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假如你在我顛沛流離的時候
應允我現世安穩不是幻想。
假如你在我說我什麼都不在乎的時候
理解我所有的渴望。
假如你會在我狂笑不止的時候輕聲安撫我不要悲傷。
假如你在我蓬頭垢麵的時候告訴我笑一個吧,
就很漂亮……
即使所有的陸地最終都會沉沒於海洋,
也不要忘記我們曾擁有熱烈的時光。
——獨木舟
後來的我總是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黃昏,一想起當時的景象,很自然地,原本有些暴躁或者焦慮的心情,就會很快平靜下來,近乎憂傷。
關於古格王朝遺址,我所知無幾,如果不是在途中陸知遙給我普及了一點它的曆史,在我眼裏,它不過就是幾座荒山而已。
來的路上,陸知遙曾告訴我,這些密密麻麻漫山遍野的洞穴大多是居室。古格的住宿有嚴格的等級製度:王宮是給君主住的,山坡上是達官貴族的住所,山下住的是奴隸,有的洞窟則是僧侶的修行地。
我大驚小怪地問:“住在洞裏?那怎麼生火做飯?”
他用一種“你沒救了”的眼神鄙視地看了我一眼之後,放棄了交流。
暮色西沉之時,整個古格被一種悲壯而滄桑的氣氛所籠罩,曆史的陳舊感迎麵撲來,可是在我眼裏,這些大大的洞穴此刻已經完全褪去了傳說中的神秘,隻顯得詭異和猙獰。
即使穿著厚厚的抓絨衣,我也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手臂上的汗毛一根根地立了起來。
站在光禿禿的、沒有一點攀緣物的山上,原本就有嚴重恐高症的我,此刻害怕得手心裏都冒出了密密麻麻的汗。
幾乎是在我快要哭出來的時候,他的腳步聲從我身後傳來,看見我一動不動地蹲在地上,他好奇地問我:“你一個人在這兒幹什麼?”
我像是瀕臨沒頂的人終於抓到了救生圈,站起來的時候喉嚨裏都起了哭腔:“你到哪兒去了啊……”
不想再被他鄙視了,所以後半句“我怕死了”硬是被我生生地吞了下去。
他看著我,很無奈地笑了一下,然後在我已經汗濕了的手掌心裏放下一個東西。我拿近一看,那是一枚錢幣。
“三年前我走這條線的時候藏了點東西在後麵那個山洞裏,今天去看它居然還在那裏。”他輕描淡寫地說,“送給你,要不要?”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放進口袋裏,姿態虔誠得就像曾經從林逸舟的耳朵上取下那枚耳釘,我知道這些都是我生命中的印記,隻能一路帶著走,不能丟。
那天晚上在紮達簡陋的招待所裏,五張單人床一字排開,在別人輕輕的鼻息聲裏,我聽見鄰床的陸知遙在小聲地打電話訂機票,下意識地,我在被子裏的手握緊了他在黃昏中送給我的那枚錢幣,胸腔深處忽然湧起一陣強烈的酸楚。
我知道,分別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他掛掉電話轉過身來的時候正好看到我還沒來得及閉上的眼睛,我就那麼直勾勾地看著他,不動也不出聲,他那麼聰明,一定能看懂我的眼神。
我們的手在兩張床中間那個狹窄的過道處緊緊握著,可是沒有用,握得再緊,我依然被一種濃濃的悲傷所淹沒。
快中秋了,月亮差不多已經圓了,月光從年久失修的窗口灑進來,我的腦海裏有個詞語越來越清晰:失去。
我知道,我要再一次承受它。
還來不及啟齒說出心裏深沉的依戀,分別就像列車轟隆隆地駛來。
就這樣,轉過身去的時候,黑暗中,我的眼淚暖暖地流了下來。
[1] 我們很多人都以為自己已經遺忘了過去,然而過去並沒有遺忘我們。
