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純子受不了這個打擊。她撲在丈夫的懷裏,緊緊抱住他,抽泣著,呻吟著,她懷著從未有過的巨大痛苦,哭著喊出一番絕望的話:“我一定要重新得到這個孩子,否則我就無法活下去,他是我的一切……為什麼他要離開我們,不願和我們在一起呢?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一陣無聲的哭泣淹沒了丈夫的心,他俯下身把妻子緊緊抱在懷裏。這時她緊緊抓著他的手變得軟弱無力了,她像一朵枯萎的花一樣在一點點地往下墜。他輕輕地撫摸著他散亂的頭發,像哄小孩似的說:“純子,別這樣,孩子是不在了,但是……孩子還會有的,你要這樣下去,身體垮了,怎麼再生孩子呢?”
他這樣一說,覺得她的目光貪婪地停留在他翕動著的嘴上,過了好長時間,她才夢醒一般對他說:“那我現在就要生孩子,就想有個孩子!”
“你好好的,別再折磨自己,等你身體恢複了,我們就會有孩子了,好不好?”
她點了點頭。但她沒法這麼快就從悲傷中走出來。
他看著她的半悲傷半強忍的神情,心裏很難受,覺得妻子現在很可憐,在無依無靠的大漠裏,她要承受的悲傷何止失去孩子這麼簡單,她還要承受除他之外再沒有親人的苦,他到兵營裏去後她一個人孤獨寂寞的苦,她從天府之國來到千裏之外的大漠裏,嫁給他這個當兵的,又遇上第一個孩子流產,她夠不幸的了。
她全神貫注地傾聽著他,能夠把心裏擠得快要溢出來的話盡數吐露的那段時間裏。她坐在那裏,用充滿期待的目光望著他。這時他能感受到她的心靈,像一隻鳥兒,在枝柯間躥來躥去,總是揀穩當的樹枝棲息,這時候的她看上去,像一個需要依靠的孩子,很專注地圍在他的周圍,他能揣摸到她的心思,隻要他一開口,隨便說什麼,她都會順從地一笑,仿佛一隻鳥兒,利爪攫緊樹枝,安穩地棲息著。所以她才能夠什麼也不用考慮,隻有一個念頭,就是等待著能夠再次懷有孩子。
但是這種等待沒有盡頭,反而弄得她更加疲憊不堪。
下次再有孩子的念頭成了她最大的願望,成了安慰她的最大力量,孩子幾乎占據了她所有的大腦,使她一直處在幻覺之中。正是這種幻覺永無休止地浮現,伴隨著真實,卻把她的思維置於真實之前,使她像一個孤獨的漫遊者,在塔爾拉這片土地上駐足棲息。這裏給予了她對愛的知覺和家的願望,現在在她痛苦的時候,給予她大致的安寧,使她重新看到了希望,她隻是一個勁兒地催著:我什麼時候才能懷上孩子!她在渴望的瞬間,那種看到了她一筆一畫描繪自己孩子的畫像,她貪婪地朝畫像撲去,仿佛她要把這可愛的幸福孩子從畫框裏拽出來,讓他回到現實中她的生活中來,這樣她就可以體會他四肢的嬌嫩,在他的小嘴上逗出笑來。她體會一個做母親的幸福,她的目光裏充滿了慈愛,完全陶醉在幸福之中。她緊緊貼在畫像上,她的手指有點顫,有點癢,渴望戰戰栗栗地撫摸孩子光滑而柔嫩的身子,她的嘴唇像火一樣地灼熱,想要溫柔地吻遍這夢寐以求的胴體。一股幸福的暖流流遍全身。熱淚隨即奪眶而出。
丈夫把她緊緊攬進懷裏,他小心翼翼地拉著她的手,把她從畫像前領開,他沒有勸她,因為他也熱淚縱橫了。他不願讓他看見自己也流淚了,他便抱著她,每天都輕輕地搖晃著她,讓一個溫柔的聲音縈繞著她,將她輕輕地、甜蜜地搖入一個遠離現實生活的朦朧而又美妙的夢境。
葉純子又一次懷孕了。
她這才安靜了下來。她又開始她的繪畫了,這一切組成了一幅飛快完成的美麗圖畫,這幅畫又賜給了她最幸福的、最美好的回憶,她就像已經重新擁有了她的孩子,比現實中的還要神聖得多,深沉和慈祥得多,所以一看到這幅畫就使她激動和快樂不已。現在這幅畫完全是她美夢的外殼,是她的一切寄托,是她靈魂的棲息地。
