了風霜的暗色。她日複一日地操勞著,直到那井沿上也長滿綠苔——整整三年過去了。

陳留連年大旱,顆粒無收。滿眼望去皆是廢池喬木,蒿艾荒蕪。她原來還可以變賣首飾,靠左鄰右舍周濟度日,漸漸地,城頭的白骨越來越多,如同螻蟻一般密密麻麻,根本來不及收。儼然成了城中最嚴酷的一道淒慘景色。家家都是那樣難熬,活寡守了三年,她隻得自己靠自己。

鄰居張太公給了她一把米,她卻舍不得吃,隻將那白米舂好,外麵的糠自己吃。偷偷地吃,怕公婆心疼。

【前腔】

滴溜溜難窮盡的珠淚,亂紛紛難寬解的愁緒。

骨崖崖難扶持的病體,戰欽欽難捱過的時和歲。

這糠嗬,我待不吃你,教奴怎忍饑?

我待吃嗬,怎吃得?

苦!思量起來不如奴先死,圖得不知他親死時。

她同糠的對話讓一個女子的辛酸痛苦毫無保留地呈現在我們麵前。她還年輕,卻不得不艱苦度日。我從前用過糠做的枕頭,隔著一層布摸上去都覺得紮手,她卻要逼著自己生生咽下去。

糟糠自厭,她一口口咽著,紮著喉嚨,便用水衝。囫圇吞棗一般,根本不敢仔細品味。她一直這樣忍著,想著定要將米留給公婆吃。直到一日婆婆發現她在背著他們獨自吃食。公婆起了猜疑,婆婆斥她不孝,五娘卻百般遮掩,寧願自己受天大的委屈,也不忍讓公婆知道真相後心疼。

真相大白後,婆婆痛悔而死,公公不久也撒手人寰。她的孝順操勞,最終還是沒能留住二人在哀鴻遍野年代賤如草芥的命。

滿目傷悲,豬狗同人爭食,直到撕扯餓殍。人或許都是有原罪的,行於世間,隻是為了贖。或以勤儉自贖,或以苦修自救。五娘前世不知是欠了這男人什麼,一力擔負起他應行的孝道。

銅鏡的色澤被苦難磨平,她已不再自照,卻能從枯井中看見一個日漸斑駁消瘦的影兒。刹那芳華、朱顏綠鬢這些詞統統棄她而去,因為承擔不起她生命的沉重。三年的苦難,磨平了她所有的青春年華。她蒼老了,是這樣快,從一個閨中少婦成為了徹頭徹尾的村婦。

思君令人老,更何況是青黃不接的亂世。

曾經的她,同公婆一樣殷切地等著蔡伯喈的回歸,像等著一個最美麗的謊言。但是因為有執,所以不是那麼艱難。生不養,死不葬,葬不祭,是他三樁罪名。在他未露麵時便已定下了。沒錢為公婆下葬,五娘隻好剪下自己心愛的一頭青絲沿街叫賣。

【香羅帶】

一從鸞鳳分,誰梳鬢雲?

妝台不臨生暗塵,那更釵梳首飾典無存也,

頭發,是我耽閣你,度青春。

如今又剪你,資送老親。

剪發傷情也,隻怨著結發的薄幸人。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新婚的誓言猶在耳邊,那人已不見。不知道她以烏發互相許下一生一世的諾,是否也成了空。揮淚斬青絲,隻為斷送白發人。

她上街叫賣,因為是第一次,所以狼狽不堪。叫破嗓子也無人問津。滿地餓殍的饑荒年代,早已不複打聽東長西短的閑情歲月。自己給予自己的施舍尚且不夠,誰又有空去憐憫誰呢?最後,她奄奄一息地躺在街上,還是張大公出資裝殮了公公。

尋常飲水之情讓人看得動容,五娘之所以能活下來,怕也是因為鄰裏間的這份情。張大公是好人,五娘卻再也不好總麻煩他。她開始動了一個心思,一個曾經有過卻因為有公婆二老而不得不生生壓下的心思——她要去尋他的男人。