2010年的長沙看起來已經有一些陌生了,在我結束長途旅行回到這裏的時候,整個城市因為修地鐵被挖得坑坑窪窪,原本就不夠寬闊的馬路更是經常堵得水泄不通。我和康婕相約在五一路碰麵準備一起去DQ,可是當我從的士上下來才愕然地發現五一廣場的立交橋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被圍起來的廢墟。
整個城市被籠罩在厚重的灰塵裏。
我站在人潮湧動的街頭,茫然四顧,那些記憶中鮮活的場景如同雪花一樣紛至遝來,可是它們,永遠、永遠隻會存在於記憶之中了。
康婕挽著我曬黑了的手臂輕輕歎了一口氣:“落薰,你離開得太久了。”
仿佛命運真的有一雙無情的手,篡改了我某一部分的人生,我像“刻舟求劍”的那個主人公一樣,在我做下標記的地方企圖找回我失去的寶劍,然而我乘坐的船早已不在那片水域了。
我和康婕在DQ坐下來的時候我依然是心有戚戚焉,原本想感歎一些什麼,可是最終我什麼也沒說出口。
康婕一勺一勺耐心地舀著加了布朗尼的冰淇淋,輕描淡寫地說:“我還以為你一輩子都不會再來吃這個了呢。”
我知道她這句話的意思,雖然不太想提起過去的事,但還是報以一個自嘲的微笑。
達利的名作《記憶的永恒》畫了一隻超乎想象的軟表,仿佛要被烈日曬化的鍾表,詭異地把人和時間糅合進一個超級柔軟的夢幻世界。
有時候我覺得我就處於那樣一個世界裏,在那裏陳放著所有的過去,沒有被夷平的廣場和一個接一個離開的人,這樣想的時候,我就覺得整個天地好像都被顛倒了。
我們很多人都以為自己已經遺忘了過去,然而過去並沒有遺忘我們。
算起來大概也不是很多年前,但可能我們這群人活得太折騰了,所以三五天看起來好像十年八載一樣,並沒有過去多久,可是在我心裏那已經是滄海桑田。
我第一次見到蘇瑾,就是在DQ。
那是我的人生至今為止的最低潮期,終日蜷在房間裏,日複一日麻木而茫然地數著桌上的台曆,一天過去了,一天又過去了,一輩子,慢慢地就這麼過去了。
就是在那樣不忍回望的時候,蘇瑾猝不及防地出現了,她在電話裏說:“程落薰,我一定要見你,否則我走得不甘心。”
那是一次不太愉快的見麵,也許那是我們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見麵,她上上下下仔細地端詳我,我也冷眉冷眼反反複複地打量她。
我們都知道對方是誰,也都對對方不懷善意。沒有辦法,即使我們原本隻是兩個陌生人,就算在街上擦肩而過也不會看對方一眼,但因為我們中間曾經存在過那個叫作林逸舟的人,我們永遠不可能使彼此的敵意如冬雪般消融。
我們沒有說太多話,甚至都沒有刻意地提起他,隻是在快要離開之前,她突然幽幽地說:“要是沒有你就好了,沒有你,至少他現在還活著,開不開心是另一回事,最起碼,還活著。”
我像被一根很細很尖的針刺到了身體裏對疼痛最敏感的那根神經,噌地站起來,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勉強維持鎮定。在我走過她身邊時,她輕聲說:“程落薰,你永遠不會明白我有多嫉妒你。”
那是蘇瑾出國的前一天晚上,她執意要見我一麵,後來我們再也沒有任何聯係,她就像一場瓢潑大雨,來得突然,消失得也迅疾。
我不太記得她的樣子了,隻記得那晚我靜靜地注視著流光溢彩的街上摩肩接踵的那些陌生人,他們笑得很放肆。
我悲傷地想,林逸舟不在了,可是這些人照樣晚上還去泡吧。
林逸舟不在了,可是蘇瑾照樣明天還是要出國。
林逸舟不在了,可是我還活著。
那樣想的時候,就好像真的有一雙手大力地撕開了胸腔,痛不可當。
