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下一個目標:東京
下一個目標:東京
1. 2029年冬天日本東京
位於東京金紮區的電通廣告公司是日本最大的廣告公司。眼看就要到新年了,這幢20層的灰色大樓裝飾一新,彩燈從樓頂垂下,門口已經開始裝飾門鬆(一種有鬆枝,竹子做的裝飾品)。市場部經理佐佐木正誌沒有料到在這天接待了一位重要客戶,讓公司在新年前後忙得連軸轉。
那是位年輕的中國男子,名片上寫著中國北京天香化妝品公司總經理何誌超,三十四五歲,穿名牌西服,皮鞋一塵不染,標準的美式英語,人很精明強幹。他一進屋就連聲道歉,說在新年快到的時候還來打擾,實在對不起。但他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
“我想向貴國出口化妝品,厚生省勞動大臣的批文今天上午才拿到手。拿上批文我就直接到貴公司來啦。”
他從皮包裏掏出批文讓佐佐木過目,開玩笑說:“看來,這次我選中日本,而不是歐洲,作市場突破口,可能是選錯了。原來日本對化妝品進口許可證的審批比歐盟還要嚴格!但不管怎樣,我總算把許可證拿到手了。”
佐佐木知道今天來了一個大客戶。幾個月前這位何先生曾和電通公司北京分公司吹過風,說他想在東京做一個“最轟動”的廣告,一旦拿到日本厚生省的批文,他就直接來電通公司總部。如今中國人已代替了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日本人的地位,在世界上最為財大氣粗,這位主動上門的闊佬當然要小心侍候。他笑著說:
“不必客氣。能為先生效勞是敝公司的榮幸,請講。”
何先生從公文包裏拿出六個同樣的小瓶,依次擺在桌子上,小瓶上都沒有標簽,瓶身也不透明。他笑著說:
“談業務之前,先請佐佐木先生鑒定一下麵前的幾瓶香水,以便對我公司的實力有所了解。這六瓶香水中,有三瓶是經典的克裏絲汀·迪奧公司的毒藥係列香水,即紫毒、綠毒和紅毒,這幾個名字起得太好了,它們對愛美女士的誘惑力確實有如毒藥。另三瓶是我公司的天香係列香水一、二、三號,也有幾個別名,叫追魂、奪魄、索命。”他用漢字把這幾個名字寫在紙上讓對方看,笑著說,“口氣是不是有點過大?但我敢說,這是有產品質量做保證的。現在,請佐佐木先生試一試這些香水,看哪三種的味道更為優雅醇厚。”他建議說,“你不妨在公司找幾位最漂亮的女士,漂亮女人天生是鑒別香水的專家。”
佐佐木先生想了想,打了兩個電話,少頃,有兩位女士進來,都是天生麗質,麵妝化得像水晶工藝品一樣精致,兩人嫋嫋走來,空氣中蕩漾著若有若無的清香。她們同客人見了禮,佐佐木用日語同兩人說了幾句,兩位女士點點頭,打開六個小瓶,小心地嗅聞著,又把每種香水在脈門處滴一滴,用小手輕輕扇動著嗅聞。這個過程持續了很長時間,佐佐木耐心地等著,何誌超也是意定神閑,神態篤定。兩位女士嗅完後,商量一會兒,反複權衡,最後相當猶疑地從中挑出三瓶,遞給佐佐木。何先生說:
“挑好了?兩位女士認為這三瓶味道更為醇正?從外表上,我也認不出你們挑的是哪一家的產品,這會兒我心裏緊張得很啊。現在,請佐佐木先生把瓶底的不幹膠紙撕開。”
佐佐木照做了,瓶底寫著紅毒、追魂和索命。何誌超笑著撕開另三瓶,下邊寫著紫毒、綠毒和奪魄。何誌超滿意地說:
“謝謝兩位專家的品評,你們判定我公司有兩種產品比迪奧更優秀,這麼著,我對自家產品的信心也更足了。”他從公文包裏拿出六個帶包裝的漂亮的香水瓶,送給每位女士三瓶,“這三瓶香水就是天香係列一、二、三號,請兩位收下,不成敬意。如果你們使用後覺得還滿意,請向朋友們推薦。謝謝。”
兩位女士笑著接過禮品,鞠躬後退出。何誌超說:“佐佐木先生,剛才的結果你也看見了。當然,僅僅依這樣一次品評,就說天香賽過了迪奧,那未免言之過甚。我能說的是天香確實具備了和迪奧爭雄的底蘊。可惜,化妝品世界裏非常崇尚名牌,我們的質量再好,也是‘養在深閨人未識’。我們打算以一次精心設計的、具有轟動效應的廣告,一下子抓住時尚女媛的眼球!這就是我們來找貴公司的目的。相信以貴公司精湛的專業水準,能讓敝公司一舉打開日本化妝品高端市場。”
“我們一定會讓貴公司滿意。何君對廣告的方式,有什麼基本設想嗎?”