直到此時,她依舊隻是一個尋常的苦命女子。經年風霜折損了她的貌,蔡郎尚未離開的時候,她青春正媚,如今早已滿麵塵土。也許這村裏許多上了年紀的寡婦都是這樣熬過來的吧,可她不是,她有自己的男人。她從未在水米的掙紮間將他忘記。她一直在盼著他回來,日以繼夜地盼著。

五娘用羅裙包裹了公婆墳上的一抔土,畫了公婆的畫像獨自乞討入京。她聽從了張大公的勸,此去不可貿然入京,暴露身份。知人知麵不知心,蔡伯喈當朝為官,她卻淪為尋常村婦,未必有那天良會認你。五娘從沒這樣忐忑過,第一次對她的愛人產生了懷疑。

糟糠之妻,我原來總以為這詞不好,是用來揶揄家庭婦女的。及至看到了五娘,才發覺這是對女人堅韌執著的最好頌揚。饑荒歲月,僅憑糟糠即可支撐整個家,甚至不必憑借俗世所標榜的柴米油鹽。

三個響頭,磕在公婆墳上,意已決然。懷抱琵琶,她決意起程,終於要去尋他了。

二.琴訴荷池

閑庭槐影,深院荷香,遠方有渺遠琴音傳來。是琴動,還是心動?

在一個竹搖鄉夢的夏日,新做的夢被舊時的影打斷了。蔡伯喈心下煩悶,喚來瑤琴,撩撥朱弦。

這三年內,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一舉中了狀元,被權傾一時的牛丞相招為了女婿。他第一時間便想辭官辭婚回鄉,卻不被恩準。朝堂之上,隆恩浩蕩,他請小太監幫忙傳達私意。然而聖旨定下,他不敢再說出那個“不”字。

在這偌大的洛陽城,他隻是個悲哀的小人物。雖是新科狀元,卻一無根底二無家世,完全憑著“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神話上位。絞盡腦汁拉攏權貴不說,一個不小心更是死無葬身之地。京城容不得他因為真性情的幼稚胡來,又不敢當麵頂撞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牛丞相。隻得唯唯諾諾,娶了牛丞相的千金牛小姐。

這期間,他曾托人將書信捎給家人,卻被人騙了,最終杳無音訊。這京城於他而言,是一個陌生而恐懼的世界。來到這裏,他不得不謹言慎行。外表光鮮的他,將所有未斷過的幽思藏在身後,連牛小姐也不曾發現一毫。

【滿江紅】

嫩綠池塘,梅雨歇熏風乍轉。

見清新華屋,已飛乳燕。

簟展湘波紈扇冷,歌傳金縷瓊卮暖。

是炎蒸不到水亭中,珠簾卷。

一個夏日的午後,他心下煩悶,彈起那尾瑤琴,耳間滿是離愁。荷花衰殘一季,映照酸楚。牛小姐要他彈《風入鬆》這些應景的曲子,他心不在焉地答應著,入了手卻是悲戚哀怨的《思歸隱》。牛小姐微微有些動怒,以為是他賣弄消遣自己:

牛小姐:……

我卻知道你會操琴,隻管這般賣弄怎地?

蔡伯喈:不是,這弦不中彈。

牛小姐:這弦怎地不中?

蔡伯喈:當原是舊弦,俺彈得慣。這是新弦,俺彈不慣。

牛小姐:舊弦在那裏?

蔡伯喈:舊弦撇了多時。

牛小姐:為甚撇了?

蔡伯喈:隻為有這新弦,便撇了舊弦。

牛小姐:怎地不把新弦撇了?

