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是最美的花旦(新)01(1 / 3)

第一卷 深情是一樁染血的悲

情字難寫,須以血墨

我曾經那樣堅定地以為我們會在一起,甚至連山盟海誓都不屑一顧,為此不惜血染桃花。三生三世不願放手的執念,在最接近圓滿的一刻,倏然破碎,無跡可尋。

《桃花扇》

一.你方唱罷我登場。碎詞斷章。

血是死亡的胭脂,染在扇麵上,便成了絕世桃花。

桃花小箋折了,心事也隨之皺了。

窗外的桃花開了,我第一次在金陵遇見你。

扇麵上的桃花謝了,凋零在洗褪脂粉的北風中。

塵世的窗下依舊有人走過,可以揣測跳躍燈花下那支枯瘦的狼毫遊移的痕跡。那個夜,石頭城的小巷裏,天青欲雨。

我原以為,這戲裏的故事都是他人之悲他人之歡,都如鏡花水月,簷下水滴。帶不走,拾不回。

入了戲動了情,又仿佛對鏡自照。一時間分不清是別人的身還是自己的影。自己所經曆的離合,或渴望的歡愛,一幕幕在交織,在上演。

我知道我是戲外的人,不該如此動情。若入戲太深,則會反被其傷。可總忍不住要那樣動情地看,將自己的心都托付出去。看那台上顏色分外光鮮,不知若是褪去羅衣,卸了脂粉,人間麗景是否依舊會回歸台下的始末原色?

如霜冷,如水淡。

這才是人間顏色,洗褪了浮華,慘白的素宣上落墨狼藉。

一如枯黃燈下,桃花扇訣。

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

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晏幾道 《鷓鴣天》

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盞中絕世舞,眼底桃花歌。

我是醉了,還是醒著?

若愛恨是一場流離的困厄,那麼,誰來度我?

是我佛,是他人,還是己身?抑或隻是一株橫斜飄搖的亂世桃花。

桃花扇,怎麼落墨都不對。戲是完了,可其中的悲歡離合、恩愛酸楚就此泯滅了嗎?他的戲完了,你我的戲卻尚未開演。現代人看戲的少,台上傾情表演,台下索然無味。

人生也是一出戲,你在扮演自身的同時也成為別人的看客。卻不能上演隻留精華的折子戲,鑼鼓一響,咿呀半晌,酸甜苦辣與悲歡離合全在裏麵。你可以挑著不看,卻礙不了它的上演。

戲就是人生。開頭再是轟轟烈烈,笑語盈喧,也敵不過最終散場的冷清寂寞。這一切都得自己去守,兩手空空,一拍即散。

你方唱罷我登場。甚荒唐。

那場景,分明是李碧華《霸王別姬》開場的轉述:

你看,燈暗了,流光一線,分外喑啞。隱隱的天光從泛黃雕花的窗欞中透過,大紅的帷幕扯起——一場好戲又要開鑼了。

一場絕世悲歌《桃花扇》即將上演。

今夜,你又在誰的戲裏,孤獨而執著地流著自己的淚?

二.人生若隻如初見。對麵相逢。

去電影院看《金陵十三釵》,結局是謎,心下卻早已有答案。同樣是國破家亡,同樣是外敵入侵,同樣是生與死的執迷錯足。就在這裏,石頭城陰霾的小巷中。

我記得那首《秦淮景》,玉墨姐妹們妖妖嬈嬈地唱出,在一片教堂花色玻璃窗的投影下,宛如聖母。當神無力救助這個世界,便是己度蒼生。

我有一段情呀,

唱給諸公聽。

諸公各位靜呀靜靜心呀。

讓我來唱一支秦淮景呀,

細細呀道來,唱給諸公聽呀。

秦淮緩緩流呀,

盤古到如今,

江南錦繡,金陵風雅情呀。

瞻園裏,堂闊宇深呀,

白鷺洲,水漣漣,世外桃源呀。

——《秦淮景》

我有一段情,唱給諸公聽。當年李香君邂逅侯郎之時,在琉璃盞桃花扇下,眉間訴的、心頭說的,該也是這兩句。

江南錦繡,金陵風雅情。白鷺洲,水漣漣,宛然世外桃源。一九三七的中國,哪裏不曾經是風雅的世外桃源?