“有。我想在東京等幾個大城市來個天女散花,用飛艇播撒這樣的紙花。”
他從公文包裏掏出一疊紙花遞給佐佐木。紙花不大,大致相當於半張紙幣,紙質輕薄柔軟,疏鬆多孔,紙麵上附著像蝴蝶翅膀鱗粉一樣的東西,滑不留手,清香宜人。上麵印著一首漢俳。這是遵照日本的古老習俗,過去,越是高雅的文字,越傾向於使用漢字而不是平假名片假名。
天の花
鮮花雲上開
一陣春風吹過來
紛紛落人間
他請佐佐木撚一撚紙花,佐佐木照做了,立時,更為濃鬱的清香撲麵而來。何誌超解釋說:
“紙麵上的鱗粉是包含著天香香水的微囊,這樣可把香味保持得更持久一些,等撿到紙花的人用手撚一撚,香味才會大量散發。我想在日本某個最重要的節日,比如新年某一天,在東京或其它日本大城市,用若幹艘飛艇同時散發,讓至少十萬人同時看到我們的廣告。時辰選在室外人流最密集的時候,最好是在傍晚時分,那時,朦朧的夕照之中,幾艘彩光閃爍的飛艇播撒出雲一樣的花朵,這種意境一定美極了。”他笑著問,“怎麼樣?這個廣告要有精心的組織,要征得東京空域管製的批準,難度是很大的。”
佐佐木自信地說:“這些技術性的困難我們會克服,你盡管放心。”
“技術性細節我們不多要求,但對於‘至少十萬人看到廣告’這一點,我們會聘請第三方做出抽樣調查。”
“沒有問題。”
“至於廣告費用,”何誌超微笑著說,“我非常相信貴公司的商業道德,因而想采取一種特殊的付費辦法,你看可行否?”他掏出支票薄,刷刷地簽了兩張,“這一張是1000萬美元,作為我的預付。另一張是空白支票,我已經簽了名,貴公司在廣告結束後按實際發生費用的缺額填寫,我會照單付訖,隻要你的數額不超過天香公司的注冊資金就行。哈哈!”
佐佐木也笑了,收下兩張支票:“何君快人快語,我想這次合作一定會非常愉快。”
接下來的時間裏,兩人敲定了廣告的細節。時間初定在正月初三,即日本的“三賀日”的最後一天,這時日本人都要到親友家拜年,街上人流非常密集。比較難辦的是申請空中航線,從現在起還有不到一個月,時間比較緊,電通公司將盡量辦妥必要手續,實在不行,就推到下一個節日。天香公司在中國國內準備好紙花,等做廣告的時間定下後,再臨時噴灑香水微囊,這樣能保證香水的最佳效果。噴灑後的紙花在初三上午準時空運到日本的成田機場,扣除海關檢驗的時間,足以趕得上晚上的行動。
兩人認真討論了各項細節,正式簽了協議。佐佐木把中國客戶送出大門,互相道別。何誌超馬上要趕回中國,準備紙花、微囊及各種相關手續,他的時間也夠緊張了。
何誌超回到下榻的八重洲富士屋飯店,立即同遠在利雅得的天香公司董事長本·塔拉勒通了電話,說廣告的事情已經談妥,完全符合董事長總的思路,時間初定在一月初三,日本的三賀日。塔拉勒默默地聽著,問:
“是初三的傍晚嗎?”
“對,依你的意見,定在傍晚。”
“初三那天的氣象問了嗎?”
“問過了,晴天轉多雲,沒有雨,適合飛艇的飛行。”
“對於廣告的受眾人數,你對他們強調了嗎?”