蔡伯喈:便是新弦難撇。我心裏隻想著那舊弦。

……

他明白得很,新人笑,舊人哭。

他終於吐露實情,牛小姐得知了丈夫的顧慮,想方設法說服父親將丈夫父母及發妻接來同住,這才打消顧慮。卻不知,蔡伯喈的父母已在千裏之外成了枯骨。

牛氏之善良賢德,絲毫不遜於五娘。蔡伯喈能娶到她,也是祖上積德。養於深閨,父親又權傾遮天,往往恃寵而驕。牛小姐卻絲毫不驕縱,她的賢德應該是詩書中養成的,溫婉中帶有發號施令的貴氣。

前去接公婆的仆人動身後,牛小姐想添一個婦人服侍公婆,這時恰巧來了一位道姑。兩人一問一答,道姑說出自己的身世:

……

牛小姐:姑姑,當原你從小出家,還是有丈夫出家?

道姑:實不瞞夫人,奴家丈夫,久出都下,家內連喪了公婆,都是奴家斷送,把家私都壞了,身無所倚,特來尋取丈夫。一路上把琵琶教化將來,又尋不見丈夫。

……

牛小姐:姑姑,你丈夫姓甚?名誰?

道姑:好教夫人得知:奴家丈夫姓蔡,名伯喈。

牛小姐:姑姑,那裏住來?

道姑:住在陳留縣。夫人也敢認得?

……

認得,自然是認得的。原來這道姑就是自己丈夫的前妻趙五娘!牛小姐一時間不敢承認,隻含淚告訴她一定會幫她找到丈夫。

五娘卻心如明鏡,她定是知道這家才找上來的。但她不曾想到,自己原來憂心的牛小姐竟是這樣賢德。決意收留她在此,牛小姐拿來一套新衣要她穿上,她卻不肯,因為服著公婆雙亡六年的孝。牛小姐急忙盤問,才知道公婆早已死在那場饑荒中。

原來是這樣,牛小姐大為觸動。她不知麵前這柔弱的婦人,是怎樣一力承擔起這樣的苦。她心下難安,終於將實情告訴了五娘。她情願自己居小,並幫五娘定下計謀,要她去書館中寫幾句言語打動丈夫,然後她再幫著說合。

貿然相認是不可能的,五娘早就知道這一點。終究還是無奈。

五娘來到書房,竟發現了自己遺失的公婆肖像。原來幾日前她去寺裏募化求食,將公婆真容供於佛前。正逢伯喈也來寺中燒香,祈禱父母路上平安。見到父母真容,便拿回府中掛在書房內。五娘在公婆真容上題詩,她是聰明的,懂得如何挽回丈夫的心:

【前腔】

彩筆墨潤鸞封重,隻為玉簫聲斷鳳樓空。

還是教妾若為容?我不寫詩打動蔡伯喈嗬,隻怕為你難移寵。

(介)縱認不得這丹青怕他貌不同,他若認我翰墨教心先痛。

不以舊情打動你,你哪裏肯輕易地認我?她看得明白,正因為這分明白,才讓她心如刀割。

相認,是必然的。然而需要在一個合適的時機,才能達到好的效果。就算你鐵定心思他會認你,也需要給他一個瞬間動情的理由。況且,分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他走了三年,是否脫胎換骨,她不知道。五娘是個聰明的女人,她不會讓自己按捺不住的情思決堤,壞了延宕三年的結局。

伯喈回府,見畫上所題之詩墨跡未幹,觸動心事。他大驚失色時,牛小姐從門外姍然而來。兩人一問一答,蔡伯喈表明心跡決不學那休妻求娶妻的。牛小姐這才放心,喚出了在外等待的趙五娘。

那是兩人分別三年後的第一次相見,他遍身綺羅,她卻渾身縞素。沒有抱頭痛哭,也沒有執手相望,他大驚地問:“夫人,這是從哪裏來?”