屠城。秦淮河被暗紅的血洗過,從此墜入萬劫不複的慘烈。

你說金陵是煙柳繁華也好,是廢都荒蔽也罷,槳聲燈影裏卻漾著許多脂粉味兒。和著鮮血的脂粉,香氣慘烈而馥鬱,帶著唇邊的纏綿夜語與原獸的癡狂血腥。

故事發生在脂粉逐流水的秦淮河邊,有風簾翠幕,煙波畫船。連空氣裏都是膩人的脂粉氣兒,風塵味兒。仿佛在此地不想入非非,則是辜負了良辰美景奈何天。

我一直覺得,西湖和秦淮,是最容易產生故事的地方。西湖的美讓人沉醉,秦淮是媚,讓人淪陷曖昧,不可自拔。到了此處常有身不由己之感,仿佛身上不可避免地沾染脂粉氣。去過一次,衣帶當風,洗也洗不掉了。

【鷓鴣天】

院靜廚寒睡起遲,秣陵人老看花時;

城連曉雨枯陵樹,江帶春潮壞殿基。

傷往事,寫新詞,客愁鄉夢亂如絲。

不知煙水西村舍,燕子今年宿傍誰?

那個年代士子的心該是絕望而又善於臆想的,清兵入關的慘烈,後人由史可以得知那是怎樣的浩劫。人在史中而不自知,明末的秦淮河畔依舊歌舞升平,處處飄散的都是絲竹的靡靡之音。

直至骨酥心癢,無可救藥。

【戀芳春】

孫楚樓邊,莫愁湖上,又添幾樹垂楊。

偏是江山勝處,酒賣斜陽,

勾引遊人醉賞,學金粉南朝模樣。

暗思想,那些鶯顛燕狂,關甚興亡!

第一株桃花飄零的季節,侯方域著一襲麗服,翩然而至。他參加鄉試落了第,寓居在南京莫愁湖畔。

鶯顛燕狂,關甚興亡。枕邊翻雲覆雨永遠掀不起金戈鐵馬的大風大浪,他含著略帶譏諷的笑意,頗有些浪蕩子弟的慧黠。書劍飄零,他暗訪春色。杜麗娘說,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於侯方域而言,當他掀開珠簾入門時,身後的桃花正緩緩盛開。

那時的他還是躍馬揚鞭的少年郎,一心想要尋訪佳人。友人楊龍友為他物色了一個絕代佳人——秦淮名妓李貞麗的義女香君。

此時的香君正是溫柔婉轉、情竇初開的年紀,她從未接過客,遇著侯郎時嫣然巧笑,三春芳菲都做了黯然的背景。

兩人相見的那夜,東風夜放花千樹。

花開花落固然終有時,總賴東君主。桃花,卻隻為有情人開。不開在心裏,便開在扇上。若遇曲終人散,頃刻凋零。

十五日,夜。香君妝成,紅燭高照。一切備好,隻等侯郎東風到來。不能叫做成親,隻叫做梳攏,因她是妓。然而無妨,無論梳攏還是成親,總之今後她都是他的人了。

夾道朱樓一徑斜,王孫初禦富平車。

青溪盡是辛夷樹,不及東風桃李花。

那一夜,他取出一把白扇宮紗,題上這首詩,親手給她。

閹黨文人阮大铖聞風而來,以重金為香君置辦嫁妝,借楊龍友之手送給香君,實意是想結交侯方域。那時閹黨被打壓,阮大铖想要結交江南義士卻苦無門路,而侯方域一向與他們相熟,他的喜事恰好是一個結交的良機。阮大铖送禮送得這樣及時,應該算是個有心人。可惜他小瞧了香君,以為借女人之手可以不露聲色,卻恰好觸到了香君的底線。

香君新婚之夜方過,聽說那嫁妝是閹黨之人所出資的,立刻大罵著決然拒絕。她年紀小,卻眼裏不揉沙子,絲毫不用周旋之姿。正因為年紀尚小,風姿骨氣不曾被風霜磨平,故而眼底隻有單純的黑白二色。混慣了江湖的人早已學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在她瞳眸清澈的倒影下,是非善惡立現。正便是正,邪便是邪,兩者不共戴天。她的這份凜然與大義,讓自負才情的侯郎也不禁露了慚色。隻因這一出做得太絕的“卻奩”,阮大铖懷恨在心,不擇手段迫害侯郎。