“我強調了,要通過第三方機構作抽樣調查。”
“好的,你辛苦了。”塔拉勒平淡地說。
何誌超匆匆退了房,到成田機場趕飛機回北京。他心裏暗暗佩服塔拉勒的鎮靜。要知道,這次廣告絕對是一次豪賭,賭贏了,公司會從此在西方國家打開市場;賭輸了,公司肯定會破產,這一點毫無疑問。天香公司注冊資金兩億美元,但何誌超知道其中的貓膩,真正投入隻有四千萬,除了固定資產,現金隻有兩千萬,付廣告費倒還夠用,其後的生產資金就沒了。但塔拉勒一直告訴他,資金的事不必他操心,你眼下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把這次廣告辦成。
何誌超原是另一家中國化妝品公司—“百花神”公司的技術權威,一年前,一位在利雅得承包工程的張姓朋友介紹他與塔拉勒相識,在北京長城飯店兩人見了一麵—實際上這句話並不是真實的描述,塔拉勒是個瞎子,所以雖然兩人見了麵,塔拉勒卻無法看到他的相貌。
那天朋友介紹後就走了,屋裏隻留下他們倆。塔拉勒戴著頭巾,穿著白色阿拉伯長袍,戴一個碩大的墨鏡。像所有瞎子一樣,他在說話時並不麵對對方,而是稍微側身,以便能聽得更清楚一些。他的英語非常流利,是標準的美式英語。談話一開始,塔拉勒就幹脆地說:
“聽張先生介紹你在技術上很強。我想投資4000萬辦一個化妝品生產公司,想請你擔任總經理,你以技術入股,占公司49%的股份。你有什麼意見?”
何誌超相當震驚,因為這個比例相當高,按中國《公司法》,技術入股一般不超過公司注資的20%,超過20%需要有關部門做特別認定。這個沙特人太慷慨了。塔拉勒微笑著說:
“別人對我說,這個比例太高了。但我想,如果一位技術精英能讓我賺到幾億,我為什麼要吝惜區區兩千萬呢。我很看好中國的環境,在這兒,隨便扔一顆種子,都會變成一棵大樹。我可不願失去發財的機會。”
何誌超多少有些猶豫,如果他帶著原公司的技術,跳槽到同樣性質的公司,明顯違犯同業競爭的規定,有可能吃官司的。但1960萬的股權啊,而且如果公司辦得好,還遠遠不止這些!為了這幾千萬,值得拿人生前途冒點險,何況在中國,法律上的桎梏和道德方麵的約束並不嚴厲。
他咬咬牙,當場答應了。塔拉勒愉快地說:
“我很讚賞你,敢作敢為,處事果決。今後我們一定會合作愉快。回國後我就把4000萬打來。今後我可能很少來這兒,這邊的公司事務全部由你一人打理。我絕對信任你,相信你不會讓一個瞎子失望。哈哈。”
這事就算敲定了,接下來何誌超談了今後的一些打算:如何完整帶出原公司技術、如何逃避原公司的追究,等等,還建議塔拉勒虛報注冊資金,說這樣可以提升公司的檔次,便於今後打開國際市場。這種做法在其它國家不可思議,但在國內司空見慣。有專門的公司來辦這種事,他們提供資金在公司戶頭上轉一圈,一星期後抽走,收取一定比例的傭金。對這些建議塔拉勒都表示同意,說一切由何誌超全權處理。那次見麵總共不超過一個小時,回去後何誌超像做夢一樣,不相信今天所談的會變成現實。但幾天後,塔拉勒的4000萬如期打來了。
塔拉勒的信任確實讓何誌超感念不已。何誌超知道中國古代的“豫讓國士之論”,既然塔拉勒以國士之禮待他,他也要以國士的品行來回報。此後一年裏,他宵衣旰食,很快把一個公司草創出來。半年前,塔拉勒提出“先打開日本市場”的經營思路,並具體提出了做空中廣告的設想,何誌超非常讚成,經過半年努力,基本把塔拉勒的想法落實了。
但願這次轟動的空中廣告能一舉打開日本的市場,那時,他的事業會邁上一個新的台階。在東京飛往北京的波音飛機上,何誌超默默地祝願。
2. 2029年冬天中國西藏
S70型黑鷹直升機盤旋著降落下來,科技日報的女記者肖雁不絕聲地驚呼著:
“太美了!西藏的風光太美了,人間仙境!”