那一聲“夫人”,叫的是牛小姐,不是她。她隻是糟糠之妻,永遠沒有成為夫人的那天。她很是平淡,隻說了三件事:陳留遭水旱,雙親成餓殍,墳土羅裙包。三件事疊加在一起,一下令他急痛攻心,昏厥在地。

蔡伯喈終究還算有良心,救轉後無顏留在朝堂,當即就要辭官回鄉。牛小姐說服父親,隨了二人同去,一同來到千裏蒼茫的陳留城。

蒼苔爬滿孤墳,灰蒙蒙的天地,夜以繼日的是慘白與暗黑。青山埋骨,餓殍遍地。招魂聲淹沒在虎嘯猿啼下,無從達黃泉。

三人在墳前哀泣,彼此心境卻各不相同。經曆了大富大貴、大喜大悲,他終於回來了,回到了養育他二十餘載的故土。

有很多也許,也許他從不該離開,也許他該早點回來,這些也許伴隨著他的痛苦被掩蓋成厚厚白雪下的未知。他飲下鄰居張大公遞來的那杯濁酒,眼底映出荒墳下的淒寒。

遠處傳來噠噠的馬蹄聲,那是皇上對蔡氏一門旌表的諭旨。於是擺香案,迎聖旨,他成為天下孝子的典範。

眾人換了吉服接受封賞,一派皇恩浩蕩的太平盛世下,古陌荒阡的呻吟哀號被掩埋。

他擦擦眼,從齒縫間擠出一絲歎:

可惜二親饑寒死,博換得孩兒名利歸。

三.琵琶離弦

《琵琶記》的原型來自於戲文《趙貞女蔡二郎》,卻遠比戲文真實、慘厲而凜冽。在《趙貞女蔡二郎》裏,五娘的原型叫做貞女。

可這一看就不是她的名字,“貞女”隻是那時候無字碑上一抹鮮血般紅的字,將她綁縛於貞操牌坊上,一綁就是幾百年。趙貞女,同李千金一樣,是很多女人共有的名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她們從滿地荒蕪中趕來,隻在五娘的故事中寄托自己最濃墨重彩的一筆便罷。

五娘有大善。她的善,不是詩書賦予的,是麵朝黃土背朝天的土地所養成的。與生俱來,所以親切真實。用十指輕撫,扒開她們麵上的風塵,還原她們鮮活的原色。鄉村農婦、糟糠之妻,這些詞無一例外地描述著結發妻子的模樣:麵色黃而瘦,目色渾濁,神情呆板。以至於好像她們從來就是這樣,從沒有過嗅青梅的玲瓏青澀。

她們的神容被風霜磨平,身軀被糟糠喂飽,七竅玲瓏心為夫、子勞累。所以,她們理所當然地被認為是一件破爛不堪的衣服,丟了也是應該的。

至於蔡伯喈,這個故事本同曆史上的他沒什麼關係,是後人強加給他的罷了。在戲文中,他並不是罪魁禍首,也是個被害者。若說錯,也是錯在未能以死相搏回故裏。

宦海沉身,京塵迷目,他是唯唯諾諾的弱者,一個由不得自己的小人物。即使貴為狀元,骨子裏也隻是安分守己的小民意識。他在最後關頭認了發妻,拋下一切回歸故裏,也不是無情無義之人。他隻是個悲哀和矛盾的結合體,不必太過苛責。

《琵琶記》的作者高明將這出戲原本的“不忠不孝”改成了如今的“全忠全孝”,我想他是善良的,不過不知是誠善還是偽善。他的初衷該是好的,懂得蔡伯喈的無奈。但他又焉能不知,死後慘厲荒墳上一把黃土掩埋的鑼鼓喧天,是對悲酸人生最大的輕屑。

孤墳下的雙親,得到了做夢也不敢想的榮耀,但豈能因此含笑九泉?他們想得到的從未得到,一如蔡伯喈所渴望的天倫之樂離他越來越遠。從離開這片土地開始,他的人生便難以逆轉。如果他還是當年那個蔡郎,他該記得年少時狹小卻溫暖的夢想:父母妻兒,平安喜樂。