回想起那天晚上,康婕似乎比我記得還清楚,她挑起眉毛說:“當時看見你呆呆地坐在路邊的台階上,真的覺得,誰都救不了你了。”
當時她打電話給羅素然,想要求助,沒想到羅素然沉吟了一會兒,跟她說:“你別管她,讓她自己站起來。”
康婕愕然地握著手機怔了好半天,她不明白為什麼一貫親和的素然姐在那麼重要的時刻,居然不肯拉我一把,為什麼我的生命處於那麼慘淡晦澀的低潮期時,她要做一個隔岸觀火的人。
素然姐的苦心,要等到若幹個日子之後,我們才能夠懂得。
那段日子康婕幾乎把一切空餘的時間都騰出來陪我,夜幕降臨的時候她就拿出化妝品開始細心地化妝,我躺在床上靜靜地凝視著鏡子裏的她一點點把原本幹幹淨淨的一張臉塗抹得妖嬈魅惑,忍不住開口說:“其實你還是素顏比較好看。”
她回過頭來對我笑笑,那個笑裏包含了很多,有無奈也有辛酸,有自嘲也有不以為然:“你去問問那些做小姐的,有幾個是自願的。”
我一時之間啞口無言,她又補充說:“小姐賣身演員賣藝作家賣字,剩下的都是賣勞動力,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都是這樣,用你自身所有的這些去換你沒有的那些,公平得很。”
過了很久,我幽幽地說:“你的境界越來越高了。”
她收拾好瑣碎的東西,又笑了:“那是,他媽的哪個名人說的來著,生活是最好的大學,我他媽就是這所大學裏最好的學生。”
日子就像一汪死水,我每一天閉上眼睛的時候都希望在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會有一些改變,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總之能夠觸動我,能夠令我真正地活過來,可是每一天都不過是前一天的翻版。
直到那天深夜康婕從酒吧收工,沒有回她媽媽家而是來到了我家。她換上拖鞋後第一件事不是去卸妝,而是在我床邊坐下,認真地跟我說:“落薰,我今天從你家走的時候,見到許至君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假裝自己已經不記得這個人了。
假裝從來沒有一個人在跟我還不熟的時候,因為我不開心,開車帶我去買提拉米蘇。
假裝沒有一個人在我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跟自己慪氣的時候,帶我去吃自助餐,貪便宜的我非要撐得自己再多喝一口水就會爆炸的時候才停下來。
假裝沒有一個人會因為我說我想要肯德基兒童套餐送的小公仔,就真的跑去連續吃了好幾天的兒童套餐直到湊齊那套後來被我很不當回事兒丟在雜物箱裏的、我連名字都不記得叫什麼的小玩意。
我甚至假裝自己不記得在我決意放棄生命的那天傍晚,回過頭去看到他不顧一切地跳下來救我。
更重要的是,我假裝自己已經完完全全不記得我從他那間公寓搬走的時候,他故意留給我的那個傲慢的背影,是那麼孤寂。
是的,我裝得很好,從來不提起他,甚至有時候我會說起林逸舟可是我就是從來不提他,因為說起林逸舟至少我還可以哭,但如果說起他,我真的不知道要用什麼語氣。
可是為什麼,當這個名字從康婕口中說出來的時候,會像一把鐵錘,準確地找到我的胸腔伸進心髒所在的那個地方,然後狠狠地敲了下去。
為什麼閉上眼睛的時候,還能很清楚地看到那年夏天的某個晚上,站在我家巷子口的路燈底下,他的睫毛如蝶翼般撲閃,語氣溫柔而堅定地說:“我愛你,並不僅意味著我想和你在一起,我說我愛你,就代表我承諾永遠不會傷害你。”
許至君,你這個傻瓜。
“他似乎每天都會來。”康婕看了看我的臉色之後,小心翼翼地又補上了這句,“要不……見個麵?”