駕駛飛機的陸航張團長回頭笑著看看她,對一位年輕姑娘的少見多怪表示理解。機上還有三個人,中國疾病預防和控製中心環境控製局的薛愈局長、妻子梅小雪和嶽母梅茵女士。這三位笑笑,沒有說話。西藏的風光確實美,但他們為了研究高原旱獺鼠疫,已經來過十幾次,臉膛都被高原的紫外線曬黑了,對西藏的景色已經司空見慣,何況今天是陰天(播撒行動必須選在陰天,鼠疫杆菌對日光的耐受力比較低),高原風光的美麗大大打了折扣。
周圍是戴著白帽子的雪山,頭頂是淡灰色的陰雲。蒼鷹在天上滑行,幾隻羽毛烏黑的紅嘴鴉棲在一塊巨石上,好奇地打量著地上的客人。高原草墊的植物和平原不同,綠色特別濃,有點暗,而暗綠叢中的紫色花朵又特別豔麗。青藏鐵路在不遠處穿過,有些動了土方的地方裸露出土層,上麵一層是糾結致密的草根,二三十厘米後就是碎石,兩者之間形成非常清晰的分界。這是典型的高原植被,是多少萬年才形成的。它是一種非常脆弱的生態,一旦破壞就很難恢複了。
薛愈他們下了飛機,按照多年來在西藏養成的習慣,先用望遠鏡向四周掃視,尋找旱獺或高原鼠兔。果然在遠處找到了幾隻旱獺,它們蹲在雙腿上,警惕地注視著這邊的人群。身後有小土堆,那是它們的洞穴,隨時可以鑽進去躲藏天敵。薛愈把望遠鏡遞給肖雁,向旱獺那邊指了指。肖雁用望遠鏡看見了,喊著:
“呀,這麼多旱獺!”
薛愈說:“嗯,這些年旱獺數量在增多,可能是與其天敵—鷹、狐狸—的減少有關。也可能與鼠疫的減少有關。”他解釋說,“西藏的牧民經過教育,現在都非常注意疫情,隻要發現死旱獺或死鼠兔,都會立即用石頭掩埋,再報疫情觀測站做消毒處理。這樣就減少了鼠疫在動物中間的傳播機會。等我們噴灑了低毒的鼠疫杆菌後,疫情將被徹底控製,有可能旱獺和鼠兔的數量還會增加。這可不是好事,因為它們對高原植被的破壞很大。我們已經建議用人工方法增大它們天敵的數量。自然界就是這樣的天網,你任意扯動一處,都會牽連到多處。”
又有三架輕型直11降落下來,十幾位穿白衣的工作人員跳下飛機,開始測量風速、溫度、濕度和光照。薛愈和張團長也跑過去。小雪挽著梅媽媽向旁邊走了一段,避開直升機旋翼掀起的氣流。今天是國內、也是世界上第一次大規模地、公開地噴灑低毒病原體。老狄克森50年前提出的設想終於變成現實。此前在南陽城區噴灑過低毒天花,取得成功,但屬於小範圍實驗,也沒有對外公開。撫今追昔,已經63歲的梅茵很是感慨。有了今天的成功,她的一生就不算虛度了。
小雪的手機響了,是孫景栓叔叔的聲音。電話是在北京機場打來的,孫景栓和妻子何瑩帶女兒嬌嬌去日本旅遊,把吉吉也帶上了。孫叔叔說:
“飛機馬上起飛,就要關閉手機了,我讓吉吉同你們告個別。”
吉吉同媽媽和外婆道了別,小雪免不了又要絮叨幾句:注意安全啦,聽大人話啦,吉吉不耐煩地說:知道啦知道啦。電話那邊孫景栓在喊嬌嬌,讓她同小雪姐姐和梅茵阿姨道別。奇怪的是沒有嬌嬌的聲音,靜場很久,孫景栓笑著說:
“嬌嬌不好意思和你們通話,說她和吉吉一直是姐弟相稱,怎麼能對小雪喊姐姐呢。我說你要是喊小雪阿姨,可把我的輩分降低了。”
梅茵和小雪都被逗笑了,想想這確實是個問題:依梅茵和孫景栓原來的夫妻關係往下排輩分,嬌嬌應該比吉吉高一輩。但實際上她隻大吉吉兩歲,讓吉吉喊她阿姨也不合適,吉吉肯定不服氣。小雪笑著說:
“別讓嬌嬌作難,咱們胡喊亂答應吧,我是嬌嬌的姐姐,嬌嬌是吉吉的姐姐,互不影響,這不就結了?”