如今父母不在了,妻卻有兩位。

丈夫榮升,與發妻間的糾葛屢見不鮮。前有朱買臣馬前潑水(錯在發妻),後有陳世美殺妻棄子。像是進入一個怪圈,千百年的發跡者一旦進入,便陷入萬山圈子裏,自己給自己埋下墓葬。而流傳至今乃至成為一個代號的,則是險些當了駙馬富貴無極的陳世美。

《鍘美案》的故事我已不必贅述,《趙貞女蔡二郎》中,那負心的男人最後被天雷劈死,而陳世美則是死於人間青天的包拯鍘下。一把鍘刀,負心人人頭落地。世間有沒有這樣的鍘刀,能讓曾經的不離不棄一刀兩斷呢?

秦香蓮口口聲聲要置丈夫於死地,世人免不了要怨這婦人太過狠毒,可誰知她才是這戲裏最苦的一個。那是她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男人。她要先將自己淩遲,才能狠心將他斬首。報複自己曾經深愛的人,要先從切割自己的心開始。

要經過怎樣的煉獄之痛,才能使曾經柔婉如水的心思狠如匕首?要經過怎樣的離合翻覆與意冷心灰,才能決然將自己曾經親手營造的愛情夢幻一把撕碎?

趙貞女千裏尋夫卻慘被馬踏,一句“癡心女子負心漢”太過單薄,承擔不了這愛與痛的重量。曾經愛過,共同生兒育女的人,最終狹路相逢,須得決出生死。

夫妻間若是走到了這地步,便沒了意思。幾十餘年的相濡以沫,維係它的並非柴米油鹽,而有更深的情義在。這世上的感情不該隻有愛情一種,一日夫妻百日恩,恩情難舍。

至於反目成仇,馬前潑水,是我更不願看到的結局。惡劣如斯,又何必當初?曾經的歡愉又怎能揣測今日的苦悲?好聚好散都不能夠,轉身之時也要將對方撕扯得衣衫襤褸、麵容盡毀。

我們曾經擁有的是愛情,它容不下這樣的狼狽!

相濡以沫,是最美的童話,將愛情當做一生的水源。可這至純至美的下一句,是相忘於江湖。那是對曾經愛情最好的悼亡之詞。

相濡以沫的,最終要相忘於江湖嗎?幾十年的恩愛都是做戲嗎?若是,又做給誰看呢?

秦香蓮從決心要報複的那一刻起,便不得不把自己的心割舍了。唯有如此,決然要他人頭時,才不會有入骨之痛。要堅決地將自己深愛多年的人親手斃滅,她的心怎能容得下一絲震顫?

她要給自己這一生有個交代。他和著飛濺鮮血的人頭,便是她十餘年青春與愛情的祭禮。她終於可以慘烈地告別她沉浸十餘年的鮮血淋漓的愛情。

琵琶弦,到此已斷。滿手都是抹不去的朱砂血。

年華如水,幾十年韶光飛逝。如果有那麼一日,當你對我的愛已經淡去,當我想要離開你尋找新的生活,就讓我們飲杯瓊醪,問聲安好。各自散了吧。

冰冷的愛,最華麗的工具

我可以忍受你開出的條件,也甘願為你付出一切,但我不能接受的,是你以愛情的名義捧我如珍珠、棄我如敝履。請不要以你的理由染指我最初對愛情的夢幻,即使是一場夢,也不要那麼快就撕碎它。

《浣紗記》

一.西風愁起綠波間

菡萏香消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

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

多少淚珠何限恨,倚闌幹。

——李璟《山花子》

我可不可以將這首詞理解為一個定情的場景。一個定了情,繼而轉身離開的場景。

菡萏初開時,兩人相見;菡萏萎殘時,她送他走。轉身回望,滿眼的秋風蕭蕭而下。驟雨打疏窗,菡萏半開,正是西風愁起時。

雲山重疊,煙樹迷離,草絲凝碧之時,他從桃花塢的深處款款行來。微雨濕了衣衫,樹下踟躕,恰有豔豔的桃花為他撐傘。雲行過處,自有一番風細柳斜的心事。亂世,無心尋花問柳,隻能將曖昧遊絲埋在心底。

