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鏡中花留在鏡中死
周五,孫菀將稿子的清樣送去校對室,見手頭暫時沒事,便跟老夏打了個招呼,打著采訪外出的幌子提前下班了。
她心裏到底還是放不下黎美靜,去藥房買了些祛風濕的藥,又買了黎美靜最喜歡的梅州鹽焗雞,頂著烈日,一路趕到通州。
她剛走到自家餐館外,就見卓臨城的黑色奧迪停在了門口。她估摸是黎美靜朝她要錢無果後,又打了電話給他,氣得想掉頭就想走,可腳步還是不聽使喚地邁進了店裏。
剛走進店裏,就見黎美靜趴在躺椅上,一個中年按摩師正在給她做著排寒按摩,黎美靜眯著眼睛,一副不要太舒服的模樣。聽見響動,她半睜了眼睛瞄了眼孫菀,又瞄了眼她手上拎著的東西,不鹹不淡地哼了一句,“來了?哼哼,真是旱時旱死,澇時澇死,你倆也不知道錯開點來。”
那按摩師笑著說了句:“您有福氣啊,女兒女婿都孝順。卓總昨天聽說您不舒服了,今天一大早就開車接我來給您看看。”
孫菀放下東西問:“他呢?”
黎美靜朝後院的廚房努了努嘴,順帶又裝出那種病痛纏身,有氣無力的模樣,“店裏趕巧沒人了,我叫他幫我拾掇豆角去了。”
孫菀搖了搖頭,暗想她倒挺會支使人,想來就算卓臨城的親媽也舍不得讓他幹這種事吧?
她看不得黎美靜造作的樣子,推開後門,穿過小院子,往廚房走去。
走到廚房門口時,她頓在了半開的門口,有些進退無據。
院子裏種著幾畦豆角,滿院濃翠,本來極幽靜,卻讓七月的蟬噪襯得這靜中多了幾分滯重,層層壓在了她的身上。
也不知道黎美靜跟他說了什麼?會不會開口要錢了?嗬,不要才怪。自幾年前身陷賭桌後,十賭九輸的她恨不得連蒼蠅腿上那點肉都剮下來,又哪裏會放過這個金龜女婿?
孫菀這樣一想,心裏的尷尬與別扭擰成了絞肉棒,在她心底翻攪著。她的額角,竟冒出了一點汗。
猶豫了良久,她鼓起勇氣朝廚房門縫裏張望。
隻見卓臨城板正地立在案板前,無比專注地在那裏擇著豆角。也不知道他擇了多久,擇好的豆角都堆成小山樣了。
他今日沒有著正裝,一件休閑襯衣搭條米色西褲,麵貌年輕討喜。此時,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戶,照進陰暗逼仄的廚房裏,落在他身上臉上,映得他整個人明亮得快要發出光來。說了二十幾年的“蓬蓽生輝”,今天倒算得了個正解。
他做事一向心無旁騖,完全沒有留意到門外的視線。孫菀的目光便久久停在他臉上,他的眉眼垂著,露出內雙眼皮的一抹褶痕,那雙狹長透亮的眼睛因而生出一些深沉的溫柔來。
這麼多年來,孫菀從沒這樣心平氣和地長久凝視過他了,以至這會兒看著這樣的他,有些陌生。
興許,她也從未真正摒除偏見,好好看過這個人吧?
她不願放任自己這樣想,打開門走了進去,“你怎麼來了?”
卓臨城訝然看著冷不丁闖入的她,言簡意賅地說:“媽說風濕病犯了,我過來看看。”
孫菀脫口而出道:“她沒問你借錢吧?”
話音剛落,她也覺得自己此話顯得小家子氣,有些下不來台,隻好裝賢惠,走到案板前幫他擇豆角。心浮氣躁地擇了幾下,她將手裏的豆角丟下,問:“你不答就是借了……你到底給了她多少?”
卓臨城撿起她丟下的豆角,慢條斯理地返了工,才搭腔道:“十萬。其實你大可不用緊張這個,她也是我媽,給得再多些也在情理中。”
這樣貼心的話,換一個女人聽了隻怕要感動得一塌糊塗,可是聽在孫菀耳朵裏,卻像有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抽了她一耳光。
她啞著嗓子反問:“你給她錢之前為什麼不先告訴我?你明知道她要錢是做什麼,為什麼還要縱容她?你這樣做,她以後會越玩越大,最後會把自己玩進去的!誠然,十萬塊對你而言是不算什麼,那一百萬呢,一千萬呢?你都要替我來買這個單嗎?你知不知道這樣自作主張,其實是在害她!”