嬌嬌這才接過電話,同“小雪姐姐”和“梅茵阿姨”道了別。
何瑩也問了好,同丈夫的前妻特別多聊了一會兒。通話的氣氛很歡快,但小雪暗地裏憐憫媽媽。現在孫叔叔有了和和美美一家人,但梅媽媽卻仍是孤身。雖然膝下有女兒女婿和外孫,但畢竟這些代替不了丈夫。媽媽這一生太苦了。
肖雁和一位攝影記者扛著攝像機過來,對兩人進行現場采訪。肖雁對著鏡頭說:
“現在,對鼠疫疫源地噴灑低毒性鼠疫杆菌的行動即將開始,我們正進行實況直播。大家都知道,鼠疫是傳染性極強、致死性極高的惡性傳染病,在天花被消滅之後,鼠疫被列為我國甲類傳染病之首,稱為“一號病”。19世紀鼠疫曾造成歐洲1/3人口死亡;目前,我國鼠疫疫源地分布於19個省(區),286個縣(市、旗),疫源地麵積115萬平方公裏,占國土麵積的12%以上。青藏鐵路就穿過疫源區,為了確保疫病不借助火車擴散,中央政府在那曲、當雄等地設了疫情觀測站。但那隻是被動防禦,今天我們要對疫源地主動進攻了。”
她把話筒舉到梅茵麵前,說:
“梅女士,這是一個曆史性的時刻。眾所周知,你是這項技術的先驅之一,為此還受過八年牢獄之災。在這個時刻,你想對公眾說些什麼嗎?”
梅茵平靜地說:“說不上曆史性的時刻吧,即將噴灑的其實就是鼠疫活疫苗,現代社會中早已有之。我們隻不過強化了它們在野環境下的生存能力。把‘向人體注射’改為‘撒播到野外環境’,讓它們自我繁衍,排斥原生的烈性菌株,並誘發宿主的特異免疫力。如果成功,一次噴灑就能一勞永逸地控製這片區域的鼠疫。對青藏鼠疫區的改造隻是第一步,如果大規模野外試驗成功,中國和國際社會將把它擴展到炭疽、埃博拉、拉沙熱等疫病上。”
“梅博士,近幾十年來,自然疫源有加速擴散的趨向。很多科學家大聲呼籲,要努力隔斷這種擴散。”
梅茵很幹脆地說:“恐怕這隻能是一個美好的願望。“
“為什麼?“
“隨著現代社會的觸角向蠻荒之地延伸,從長遠看,疫源的擴散是必然的。過去,由於地理的隔絕,地球生物圈實際上被分割成許多相對獨立的生物進化圈。在文明打破地理隔絕後,各個進化圈勢必產生碰撞。曆史上大的災疫,像天花、鼠疫、西班牙流感、埃博拉、黃熱病、拉沙熱、梅毒、艾滋病等等,其實都是這種碰撞的結果。碰撞並不全是壞事,小生物圈最終會融合為大一統的地球生物圈,人類和病原體也將在新的高度上達到平衡。這個過程無法逆轉。科學家能做的是順勢而為,盡量減輕碰撞的烈度,讓各種生物在同一個生物圈中和諧相處。這正是今天我們要幹的事情。”
“你說在大一統的地球生物圈中,人類和病原體將在新的高度上達到平衡,是不是說,人類再不會爆發災疫了?”
“不,自然界的不平衡是絕對的,平衡隻是相對的。人類永遠不會根絕災疫,但至少說,當病原體和人類在一個共同的環境中頻繁接觸、協同進化時,災疫的爆發會類似於頻繁發作的低烈度的林火,雖然會造成損失,但也同時燒掉了可燃物積累,避免造成世紀大火。”
“但人們更希望,科學的進步終將完全消滅病原體,就像人類已經消滅了天花那樣。”
梅茵和小雪笑著互相看了一眼。梅茵沒想到科技日報專門派來采訪“低烈度縱火行動”的記者,竟然還死抱著這個僵化的觀點,三句話之後就露餡了。她不想多解釋,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服的。小雪簡單地說:
“小肖,你的觀點已經落後20年啦!那種勝利代價太大,我們已經放棄了。”
張團長向這邊跑過來。噴灑行動就要開始,雖然梅茵沒有任何官方頭銜,隻能算是薛局長的隨行家屬,但張團長知道她在這項研究中的分量,特意來向她請示。他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梅博士,我們的準備工作全部就緒,可以開始噴灑。請指示。”
梅茵倒被他的莊重弄得不好意思,忙說:“你們盡管開始吧,不必問我的。”