從那時起,《桃花扇》的大幕便扯開了,此後是洋洋灑灑的奔波流離。

為避害,侯郎隻身逃離南京投奔楊州督師史可法。他方從香君的繡樓下來,轉眼便跌入一個光怪陸離的紛雜世界。塵埃蔽日蒙蔽了他的眼,馬蹄雜遝刺破了耳膜,厄運叫囂著一波一波襲來,他被撕咬著、揪扯著,無知無力地卷入層層鮮血巨浪中。

時代的洪潮無人幸免,然而忠貞即是拚盡性命也要抓住信仰的桅杆。縱然一鬆手便是粉身碎骨,也不願做隨波逐流的苟且。有了這樣的決然,亂世中身後那根傲骨便能撐起來。

風雨大作。那一日,闖王攻破北京,崇禎在煤山自縊後,奸臣馬士英等在南京迎立福王,建立南明朝廷。昏王奸臣不理朝政,奸佞得誌,史可法卻被遣督師江北。新任漕撫田仰想尋一個美貌妓女帶往任所,便將此事托付給楊龍友。楊龍友第一個想到的人便是香君。

楊龍友的身份遊移在善惡之間,他不是一個愛憎分明有主意的人,很多事情隻是下意識地見風使舵。正因為許多的“不經意”,讓他成了推波助瀾的幫凶。“卻奩”一事,他是知道香君的氣性的,卻還要將她推出來,以為成人之美。

消息傳到媚香樓,香君冷笑。扇上侯郎親手所題的定情詩,因淚痕濡染,墨跡猶未幹。文人可以變節,卻不允許妓女守貞嗎?

她拿著那柄扇,斷然拒絕前來勸嫁的楊龍友,決然之姿猶如橫劍刎頸,壯士解腕。

馬士英的家人卻要前來強搶,身後假母李貞麗與楊龍友又要替她梳頭穿衣。前後進退皆不得,香君被人拉扯著,一步一步就要離開她曾經的眷戀與摯愛。

可她不能。侯郎音訊杳無,山盟海誓仍在,她不能許下空諾。扇上的定情詩,比她的性命還要重。

樓上樓下,是一片混亂。時間狼狽地喘息,火燒眉毛般的焦急。最後一步,隻差最後一步,眼見楊龍友就要上前抱人。可扇在人在,難挽大局的一瞬間,她狠狠地將頭撞破,倒在一片狼藉中。

侯郎,若一生隻能有一次的以身殉道,就讓我以這額上鮮血作為決然的祭奠。

“砰”的一聲巨響,她直直地倒在地上。揉碎桃花紅滿地。

額上的血,一點點齧咬著,浸染上那扇子。那豔紅的血色刺痛了他的眼。觸目驚心。

血腥氣這樣濃烈,他倒吸一口涼氣。寒意直沁入心底。

李貞麗慌了神,香君鮮血滿麵,已是不能送去了。可她一介風塵女子,又哪裏敢抗馬相爺的威嚴。情急之下,楊龍友勸她替香君出嫁,如此方可保全此樓和香君。

李貞麗本是風塵女子,楊龍友並沒有也不可能以平等的身份去對待她。他的想法同幾千年來道貌岸然的文人士子是相同的,仿佛將女人作為物品的交換,便是對她們價值的最大成全。他固然從大局出發,卻根本不曾考慮她的感受。

李貞麗慘噎,一霎時的光景,叫她如何舍得。夜已三更,眼見樓下家仆就要上樓拿人。她一咬牙,最後望一眼繡樓,喊一句“香君我兒,好好將息,我替你去了”。

從此楊郎是路人。她就這樣匆匆上了轎。

我看《桃花扇》,一歎香君,二歎侯郎,三歎便是李貞麗。她比起香君更沒有選擇的餘地,甚至連思考與回味的時間都沒有。

隻那一刹,便互換了下半生。

她本無辜。她隻是個普通的女子,卻毅然以身做殉,為香君立下這忠貞節烈的碑。

命途也是可以交換的嗎?她用自己的嫁成全了香君的貞,她才是被強推著入了陰差陽錯的桃花局。身份原因,不容她譜就一場浪漫悲歌。命運交付她的,隻是做一個識時務顧大局的女子。

可這結局本不屬於她。所以她哭,“我替你去了”。這一個“替”說得輕巧,卻是賠上了脂粉錦羅的下半生。

她說自己舍不得,是舍不得夜夜笙歌、女兒香君,還是舍不得她曾經的情人楊龍友?