但還是心中有期盼,所以腳下依舊遊曆軟羅紅塵。

桃花塢畔,楊柳青青。桃花深處,必有浩劫。彼時的他無欲無求,與她相逢於美好光陰的最初。

他與她的故事過於美麗,讓人一不小心就當了真。明代的梁辰魚或許也是這樣一廂情願的吧,匆匆幾番筆墨濡染下來,便是一詠三歎的《浣紗記》。

故事開始時,範蠡已是越國上大夫,他早已不是白衣秀士,卻還可以同浪蕩公子一般於尋常飲水間尋花問柳。苧蘿溪畔,隻一個錯身,他便瞧見了她。

一代傾城逐浪花,吳宮空自憶兒家。

效顰莫笑東村女,頭白溪邊尚浣紗。

——曹雪芹《西施》

所有美好的詩詞歸結於人倒不如歸結於情。我努力想將她的出場寫得驚豔些,可對於此種佳人,字句總是顯得力不從心。字句畢竟是人工雕琢的,少了她那種渾然天成的味道。或許有心雕琢反而達不到那清水出芙蓉的天然風流,無心即是一種驚豔。

傍水而生,山光水色斂於瞳眸,便成了人間絕色。水是讓人沉靜的,她的容貌也如水,美到置身於這山光水色中而絲毫不覺羞赧,反而相得益彰。隻低眉信手地浣紗,便讓他霎時如癡如醉。

那時她還不叫西施,隻叫夷光。不會絕世歌舞,也不會獻媚邀寵。隻會浣手中的紗,看流年一點點地過。

【繞池遊】

苧蘿山下,村舍多瀟灑。

問鶯花肯嫌孤寡,一段嬌羞,春風無那,

趁晴明溪邊浣紗。

她動作輕柔,像嗬護著嬰兒。多年後,館娃春深處的西施再沒有機會浣紗了,浣一段無意間掉落水中的心事。那心事隨著桃花逐了流水,再在桃花深處的彼岸被他小心拾起。

範郎是個聰明的人,遊山玩水間亦能處處俘獲驚喜。他的目光不僅駐留於朝堂之上,更能以步履為叩,渴望讀懂山水間更為隱秘的偈語。人心若寬時,則處處是緣。

就好像他於天光雲影中發現頷首浣紗的她。

他上前自報家門,說自己乃是越國上大夫範蠡,愛她的容貌一見傾心。夷光見他儀表堂堂,心下暗喜,將手中白紗一分兩半,以作定情信物。

這緣分來得太快了些,所以顯得輕薄。這驚天動地的才子佳人之戀,怎能邂逅得如此唐突。仿佛蜻蜓點水,尚未雲破月出,便已沒了下文。若是後無照應,則此番邂逅當真像無鹽佳肴,少了許多滋味。

所以,直到多年後兩人攜手泛舟,才恍然發覺那次初逢隻能算作一段伏筆,是這場驚世豔絕血戰的華麗開端,真正的故事還在後麵。

範蠡走了,留下一地思念。浩浩乾坤,滔滔洪流,身處春秋亂世,再美的邂逅也隻能同逝水桃花做這血流成河的映襯。故事本不能耽於兒女情長,否則便沒有了曆史這一說。

吳越春秋是個流血的時代,以越女浣紗開端,仿佛絕豔的起興,勾得人一路看下去。西施的故事仿佛大江大河中飄零的瓣瓣桃花,於江河間發出一絲輕微的喟歎。

春秋易逝,曆史最終還是要回歸鮮血的母題。

【臨江仙】

轉戰夫椒三敗北,千秋宗社全傾。

團團四野盡吳兵,陣雲迷故國,璧月照空營。

半卷紅旗奔浙水,霜寒鼓冷無聲。

回頭殺氣正憑淩,思量無計策,隻得請行成。

破越伐吳的故事仿如民間流傳的民謠,街頭巷尾家家戶戶,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地靈水秀的江南,在那段時間也是慘厲的。