張團長再次行禮,跑過去,打了一顆信號彈。三架直11同時起飛,爬升後維持在一定高度,開始噴灑含低毒鼠疫杆菌的氣溶膠。一般含生物戰劑的氣溶膠都是無色無味,那是為了盡量避免引起敵方的警覺。但今天噴灑的實際是“反生物戰劑”,所以在氣溶膠中加了醒目的紅色,以方便觀察噴灑效果。還有一點也與生物戰的景象不同:所有在場的人員都沒穿防護服,隻帶了口罩。
三架直升機在身後拖出三條紅色的巨龍,它們在微風中緩慢地翻滾著,蠕動著,延伸著,三條龍身互相融合,彌散,變淡,最終變成微帶紅色的薄霧,籠罩著上千平方公裏的高原草場。
薛愈用望遠鏡再次捕捉到原先看到的幾隻旱獺,它們仰著頭,兩隻前爪搭拉著,警惕地注視著空中的三架直升機,但對彌散到它們周圍的淡紅色薄霧絲毫沒有注意。它們不知道,這些薄霧將保護它們,讓它們從此與烈性鼠疫絕緣。換句話說,從今天起,這些旱獺的進化過程就搭上了人類文明的快車。
三架直11完成播撒,直接飛回基地去了。這邊的黑鷹也準備返回。小雪在坐上飛機前接到了孫叔叔的平安電話,日本畢竟是最近的鄰邦,這會兒他們四人已經抵達東京,住進了八重洲富士屋飯店。孫叔叔說,我讓兩個孩子洗洗澡,早點睡,養足精神,明天好好玩。小雪說:我們這邊把活幹完了,明天就回北京。祝你們在日本玩得痛快。那邊何瑩接過電話:
“原打算趕在元旦前回去的,兩個孩子不依,非要多玩幾個地方。看來要在日本過元旦了。我給你們拜個早年,祝元旦愉快。問梅大姐好。”
“謝謝。你們別太遷就吉吉,那是個屬猴的,淘皮得很。這段時間,你們倆要費心了。”
“甭客氣。吉吉和嬌嬌玩得很好。好,再見。”
3. 2024年冬天巴基斯坦-阿富汗邊境
何誌超回到北京後就加緊準備。香水是現成的,紙花也容易做,關鍵是紙花上含香水的鱗粉,那是用納米工藝製造的吸附劑,可以吸收數倍於本身體積的香水,用手撚一撚,香水就會大量發散,能造成強烈的廣告效果。此前他已經做了充分的技術準備,這三樣東西他很快備齊了。
電通廣告公司的工作效率非常高,幾天後佐佐木先生來電話,說飛艇的航線已經申請到,就定在正月初三的傍晚。飛艇也已經組織好,日本的飛艇製造技術世界領先,電通公司很容易就租到三架大型飛艇。是從日本航空航天技術研究所和海洋科學技術中心租用的。三架飛艇都是全長47米,直徑12米,重500公斤。近兩天就要全部運到東京,布置好彩燈,並進行試飛。
至於紙花如何在空中撒播,據他們的經驗用人工就可以,不過按照日本國家公安委員會的規定,在東京上空飛行,飛艇上不允許有外國人。何誌超說這沒有問題,飛艇上的人員就由貴公司在日本雇用吧。佐佐木讓他事先提供撒播物的重量和體積,因為飛艇試飛時就要裝上模擬重量。何誌超隨即提供了這些參數。佐佐木又說:
“有個建議,在不影響香水效果的前提下,是否能把紙花提前一天運來?這樣我們的工作可以從容一些。”
“我想問題不大,我給我的董事長通報一聲,再給你回話。”
至此,這次廣告戰役的大盤子已經敲定,何誌超打電話向董事長塔拉勒先生彙報。打他在利雅得的座機,沒人接,隻好改打手機。手機順利打通了,何誌超說:
“對不起,我打你的座機打不通。請你提供方便的座機號,我重新打過去。”
那邊說:“沒關係,就在手機上說吧。我不在沙特,這會兒在阿富汗,這兒也有我一個香水廠。”
何誌超彙報了日本方麵的進展,塔拉勒滿意地說:“很好,我很滿意你的工作。”
“電通公司希望我們提前一天把紙花運到日本,我說問題不大,我這邊的物品都已經備齊了。”
塔拉勒沉吟片刻:“恐怕不行。我正要對你講這件事。你應該知道這次廣告戰對公司生存的意義,對它再怎麼重視也不為過。所以,我決定在紙花上的香水中增加一種特殊成分,是我在阿富汗的工廠生產的。我要求你把中國備齊的紙花和鱗粉於12月25號前空運到喀布爾,在這兒增添特殊成分後再空運到日本。這樣時間就很緊了,不過我保證在1月3號前寄到。”
這個突然的大變動讓何誌超徹底暈菜,心中暗暗發苦。為什麼要把物品運到阿富汗再增添“特殊成分”?無疑,那家夥手中握有某種技術秘密不想讓自己嗅到—可自己還在瞎激情,要用“國士”的品行來回報他呢。而且,依何誌超的直覺,董事長實際上對這個變動早有腹案,隻是一直瞞著他。但不管怎樣,他得聽董事長的。他隻是委婉地說:
“有這個必要?”