男人同女人的感情似乎從來不能對等,當一段戀情結束,在他心裏卻連一點懷念和惋惜也不剩。兩人的關係曖昧,是有舊交情的。她本不指望他能怎樣幫她,煙花相聚,猶如逝水浮萍,聚一場,散一場。她知道,所以不奢求。人在江湖都身不由己,他固然也有自己的無奈。隻是這一舉動未免讓人覺得舊友陌生似路人。

楊龍友是揣測不到她那樣悲哀而無奈的心思的,或者根本不想知道,他才不願欠誰的情,平白背了包袱。他隻知可惜了那血染折扇,弄髒了香君與侯郎的定情之物。因此草草濡染一番,譜成這血墨桃花扇。

方域回到南京,但見閑庭院桃花滿枝,媚香樓卻是窗欞紙破,不複當年繁華。物是人非,香君的小樓已易了主人,他反被阮大铖捕獲入獄。清兵南下,昏君奸臣出逃,方域出獄後在棲霞山避難時,終於與流離輾轉留宿在此的香君相遇。

相逢對麵,心有千千結。所有的言語,都在那把血染宮扇上。兩人拿扇共觀,那株褶皺的桃花展開時,結局也該落墨了。

然而,隻一刹,那把曆經了所有恩愛離合、充滿情意血淚的扇子,卻倏然被張道士劈手奪過,狠狠撕碎。

措手不及。一點情麵也不留,一絲憐憫也不給。讓兩人的愛同這桃花扇一般,挫骨揚灰。

張道士大罵二人戲謔道場:你看國在那裏,家在那裏,君在那裏,父在那裏,偏是這點花月情根,割他不斷麼?

國已破,家已亡。史可法將軍也已沉江殉國。二人共同的信仰和賴以生存的信念都已灰飛煙滅,不複當初。

早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無論安身於何,隻要身處泥潭,終究會麵臨道德的淪喪。

可如今,有這樣一片天地就在眼前。隻要你肯割舍,放下業障,舍得歡愛,便可修行入道。

頓悟。這才是當頭棒喝,醍醐灌頂。老道的話猶如驚天一劍,劈開眼前混沌,讓二人洞悉這無望的現實,又劍指南山,為二人尋得一條無路可走的歎息陌路。

二人由此悟道,雙雙出家。回頭是岸,立地成佛。

侯李入道之棲霞嶺,猶如當年伯夷叔齊之首陽山。一樣的無可奈何,卻一樣能作為內心理想的保留地。

隻能這樣了吧。這樣便好。

三.零落成泥碾作塵。緣起緣滅。

昏黃的孤燈下,我讀一卷折了頁的《桃花扇》。墨跡紛飛,落紅成泥,等不到來年的春風。

我曾經那樣堅定地以為我們會在一起,甚至連山盟海誓都不屑一顧,為此不惜血染桃花。三生三世不願放手的執念,在最接近圓滿的一刻,倏然破碎,無跡可尋。

飛蛾撲火,以為生無可戀,卻不知單這一個“情”字,早可令我毀滅。最艱難日子裏開出的絕世桃花,就此凋零。隻因愛與執念,悟到深處,都是一種幻滅。

【折桂令】

問秦淮舊日窗寮,破紙迎風,

壞檻當潮,目斷魂消。

當年粉黛,何處笙簫。

罷燈船端陽不鬧,收酒旗重九無聊。

白鳥飄飄,綠水滔滔,

嫩黃花有些蝶飛,新紅葉無個人瞧。

【沽美酒】

你記得跨青溪半裏橋,舊紅板沒一條。

秋水長天人過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樹柳彎腰。

什麼都變了。除了那彎冷清清的殘陽落照。

結局成燃盡的灰。盡管兩人曾經那樣相愛過,不論過去、現在或未來。再是如何欷歔浩歎,終究如鳳凰涅槃一般義無反顧。這結局,是兩人自己選擇的,無可厚非,心甘情願。

但,心痛是依舊的。我以為,他們最終會攜手偕老的;我以為,那樣驚天動地的愛戀是今世不滅的;我以為,自己的期盼也是二人的期盼。世人皆言有情人終成眷屬,更何況曾經那樣舍生的相守。

可我錯了。

我隻是個觀者,再動情,戲也得二人自己演,結局也得二人自己書。戲內的血已流盡,濡染成一株不褪色的桃花,戲外隻剩了歎氣。

二人在棲霞山內入道出家,拋下了一生一世的姻緣孽債在紅塵遊蕩。當年教香君唱《牡丹亭》的老藝人蘇昆生在曾經煙柳畫橋處,抬眼望天,放聲悲歌:

【離亭宴帶歇指煞】

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

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台樓梟鳥。

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

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烏衣巷口,富貴之家換了姓氏。謅一套《哀江南》,他放悲聲唱到老。

驟雨敲打憔悴,暮秋澄澈,於國於人都是衰殘的季節。在曆經一生的滄海桑田後,望向從天灑落的一瓢淒風苦雨,放聲哀歎。

曆經浮沉的他歎這歲月的無情,他說: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一切都是一場空。秦淮風月,無此繁華無此愁。

那種蒼涼與渺茫,我隻在《紅樓夢》中依稀見過。那一曲唱完,朱樓的故事已寓意著結束。再看下去,也都好像用長篇幅為這短短的小詞,做了冷峭曲折的注解。

全書的意思,已在這詞中說盡了:

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

有恩的,死裏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

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

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

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幸。

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

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紅樓夢 飛鳥各投林》

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寶黛二人當是應了此句。黛玉魂歸離恨天後,寶玉的大幕便從明月朱樓化為白茫茫大地真幹淨。心下沉浮,如銀裝素裹的世界一般,空落落的。讓人斷了念想。

對這人間,他已看破。繁華於他不過煙雲過眼,再做不得真。與其看紅塵從自己掙紮的指尖一點點溜走,倒不如就此放手。

飄飄然一襲猩紅大氅,襟懷天地。

選擇放手,是微漠而聖潔的無奈。香君與侯郎,也是悟透了這層。

二人在戲內得了真,我在戲外替他們淚。虔誠地看戲,仿佛自照人生,麵對無力掌控的悲歡,常有刻骨之痛。

今人舞文弄墨,終究是隔岸觀火。隔得遠了,再深的情也少了鮮血的氣息。隻有那扇上的血染桃花,怒放的方是身處其中的執念與哀思。

我做不到香君那樣立地修真,斷然不能。我深知所眷戀的世間,隻要我對於此還有一絲希冀,即使靜心冥坐,放下屠刀,也無處成佛。

而香君與侯郎,則是對這世間尊嚴的泯滅與淪喪,徹底絕望。

他們愛情的基石不在於冰冷的物質,而是對信仰的忠貞。兩人相愛,將心交付於對方,以為便可以躲過桑田成海的一劫,以為隻要守定誓約便終有白頭偕老,再續前緣的一天。

可當有一天他們發現,這世界失衡了,一切都錯了,再不是當初了。甚至,我不知道無處寄托信仰與忠貞的對麵的你,還是不是我曾經眸底的人。

我所希冀的世間,我所依存的人生,我曾經賴以安放信仰與執著的大千世界,戀戀紅塵,如今都已成空。連行於世的尊嚴都淪喪,這點花月私情,我又何必偏執於此!

你說從來男歡女愛乃人之大倫,離合悲歡情有所鍾怎由他人管得,卻不知在大廈將傾的那一刻,一切執念,終成虛妄。

世道更易了,猶如撕碎的扇。再是如何鮮血筆墨,也無從書寫歡愛結局。所以南山之南,北山之北,上應下合,離方坎道。

假作真時真亦假,情到濃處情轉薄。

從此心無所想,不過一番道,一番念,一番悲,一場空。

一念至此,三千紅塵俱隔斷。我是空了的人。

空空如也,好了相隨。

南山之南,早已注定對麵不相逢。再要強自執著,一切終為泡影。

為你守身,血染紈扇桃花,我有決絕的勇氣。如今,這一切都不可得。從此,北山之北,你選擇忘記。

大道才知是,濃情悔認真。回頭皆幻景,對麵是何人。

他曉得,她亦了悟。

道是無情卻有情。

固然扼腕長歎,卻知沒有更好的結局。這流離悲荒的年代,連時代都在金戈鐵蹄下選擇了背叛,如何還能有這般守一的兩人,在肉體分赴的南山上,以靈魂相托?

白骨青灰長艾蕭,桃花扇底送南朝。

相守與遠隔,在四大皆空中最終歸一。

一切都結束了。結束了。

砰然幕落。戛然而止。一切都真實地上演過,卻又無跡可尋。

緣來緣散緣如水。似水無痕。

戲完了,燈滅了,聲止了。

你看。幕都謝了,影也滅了,曲也終了。那麼人,理所應當的,也該散了吧。

可在《桃花扇》結束的最後,我還有蟄伏了一個雨季的話,要同你訴說。

昨日的戲散場,明日依舊有新戲,等待開鑼。舊的不去,新的難來。撕碎的桃花散落一地,又有新的折扇在手中開開合合,數掩風流。

明日醒來,你又在誰的夢裏?哪場才是自己該演的戲,哪場又才是自己的人生?