勾踐敗於會稽山下,舉家做了官奴沒入姑蘇台。霸業等閑休,他遠望片帆北渡,逝水東流,不知何時是歸期。生於亂世,遠比死艱難。可臥薪嚐膽尚且能忍,這樣的辱降於他而言更像是忍辱負重的蟄伏。

不過一場全軍覆沒的戰役,今日山河,誰家宮闕,天數有變,一切尚未分曉。在經曆了洗馬、嚐糞的三年奴役生涯後,勾踐終於得到夫差的赦免,重歸故國。對於夫差是種結束,於他而言卻正是開始。他布下三十六計中的絕殺,美人計恰如桃花塢中的淩厲一刀,能讓人於瞬間窒息。絕色佳人是一劑絕好的慢性毒藥,像東郭暖醒的毒蛇,付出的愛愈多,回報便愈淩厲。一旦發作,毒便入骨。

隻是,要去哪裏找這樣的絕色佳人呢?事隔三年,他像是把她忘了,而今一提,他又恍然大悟般想了起來。他忙向勾踐稟報,說自己有一未婚妻,恰符合這標準,不如就此進獻。勾踐聞聽便說不妥,既生為人便該知道人倫常理,怎能如此奪人妻。範蠡卻不慚,義正言辭地說,為天下者不顧家,況未妻之女!

好一個為天下者不顧家,簡直無恥到了令人拍案叫絕的地步,能將自己的背叛與不專粉飾得這般冠冕堂皇。怨不得他追隨勾踐那樣久,兩人原是一路貨色。

而此時,山澤日永,花落鳥啼,轉眼又是一年春。苧蘿江邊的夷光已害起了相思,她卻不知那人正在謀劃著怎樣一場棋局。而她正是最驚豔的棋子,他要用她絕殺。

西子捧心,皆因相思成災。

闊別三年,他尋到了她。她終是將他等來了,可他一開口,卻將三年的等待與希冀擊得粉碎。他要將她作為犧牲獻禮,進獻吳王。這計策真是好,利用已有的情愛去換取未知的輸贏,還要這般深情款款,娓娓道來。

夷光霎時無語,她孤高地矜守了三年紅顏,隻等獻給最愛的人。他卻不要,於是轉贈他人。

心痛起來時,便是這樣一陣陣地抽疼。像用一把刀,絞得人五髒六腑撕心裂肺方肯罷手。她原以為隻要遇見了他,則一切病痛可解,誰知到頭來還是要用那一身如水骨肉,為他傾覆天下。

她很難過,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苦相識:

【金落索】

三年曾結盟,百歲圖歡慶。

記得溪邊,兩下親折證。

聞君滯此身,在吳庭,害得心兒徹夜疼。

溪紗一縷曾相訂,何事兒郎忒短情?

我真薄命!

天涯海角未曾經,那時節異國飄零,

音信無憑,落在深深井。

他知她的難舍與不解,勸她說,我與你必做溝渠之魚,又何暇求百年之歡乎?

他的意思是要同她相濡以沫嗎?可他根本不配了。而且,他給的理由真好,將自己的涼薄化為胸襟,仿佛女子隻要反駁這借口一句,便是用情不深,達不到他出神入化的專情。

隻因這一句,便讓多少男子負盡了天下癡情女子的心。

他將那定情的白紗分作兩股,各留一邊以表情深。我會等你,然後與子偕老,是他送她走前的最後一句告白。此後風蕭雲漫,一路無話。

可是範郎啊,在溪邊等待的人是她。如果沒有美人計出鞘,你是不是早就把她忘了?她已等了你三年,此去生死契闊,你又要讓她再等多久?