“你有點過激了。”卓臨城雲淡風輕地說:“你根本不了解你媽媽,她不是一個那麼沒有底線的人。這些錢就當給她買個教訓,再有下次,我自然會用別的辦法來處理。”
他倒是很了解黎美靜,無論怎麼輸錢,她都不會動自己的老本,隻會想盡辦法從周圍的人身上斂財填賬。
孫菀此時根本聽不進去他的話,情緒激動地說:“你明知道我最介意什麼,為什麼偏要在我的傷口上撒鹽?”
卓臨城也變了神色,看定她問:“孫菀,你到底在介意什麼?”
孫菀聲音哽了哽,“卓臨城,這裏沒有別人,我們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我為什麼會嫁給你,你自己最清楚,不過是一個要賣女兒,一個要滿足自己的征服欲!她幫你把那些卑鄙下流的事情全做了,你落得兩手幹淨,必要時,還可以一臉無辜地裝純情!”
說到這裏,孫菀胸口那股壓抑多日的不平之氣再也按捺不住,“過去的事情,我不想重提,但是請你擺正自己的位置,不要插手我和她之間的事情,更不要用你的錢來提醒我是個批發給你的高級妓女!”
卓臨城聽完,頓了好一會兒,卻也沒有發怒,悠悠出了口氣,神色自若地哂笑道:“我們這樣純潔的婚姻關係,怎麼從你口中說出來就這麼不堪?”
孫菀被噎了一下,臉色難看得厲害。她一早就知道他有唾麵自幹的高超情商,尋常人、事根本觸及不到他的七情六欲,卻也沒料到了這種劍拔弩張的時候,他還能維持這麼一副八風不動的模樣。這樣兩相比較,倒顯得她百般拙劣,情商為負。她隻能將火氣吞回肚裏,保留最後的風度。
見孫菀不再發作,他走去自來水管旁,將雙手仔細洗幹淨,“以後少看那些沒營養的八點檔,少說些看似煽情其實很無理取鬧的話。過來洗洗手,我一會兒送你回家。”
兩人前後腳出了廚房,見按摩師正在用艾條給黎美靜做懸灸,便各居一隅坐下靜候。
孫菀心裏有氣,有心要揭黎美靜的“畫皮”,便問那按摩師:“她的風濕,不嚴重吧?”
按摩師實事求是道:“也不怎麼嚴重,最近連著下了幾天雨,有些陰潮,很多老人家或多或少都有點風濕痛。”
聽他這麼說,黎美靜忽然哼哼了起來,一雙文得歪歪扭扭的眉緊蹙著,“哎喲,你這位師傅好會說風涼話,不是痛在你身上,你當然不曉得痛字怎麼寫了!”
說罷,又側過臉白了眼孫菀, “什麼叫不嚴重吧?你以為就這兩天下雨痛一下就完了?你也不去看看咱家那老房子,陰潮得跟地府似的了,我有時候睡到半夜醒過來,都以為自己提前躺棺材裏了!實話告訴你吧,我天天都疼得睡不著覺,刀割一樣!”
黎美靜且說著,自覺委屈無限,眼淚說來就來,一點水光含在眼眶裏久久不落,“我也是命苦,一輩子早趕早、夜趕夜,做牛做馬,養兒養女,熬幹了心血,到頭來連套像樣的房子都住不上。我求的不多啊,就想要套幹點、新點、亮堂點的房子,哪怕是個鴿子籠呢。”
耳聽她剛要到十萬塊又要訛房子,孫菀騰地站了起來,氣咻咻地就要開口,卓臨城眼明手快地抓住了她的手,不著痕跡地將她帶到自己懷裏,將她輕輕按坐了下去,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冷靜。
他笑容溫和地順著黎美靜的話說:“您要實在不想住老屋,我幫您聯係買家把這房子賣了,回頭我和孫菀再添點錢,湊筆款子給您買套大點的電梯房,也不費什麼周折的。”
黎美靜聽說要賣她的舊房子,就不肯再接茬,喪著臉,好像注意力全在渾身的疼痛裏去了。
等半個多小時的艾灸做完,卓臨城忙帶著忍耐良久的孫菀告辭。
黎美靜伸了伸胳膊,像想起什麼似的說:“等等,我去給你們裝點豆角帶走。”
孫菀轉身就想走,卓臨城自然地牽住她的手,對黎美靜說:“您別動,我自己去後院拿。”黎美靜平白拿了女婿十萬塊,著實有些無以為報,在親自裝豆角這件事情上表現得很堅決,她訕笑著把那袋豆角遞給卓臨城,“我種的豆角又肥又甜,和市場上那些不同,孫菀小時候就特別喜歡吃我煮的海米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