天上人間,請記得你的誓言

帝妃之間會有真愛嗎?不是寵幸,而是真愛。這個問題問了也是白問,真愛太奢侈了,在民間都難求,何況血腥的宮闈之內?其實他們的感情已經能夠算是千古帝妃的典範了,起碼她沒有等到紈扇見棄的那一天。直到死,她都是他的最愛。真的足夠了。

《長生殿》

一.長恨春歸無覓處

靜夜,一個人在燈下寫稿。偶有飛蛾以撲火之勢撞來,將燈影攪得宛如石入波心。

靜不下來。腦中回蕩的,還是清歌婉轉的清麗昆曲。輕揚笛聲揮之不去,從左耳出去,又被右耳抓了回來。

每個文人心底都有自己的故事,不管曆史如何發展,他們總願意按照自己的想象去刻畫。比如這出《長生殿》,演繹的又是被文人的筆墨濡染得不成樣子的楊李之事。分分拆拆,離離亂亂,再怎樣鋪排,也抹不去它悲劇的原真。類似的故事寫得太多,便讓人覺得無趣。仿佛被咀嚼盡了的出林杏子,乍品起來,連那一點酸都不夠勾人心脾。

芙蓉如麵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

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

西宮南內多秋草,落葉滿階紅不掃。

梨園弟子白發新,椒房阿監青娥老。

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

遲遲鍾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白居易《長恨歌》(商務印書館《唐詩鑒賞辭典》 P1160)

九重城闕的煙塵散盡,眼底又浮現出白居易的句子。我依舊記得自己初次看到《長恨歌》時的那種激動,徹夜將它背完。不知這算不算是對文字的占有欲,那種愛戀,讓人恨不得將字句的一撇一捺都搶來放入自己的手心裏。

因著這名動千古的《長恨歌》在,後世人一提到楊李之事便先想到長恨,想到“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一句定終身的千古浩歎。那聲歎息也宛如這首《長恨歌》的長度,在子夜被無盡地拉長,拉長。

卻不知,若真有一份情能夠於口口相傳中綿延豔羨至今,那長恨早就幻化為了長生。《梧桐雨》所言悲情,句句皆有不盡的長恨意,而將這長恨真正化為長生的,則是在這清歌依洄的《長生殿》中。

總覺得這場盛世演繹的《長生殿》像洪昇筆下重新編排的絕世霓裳舞,他似乎有意要將這出戲唱得絕美,唱得豔驚四座一點缺憾不留。連楊妃最初的身份壽王妃也被抹去,換做了德行溫和、風姿秀麗的宮女楊玉環,被多情的明皇一眼相中,便入宮內承歡侍宴無閑暇。

帷幕拉開,是明皇欣喜的話音與她嬌羞驚豔的亮相。此時的她如同一張纖塵不染的白紙,隻等明皇的金筆落墨。兩個人的故事到此時,方才飛速地步入正軌。

楊妃與明皇的故事被千古傳頌,一個原因也是初時兩人都非對方的唯一(楊妃有壽王,明皇有武惠妃、梅妃),卻能於千萬人中一回首豔麗邂逅,再成知己。這份可遇不可求的緣分於尋常人家尚且難得,更何況是三千粉黛六宮佳麗的昭陽殿。這份相惜的愛,無論於誰都是一種天賦的奢侈。

於是世人豔羨,說那楊李之愛驚天地泣鬼神,說兩人之情為千古帝妃的典範。然而真相總是在一旁冷眼旁觀,在曆史的眉梢眼角脂批一句,原本傾倒眾生的愛情童話下,有著怎樣的尷尬與不堪。

像一件絕美的霓裳羽衣,在雲間騰挪中舞出千嬌百媚的幾個回身,光豔萬丈。直至曲終人散時,待細細看去,才發覺那光鮮的外表早已被歲月的蠹蟲侵咬。就好像那被人讚譽風光無限的愛戀一樣,外人看到的終究與裏襯不同,那種浸入肌膚的暗傷瘡痍,隻有自己清楚。

