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個長長的夢。《莊子。齊物論》,莊子夢蝶。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夢蝶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人非人,蝶非蝶,人亦人,蝶亦蝶,醒來時,我竟分不清夢境與現實之間的區別,天空呈現慘淡的白,人們麵無表情地行在大街上,而生活終將繼續,我鼓起勇氣,叩開一家名為聚星光期貨公司的大門。
隔行如隔山,不如回歸老本行。在國外,隻有八十歲老太太才將錢存在銀行,資本最大的意義在於流通。二十一世紀,兩大主題,信息和網絡,這在期貨市場得到完美詮釋。與股票不同,T+0,雙向操作,杠杆原理,期貨高風險高收入的回報更具靈活和吸引力,馬克思在他的《資本論》裏闡述過,百分之一百五十以上的利潤,足以讓資本家鋌而走險,拿生命作賭注。而期貨,何止倍計,操作得宜,回饋之豐厚,令人咋舌。
一個合格的操盤員,五次操作,一次失誤,保本,隻要他心思縝密,基本立於不敗之地。我自己開倉渣沽,其間免掉經紀人的倒騰之嫌。工先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盯盤三月後,選定一個期貨品種:稀土TH130。
我全身心地投入到轟轟烈烈的資本掠奪與被掠奪中,過程類似於單機遊戲《大魚吃小魚》,一步步地壯大,一步步過關,時間凝止於此,資本化作一連串的數字,每刻每秒鼓舞而跳躍,眾人歡呼我不動聲色,眾人哀歎我保持靜默。埋頭電腦屏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沉浸在紅綠線交織的曲線裏,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不出一月,帳麵上積累到驚悚的一億。
不夠,遠遠不夠。繼續往前衝殺。一個聲音蠱惑著說。誠然,重金打造一個天皇歌後,這點票子掀不起大浪,所差甚遠,征途漫漫兮,餘將全力以赴。
適逢其時,一個天大的利好消息傳來,海的那邊,島國,這個曆史上深惡痛絕的小國,天照大神無情地拋棄他們,一場海嘯,史無前例的海嘯,淹沒全境,幾乎一夜之間,所有島國人葬身大海,命赴黃泉,他們花費數十年積攢於海底的稀土,將永遠埋在海平麵數千米以下,不見天日。
當時,我傾盡家財,果斷渣進,不設置止損鎖,衝動地漂倉過夜。次日開盤,跳水,好大一根陰柱,砸得我暈頭轉向,辨不清南北。沒的講,爆倉,全軍盡墨。電腦上呈現驚人同形,走勢和1997年香港回歸股市暴跌如出一轍,典型的消息背弛。
我破產了。
此財來的也快,去的也快,鏡花水月,繁華一夢啊。我無力地癱倒在電腦椅裏,過道中傳來兩個人針對我的談論,一個說,傻冒啊,敗家啊,一個億啊,擱在我身上,早撤市回家養老去,貧和貪,一念之差矣。另一個說,一著錯,全盤皆輸,期貨這玩意兒,不是任何人玩得轉的,見好即收,才是真理。
我回到闊別已久的別墅,悶悶地睡一大覺,明天,銀行工作人員即將前來收房,填補期貨市場上的虧損,我被像妖精一樣打回原形,再度一貧如洗。黎明時分,我離開床鋪,離開家,在舉步而出門的時候,我留戀地望最後一眼熟睡中的悠悠的臉,臉邊是她露出被角的一綹發絲,端末微翹卷曲。
別了,愛人。我已無顏親口向你說出再見。隻能默默地離開。
我失魂落魄地走向城市的清晨。
一天後,我全然變了模樣。變得我媽也不認識,其實,她隻記得我三歲時的模樣。我頭發蓬散,上麵全是亂草和泥土,臉髒兮兮的,裹著一條垃圾桶裏撿來的毛毯,一雙鞋子,一隻大,一隻小,本來有兩隻大的,但我不想學卓別林,他是演戲的幹活,我是慘淡的人生。
我蹲在路邊,麵前一個破碗。
迎麵過來一對小年輕,女的說:“喲,一個乞丐。這年月還有討飯的,稀奇。”
男的說:“莫小看要飯的,報紙上登過,他們人前扮可憐,人後好吃好喝,出門打的,不然,有手有腳,何必受別人白眼。”
女的說:“他眼晴挺亮的,有點像犀利哥耶。”
倆丫的幹脆不走了,對著我指指點點,越說越來勁。
樹枝兒敲敲碗沿兒,我不耐地說:“給不給錢,不給快些閃開,莫擋著陽光。”
男的聽不過,說:“你會說人話不?”
我噘起嘴,鼓動腮幫子,喉嚨裏發出怪音,男的說:“蛤蟆功,要打人嗎,警告你,叫化子,你……”
我嘴巴張開,一口濃痰噴射過去。那倆人嚇得跑開,連聲叫瘋子瘋子,我拍著手大笑不已。
做乞丐真好,拋卻掉尊嚴和層層偽裝,隻留下赤果果的真我和自在。這個下午,我都在開心地唱著歌兒,耳濡目染,從悠悠那裏學得不少節奏歡快的歌,晚上,天橋底下覓處空地,倒頭便睡。第二天,接著唱,第三天,哼,第四天,哼不出來,理由:沒力氣了。
誰曾想,乞丐也不好混。連著數日,討不到一張毛票。肚子前心貼後背。策略有誤,不應該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裏,趁活蹦亂跳時撿幾個礦泉水瓶賣賣買個饅頭充充饑也好,現在改弦易張,已然不及。哪個不長腦子的說乞丐有前途,太高估當下世人的同情心了。
憶想當年,大夥兒集體捱餓,小夢進獻絕佳抗餓金點子,我依計而施,歪倒路邊,通過減少活動來抵製能量輸出,效果立竿見影,果真不那麼餓了,流著口涎,打著呼嚕,樹蔭下悠然自得。昏昏沉沉間,聽到河邊傳來呼喊:“快來人啊,救命啊,有人跳水啦,有人跳水啦。”
身為丐幫子弟,大義當先,豈能見死不救,我一個鯉魚打挺。可惜,腰軟綿綿的不著力,腦袋重重地磕在地板上,頓時起個大包。我咧咧嘴,爬起身,直衝往河邊。
橋上好幾個人,有男有女,急得直跺腳。河麵上一年輕少女載浮載沉。也難怪無人敢下水營救,注意了,是跳水,非落水,尋死之人拉一個墊背,找閻王爺評理他老人家也會怪你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