“我想是的。你當然知道,咱們給電通廣告公司提供的是什麼樣品。”
何誌超有點臉紅。作為原“百花神化妝品公司”的技術老總,他為天香公司研製的香水已經達到國際水平,但比起迪奧公司這些百年老店畢竟還稍差一籌。在東京與電通公司談判時,為了給他們留下足夠強烈的印象,他提供的天香係列產品實際上是借用迪奧公司的“毒藥”係列。日本人一向循規蹈矩,不會懷疑他在這種事上作假。至於廣告所用的巨量紙花上,當然隻能用本公司的香水了。塔拉勒這樣說實際是點明了:你的水平還不行,應該有自知之明。何誌超不再反對,隻是問了一句:
“塔拉勒先生想增添什麼特殊成分?我並不想打聽您的技術秘密,隻是提醒你不要引起其它麻煩。總不會是鴉片吧,阿富汗至今還是世界主要鴉片產地。”他開玩笑地說,但在玩笑中加了隱隱的譏刺。
對方不動聲色地說:“肯定是合法產品,這點你盡管放心。你不要忘了,我在天香公司占有51%的股份。”
這句話讓何誌超徹底清醒了。不錯,這個公司實際上是那家夥的獨資公司,他不會拿自己的4000萬美元開玩笑。至於自己呢,如果天香公司破產,自己將損失1960萬—但那些錢實際也是塔拉勒的,自己隻不過是失去了塔拉勒的饋贈,重新回到零點而已。這麼想想他就心平氣和了,說:
“好的,我一切照你的吩咐。我會在12月25號前把所有物品空運過去,希望你務必保證在1月3號前空運到東京。”想了想,他又提醒一句,“原來說從北京寄到日本的,忽然改成從喀布爾發貨,電通公司那邊會不會有什麼想法?”
那邊似乎早有考慮,很快回答:
“我會找一架從喀布爾經北京到東京的班機。我想他們不會在意原發貨地。”
何誌超冷冷一笑。看來塔拉勒非常精明,但他為什麼非要把物品弄到阿富汗?這個瞎眼老板搗的什麼鬼?管他媽的,反正錢是他的。他平靜地說:
“好,按你說的辦。”
電話那邊,化名塔拉勒的齊亞·巴茲摁斷手機,冷笑一聲。這個中國人非常精明強幹,甚至精明得過了頭,但在這次行動中他注定隻能扮演一個小醜。那家夥作夢也不會想到,即將加到紙花鱗粉中的特殊成分既不是香料,也不是他懷疑的鴉片,而是天花病毒。這次行動完成後,天香公司就不會存在了,那家夥一心想著的1960萬股權也將化為空無。
天色晚了,洞裏暗下來,手機電量快要用盡了。他走出這個洞中洞,吩咐手下把柴油發電機發動起來。黑影中有人答應了一聲,馬達聲突突地響起來,洞頂的電燈開始有了昏黃的光芒,慢慢變到正常亮度,照出了洞中央擺放的生物反應器、離心機和冰櫃,也照出洞中四個白發蒼蒼的殘疾人。巴茲回到自己的小洞,把手機充電器插上,然後向他們走過去。
這個山洞就是幾十年前哈姆紮和他接待那位穆罕默德的地方。巴茲十幾年前逃離美國後,在中亞、西亞幾個國家中到處逃亡,整了容,偽裝成瞎子,尋求部落長老的幫助,總算擺脫了美國情報部門的追殺,回到這個老山洞裏潛伏下來。這兒遠離文明社會,至今仍沒有電力線、通訊線路和公路,所有物資隻能用騾子馱運。他有四個手下:瞎了一隻眼的艾哈麥得,斷了左胳膊的伊斯麥,睾丸被打碎的賈馬爾,還有斷了右腿的塔馬拉—就是當年給穆罕默德當向導的矮個子。他們的忠心是沒有疑問的,當年都是狂熱的戰士,現在年紀大了,在戰場上落了殘疾,就放下步槍來給他當工人,拿著極微薄的薪金。這四人都沒有文化,年紀大,腦子遲純,從智力說隻相當於四頭騾子。但就是在這樣的人力物力條件下,齊亞·巴茲仍然建立起一個簡陋的生物工廠。由於條件所限,他隻能采用最簡單的方法培養天花病毒—使用天然動物血清,培養病毒時加入低濃度的化學誘變劑。天花病毒無法做動物實驗,所以毒性的檢測隻能在自己身上進行。他們都接受過天花的免疫。再次接觸天花病毒時,檢驗血清中抗體的濃度,便可以確定天花病毒的毒性。
但不管怎樣,他還是把天花病毒大量培養出來了。還是那句話:生物戰劑是窮人的最好武器,價廉,生產工藝簡單,甚至在阿富汗貧瘠的深山裏也能批量生產。
四個人剛才聽見頭頭在通電話,這會兒圍上來問:“時間定了?”