她語氣裏的疑問隨著我的沉默一點一點消散在空氣裏,她等了好久也沒見我有什麼回應,終於也死了心轉移了話題:“程落薰,我真懷疑你是不是耳朵聾了,現在跟你說句話就好像在你麵前放個屁似的。”
我笑了起來,還沒說話,她又否定了自己前麵那句話:“不對,放個屁人家還會說臭……”
但從那天之後,我多了一個連康婕都不知道的秘密。
每天她從我家離開的時候我都會躲在窗簾後麵,躡手躡腳地伸出半個頭往樓下看。我看到她停下來跟他打招呼,說兩句話,然後他就會抬頭往我家的窗口看。
我知道我的姿態看起來有些猥瑣,可是還是忍不住要這樣做。每次看到他仰起的麵孔時,我都要捂住嘴,以免自己突然哇的一聲哭出來嚇著本來就已經被我弄得神經衰弱的媽媽。
許至君很少笑,他總覺得一天到晚笑得跟朵向日葵一樣是很幼稚的,所以他總是一副很淡定很優雅的樣子,但我知道其實那些淡定啊優雅啊都是裝的。
我不是沒看到他笑過,帶著他養的那條叫作“薩摩耶”的薩摩耶遛馬路的時候他笑過,我心血來潮給他買了好幾包被他故意說成“小碗熊”的兒童潤膚霜時他笑過,還有那次康婕打胎之後,他傻乎乎地站在她家冰箱麵前整理那些過期的速凍食品,忽然回過頭跟我講“嘿,你知道嗎,今天我特別高興,因為你有事的時候沒有找林逸舟而是找我”的時候,他臉上分明就是孩子氣的笑。
可是許至君,為什麼你現在再也不笑了?
很多很多的負麵情緒淤積在我心裏讓我都瀕臨崩潰了,我總覺得隻要再發生一點點什麼不如意的小事,就會把我整個人徹底擊潰。就是在這個時候,淺淺降生了。
這個消息是李珊珊傳達給康婕,然後康婕又傳達給我的。她那天下了夜班已經三點多了,一進我家門還來不及去卸妝就把我房間的門關上,兩隻眼睛跟夜貓似的閃閃發光:“落薰!素然姐生孩子了你知不知道!”
她那一聲低吼徹底把我從混沌的狀態裏驚醒了,自從那次見過蘇瑾之後,除了陪我媽去超市扛米扛油回家之外,我基本上再也沒有出過門。我每天渾渾噩噩地待在房間裏,不上網也不看書,手機也不開,除了發呆就是睡覺,睜開眼不是天還沒亮就是天快黑了。
我幾乎都不記得,我還有一些好朋友,她們的人生並沒有因為我的悲慟而停滯節奏。我幾乎忘了去關心被毀容後的珊珊、一夕之間成長得像個大人的宋遠,以及懷著一個隻能被稱為“私生子”的孩子的素然姐。
在聽到這個消息之後,我既為素然姐感到高興,同時也為自己的自私感到慚愧。
康婕脫下鞋子跳到我的床上:“慚愧是吧?沒關係,還可以彌補,明天我們一起去醫院看她。珊珊說了,你要是敢不去,她會提著菜刀來請你!”
第二天上午九點多,康婕就仿佛鬧鍾附體一樣把我從床上搖了起來:“起來了!傻×啊!起床啊!”
我睡眼惺忪地甩開她的手:“我答應了你一定去,但也沒必要這麼早就起來吧,賣早餐的都沒你起得早。”
話音剛落,一個枕頭就重重地打在我的臉上,伴隨著康婕尖銳的斥罵聲:“賣早餐的都是在我每天下班的那個時候就起來了,他們要像你這樣過日子早就餓死街頭了。你他媽快點起來,別廢話了,我們還得去買點禮品,他媽的難道你空著手去啊,你好意思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