仿佛明皇與她的故事。

那日,春風和暖,花影暗香。偶有蝴蝶翩然飛過,於青青草叢間駐足流連。春日曲江,桃之夭夭,催人欲醉,待要上前尋覓芳澤時,才發覺那點點桃紅竟蕩漾在身側佳人的粉頸與巧笑上。

那是楊妃同姐妹們伴駕明皇,遊春訪青去。自楊妃入宮,寵冠三千,她的姐妹遂也漸承恩澤。人說小姨子和自家男人最容易曖昧,這除了近水樓台先得月的因素外,還有姐妹之間有相似的可人處,又有不同的惹人意,所以不得不勾得男人心動手癢。

明皇懷抱著千嬌百媚的貴妃,不禁又犯了這山望著那山高的毛病。他似乎正襟危坐目不斜視,眉梢眼角卻在偷偷打量著身旁的虢國夫人。目光流連於她時,才發覺比起嫵媚的楊妃,這竟又是一個風韻天成的清麗國色。

虢國夫人是楊妃的姊妹,平日脂粉慵施,素顏動人,眉梢眼角有意無意勾挑出的那一抹風流總讓老當益壯的明皇目光灼熱,心跳加速。那種萌動的春意,像和煦的風在他耳畔撩撥絮語,明皇若當真能夠操持本身,倒真是入了化境。

在美人麵前的明皇當然隻是一具肉體凡胎,早已被撩撥得骨酥心癢。春遊後便立時如狼似虎地拉著虢國夫人,將楊妃冷落在一旁。

楊妃不是班婕妤,沒有那份與生俱來的恬靜安然;也不是長孫皇後,沒有那份渾然天成的胸襟與氣度。她的醋意與委屈油然而生。怪隻怪她將明皇當成是自己唯一的男人,如今反倒引狼入室,當然心裏不痛快。

史有定論,楊妃善妒。尚且不論排擠梅妃之事,單從虢國夫人便能看出這妒意的可怕。白居易另一首著名長詩《上陽白發人》講述的是一位白發宮女的辛酸往事:

上陽人,上陽人,紅顏暗老白發新。

綠衣監使守宮門,一閉上陽多少春。

玄宗末歲初選入,入時十六今六十。

同時采擇百餘人,零落年深殘此身。

憶昔吞悲別親族,扶入車中不教哭。

皆雲入內便承恩,臉似芙蓉胸似玉。

未容君王得見麵,已被楊妃遙側目。

妒令潛配上陽宮,一生遂向空房宿。

……

(商務印書館《唐詩鑒賞辭典》 P1146)

看到了嗎,隻被楊妃側目遙見,便從此如居於冷宮一般,再無天日。

這妒意真可怕。能將一盞熱茶生生催涼。

後宮永遠隻能是一個女人的天下,容不得他人一絲一毫的撼動。分享更不必說,連作陪襯都是一種可望不可即的奢侈。

我其實不喜歡楊妃,從一開始就不喜歡。看《長生殿》時,楊妃近乎偏執地要同梅 妃爭寵。醋意大發時,連將孤傲的梅妃貶至樓東還覺不夠,還要口口聲聲地說:“江采萍,江采萍,不是我容不得你,隻怕我容了你,你就容不得我也……”。

好吧,或許確實如她所言,在宮中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隻是終究覺得她少了點成熟女子的聰慧大氣。

明皇大概是同我一樣,看得煩悶了,在她再次撒嬌使性時,終於將她休出宮去,想圖個耳邊清淨。男人的愛哪裏是能鬧回來的,何況他還不是一個普通的男人。

楊妃一出宮門,淚便落了下來。早知他會被逼得這般恩斷義絕,當初她又何必追著不放。對於一個天下盡在掌心的男人來說,怎麼可能隻有一個女人?她是有些太高估自己了,也太高估了他們的愛情。很多睜隻眼閉隻眼的事情,過去就該讓它過去了。自己早不是二八少女了,何必非要做這個姿態?