“嗯,那個中國人把紙花發到喀布爾,最遲12月25號到。我們也該走了,今晚就出發。”
他們將用騾子把天花病毒運到喀布爾附近,路上需要5天。巴茲已經提前在喀布爾租了一處民宅,在那兒,他們將把天花病毒和和鱗粉混合後,噴灑到紙花上,再把紙花重新包裝,空運到東京,然後—就等著看一場精彩演出吧。他問:
“四個馱子都裝好了?“
“裝好了,放在洞外凍著。”
這兒是高海拔,又是冬天,洞外氣溫常在負10度以下,是天然的冷櫃。考慮到病毒的儲存和五天的運輸(這兒可沒有專用的冷藏車),巴茲特意把襲擊的時間定在冬天。瞎一隻眼的艾哈麥得笑嘻嘻地說:
“這下子,美國佬要大禍臨頭了,又一個911!”
巴茲此前一直沒向他們透露計劃的細節,這會兒才說:“不,不是美國,是日本東京。”
“日本?”塔馬拉很遺憾,“最該殺的還是美國佬,應該把病毒撒到紐約或華盛頓。”
“美國人如今太警覺,這些東西不容易混過海關。再說那兒已經經過一次天花襲擊,儲備有大量的天花疫苗。考慮這些因素,我決定這次放在日本。”
塔馬拉擔心地問:“日本海關呢?會不會檢查出來?”
“不會,我仔細考察過,他們隻對動植物檢疫,對從疫區來的人員和船隻檢疫。紙花這樣的工業品根本不在檢疫範圍內。”
“好吧,能殺死幾十萬日本人也不錯,誰讓他們老跟在美國佬後邊,又是派兵又是派船的?”
伊斯麥說:“正巧,上次當試驗品的那兩個人就是日本人。”
他說了這句話,五個人不約而同把目光轉向一個方向,那兒是個洞中的深洞,兩個試驗品的屍骨就埋在那裏。一年前,塔馬拉曾隨口問道:咱們生產的病毒到底管不管用?這正是齊亞·巴茲擔心的事。他帶來的天花原型株毒性很強,但在十幾年的傳代後毒性會不會保持?在自己身上做過實驗,激起的抗體反應還是很強的,不過他想還是應該在沒有免疫力的人身上試一試,那樣更放心。好在要想檢驗非常容易,這兒完全沒有西方科學界關於人體試驗的清規戒律。巴茲給附近的恐怖組織打了個招呼,不久他們就送來兩個西方人。是一對日本老年夫妻(他們把東方的日本也算到西方世界中),來喀布爾旅遊,被他們綁架來了。那兩個日本人不會英語,而這兒沒有一個會日語的人。兩個人恐懼地瞪圓了眼睛,焦急地說個不停,大概是向綁架者求饒,說他們願意交納贖金吧。齊亞·巴茲沒心思聽他們嘮叨,讓手下把兩人按住,向他們體內注入了一管含有天花病毒的血清。天花的潛伏期大致為兩星期,但這次僅僅四天後兩人就發病,高燒、譫妄、出疹,迅速轉為危險的膿毒血症。巴茲沒有等著他們病死,因為到了這時候,病毒的毒力已經不容懷疑,試驗目的已經達到。現在病人體內有大量的天花病毒,應該保存下來,用於進一步的擴增。他讓手下把兩人按住手腳,準備把兩人的血抽幹冷凍起來。病重的老年男子十分狂躁,大概已經知道了自己的命運,想拚死一搏,他忽然掙開伊斯麥和塔馬拉的手,向巴茲撲過來,一口咬住巴茲的左腕。他身後的塔馬拉蹦過來,一拳把老家夥打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