你讓她背負的債太重了,關鍵是,她根本不欠你。隻是憑著當初的邂逅,就理所當然地要她背負起你的宿命嗎?

俠士勿輕結,美人勿輕盟,恐其輕為我死也。

範郎,這道理,你究竟明白幾分?

【雙調】【風入鬆慢】

落花無主亂紛紛,切莫恨殘春。

佳人自古多薄命,笑已往姻親休問。

半路今來別館,不知終身何處朱門。

當苧蘿江畔的桃花都落盡時,夷光變成了西施。磨了原身,改了本心。她的大義入吳,宛如壯士出征。於江南煙雨中充溢大漠黃沙的冷冽蒼涼,和不能回首的悲壯。

因為,若要與他重聚時,則必是吳王夫差國破人亡。

江南地,海北天,斷腸回首各風煙。最終的一場華麗邂逅,不過是菡萏香消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

二.太湖煙雲愁盡散

那一段曆史,後人用了“臥薪嚐膽”這簡單的四個字來概括。這場驚世豔絕的戰爭因為點綴太過浪漫淒豔,有西施的愛情故事作為渲染,以至於後人忽略了其本身的大氣與豪邁。其實放眼來看,這文眼該落在男人身上。女人終究是陪襯,不過因為研究曆史的大多是男人,讓西施搶了戲而已。

恰如身為戰爭主角的他開場所唱:

【鷓鴣天】

縹緲孤城海上居,蕭條霸業繼無餘。

夙傳宛委山中瑞,猶佩當年金簡書。

西阨楚,北連吳,雄心未遂竟何如。

他年匡濟尊周室,始信東南有丈夫。

別忘了,勾踐才是主角。所以丟車保帥、鳥盡弓藏再正常不過。

對於勾踐此人,我一向懷著敬畏而遠離的態度去看。他的隱忍和陰狠使人覺得他不該是作為正常人而存在。好聽點說,他該是那種心沉若海的男人,石入波心泛起縠紋,他將此埋於心底,隻為一日怒濤席卷,推波助瀾。

像他這樣的人,離得近了,便像是懸利劍於枕畔,使人寢食難安。成王還好,若是敗寇,就應該斬草除根。

勾踐為自己的人生乃至越國布下了天羅地網的棋局,環環相扣,步步緊逼。目之所及,全是他棋局中的黑白二子,包括他自己。無辜牽連進來的,就是美得有錯的西施。

她是無辜的,要以己身成全他名,還不得不背負愛的幌子。可是那個年代,每個人都被頭頂烏雲壓得喘不過氣,誰又不無辜呢?她留了名,因為有範郎,是不是吳王宮中每一位女子都是這樣被送來的呢?

浣紗是一種浪漫的等待,隻是一旦入水,便不能回頭。沒人能在山窮水盡之際早早做出柳暗花明的抉擇,如果注定為棋子,所能做的也不過是驚起一縷微風,以印證刀光劍影中拈花一笑的了然。

然後以己做祭,自取滅亡。

春秋戰國。血流得越多,心就越冷。

他口口聲聲說她是為了越國,為了天下黎民百姓。那麼範郎,你又是為了誰?誰又是為了她呢?

當愛情淪為最冠冕堂皇的借口,我們該拿什麼彼此拯救?這樣華麗而奪目的理由,如同姑蘇台上夫差賜予她的華貴衣飾一樣,原本不屬於她。她也受不起。

我可以忍受你開出的條件,也甘願為你付出一切,但我不能接受的,是你以愛情的名義捧我如珍珠、棄我如敝履。請不要以你的理由染指我最初對愛情的夢幻,即使是一場夢,也不要那麼快就撕碎它。

苧蘿江畔的夷光和館娃宮深的西施,是江中映出的兩個側影。

本是一生的光陰,她卻過了兩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