她咬緊銀牙,望向輦車飛馳離去的九重宮闕,心下五味雜陳。她很明白,這個時候回去向他道歉沒有任何意義,胸口的那股心氣告訴她:當愛情不再眷顧她的時候,留點自尊也是好的。別的女子不敢的事情,她敢;別的女子不做的事情,她做。若不是因著這一份與眾不同的心氣,他也不會如此另眼相看。維持長久的情愛不在於斬殺和他有交集的所有女子,而在於自己是否始終有讓他離不開的魅力。所以,他讓她走,她便走。心中縱然萬般不舍,也必須決然地離開。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道理她還是懂得的。

然而心中還是有一絲牽掛,所以她在前來相詢的高力士麵前截下一尺青絲,作為無相忘的長久誓言。

她是如此聰明的女子,送了最敏感最曖昧的定情之物給他。這是在同他悔恨撒嬌了,一方麵投石問路,一方麵含蓄地調情勾引。

這一冷一熱之間,明皇有些頭暈轉向了。仿佛前一秒才被她狠狠抽了一耳光,下一秒又得到了她一個柔情蜜意的吻。

聰明的女人向來懂得該在哪些原則性問題上決絕,又該在哪些時候適度示弱。這其中的度和技巧尤為重要。

古時司馬相如移情納妾,卓文君作《白頭吟》:“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字句鏗鏘有力,同樣是心死般的決然,卻能由那一句“努力加餐勿念妾”一下將情感徹底扳了回來。僅這七個字,將不舍、舊情、憐惜全揉了進去,生生逼得司馬相如不得不回心轉意。

沒什麼能比決絕後那一點不舍與懷念更能激起男人的憐惜。文君用墨,她用發,本是異曲同工。

明皇自是個多情乖覺之人,遣走楊妃後也正悔恨煩憂,正尋思著如何找個台階下好將她重新接來,恰見這引愁助恨的一縷青絲。這青絲有多少,便是她的思念有多深,彼此相知,不必多言,於是明皇將她複接入宮,再續前緣。

一波三折,起承轉合,兩人的情感由此更上一層樓。仿佛臨水照鏡,就算冬日寒冰不化,彼此心裏也都有了互相照應的底兒。

在這出後宮愛情劇中,兩個人都是好演員。他放下了九五之尊的架子,同她一起入了戲,成全這小兒女的撒嬌賣癡。而她更是迎頭趕上,配合默契,像是新婚燕爾的少婦。

兩個人沉浸在自己的愛情故事中,真是美極了,是那種前有伏筆後有照應、波瀾起伏餘波綿綿的美。

帝妃之間會有真愛嗎?不是寵幸,而是真愛。

這個問題問了也是白問,真愛太奢侈了,在民間都難求,何況血腥的宮闈之內?其實他們的感情已經能夠算是千古帝妃的典範了,起碼她沒有等到紈扇見棄的那一天。

直到死,她都是他的最愛。真的足夠了。

二.空憶長生殿上盟

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

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

君王掩麵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

黃埃散漫風蕭索,雲棧縈紆登劍閣。

峨眉山下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聖主朝朝暮暮情。

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

天旋地轉回龍馭,到此躊躇不能去。

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

君臣相顧盡沾衣,東望都門信馬歸。

……

——白居易《長恨歌》

不知是馬嵬陰差陽錯成全了她,還是她義無反顧成全了馬嵬。這故事編排得太過美麗,以至於我有種恍惚的錯覺,覺得那塵埃滾滾射日閉月的安史之亂是霓裳羽衣的驚世序演;那狼煙蔽日殺聲震天是梨園變得鏗鏘的絲竹新聲;而馬嵬坡那梨花樹上隨風而逝的三尺白綾,則是她生命的傾城延續。

七月七日,她與他盟誓,生生世世永為夫婦。她不是突發奇想要這樣的,起因在於她的《霓裳羽衣舞》勾起了他對《驚鴻舞》的思念。明皇不可遏製地想起了另一個女子,他送了她一斛珍珠,並命高力士將她帶到翠花西閣,重續前緣。

楊妃消息靈通,第二天拂曉便趕來,以捉奸在床的姿態找到了梅妃遺失的翠鈿。她醋意大發,卻因上次之事學了乖,半是撒嬌半是賭氣地將金釵與鈿盒交給明皇要求出宮。

她給足了明皇麵子,他自然也要默契配合,於是賠笑認錯,方才平息這場風波。

從此之後,梅妃再無恩寵。長生殿上響起的,是楊妃與明皇二人永生的約誓。

楊妃很有個性,她身上的反叛精神在寬容的大唐都是鮮見的。處處都擺足了後來者居上入主六宮的架勢,連編排月宮流落而下的《霓裳羽衣曲》都隻是為了壓倒梅妃的《驚鴻舞》,落得明皇一句“驚鴻何足道也”的誇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