純子阿姨沒生孩子之前就給胎兒起名也叫萬克,意思想生出一個像萬克這樣的兒子來,純子阿姨對萬克的媽媽說,她要借用萬克這個好名字,生一個胖乎乎的兒子。可純子阿姨沒有足月就生下一個死胎,她不相信她的萬克是死的,抱著死胎在塔爾拉叫了三天三夜。那種“萬克萬克”的叫聲使塔爾拉的白天和夜晚異常恐怖。萬克的媽媽怕嚇著他把他抱在懷裏用被子蒙著頭,他還不太懂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個勁兒地對媽媽說,純子阿姨叫他呢,要掙脫媽媽的懷抱去答應純子阿姨,氣得媽媽打了他一巴掌,他大哭大鬧起來。他的哭泣聲引來了純子阿姨,她把也叫萬克的死胎往男孩家的床上一放,就要從媽媽的懷裏搶萬克,媽媽嚇得把純子阿姨推倒在地。從那時起,媽媽便和爸爸開始爭吵著要離開塔爾拉,再也不理純子阿姨。
純子阿姨被丈夫送到遙遠的喀什治療了三個月又回到塔爾拉,她比以前更瘦了,臉比原來更白,一見到萬克,還說成是自己的萬克,買了很多好吃的東西給他吃,不斷地把萬克叫到她家裏。萬克的媽媽為了不讓他到純子阿姨家去,有時會鎖上院門。院子是用紅柳枝圍起來的,純子阿姨為了叫出萬克,把他家的紅柳枝籬笆牆拆得一塌糊塗。為此,萬克的媽媽和純子阿姨大鬧過一回,鬧的結果是萬克的爸爸把媽媽大罵了一頓,媽媽哭泣著把萬克推出家門,說萬克的魂就是那個瘋女人勾去吧,後來就不太管兒子了。
萬克一點兒都不覺得純子阿姨是瘋子,她對他好,尤其是她又懷孕後,把丈夫給她從外麵托人買來的東西全給他吃了。萬克才五歲,誰給他好吃的,當然說誰好了。純子阿姨又經常叫萬克摸她的肚子,他更願意和純子阿姨在一起。至於純子阿姨把自己肚子裏又懷上的胎兒還叫作“萬克”的名字,萬克有些不解,他曾問過純子阿姨。純子阿姨說:“我的兒子就叫萬克,你是大萬克,你不想有個小萬克嗎?”
萬克當然想有一個小萬克了。但他的媽媽為了這個名字,曾和純子阿姨的丈夫——中隊長理論過幾回。中隊長抱歉地說,嫂子,你就讓她那樣吧,我保證你的兒子不會受到損傷。萬克的媽媽沒話可說了,要離開塔爾拉的念頭卻更強烈,一鬧起來,萬克的爸爸開始還忍讓著,後來就不讓了,罵她離開可以,留下萬克,走時先把離婚手續辦了。一提到離婚,媽媽隻有哭了。哭過,還鬧。
葉純子的生活裏,總是有旋風一樣的東西攪動著,使她陷於極大的、莫名的痛苦之中,心裏感到陣陣戰栗。她心裏充滿了不知所措,沒有人給她指點和引導,她在黑沉沉的光線裏用心靈走著另一條奇特的路。她心裏生出渴念,卻找不到路。在她受到又一次的打擊之後,她毫不猶豫地和她的同伴——一個影子一起越過了沒有路的荒野。她看到的那個片斷和景象,自有安慰她的力量。不論她在作畫,還是幹別的什麼,那個幻影總會來到她的麵前,她半閉著眼,像欣賞一件美妙的藝術品似的,總能欣賞半天。她發現這個被叫作塔爾拉的地方真是個好地方,天闊地廣,所有能看到的空間鋪滿了波瀾起伏的波濤,看上去雄渾壯闊,這片駐守著人的綠洲就是大海中的孤島,她有時離開這個孤島的碼頭,去海的中央,有一個棕色的小點,她明白過來,那是給她準備的離開這個孤島,去尋找海岸的一葉孤舟。她上了小舟,乘風破浪向海岸駛去。
她是感覺不到她在小舟上的,她感覺是在海麵上行走,她的手卻浸沒在水中,在海麵上劃出一道波痕,在她的心目中,那些藍色的漩渦和線條形成了各種圖案,她望著這些圖案,心上蒙了一層陰霾,她在想象中漫遊在茫茫大海之中,成串的珍珠和白色的浪花粘在一起,在那藍色的光芒中,她的整個心靈起了變化,她變得非常不可思議。
後來,圍繞著她手的漩渦減弱了,嘩嘩的湍流停止了,卻能聽到浪花的飛濺,拍打著小舟的聲音。她彎下腰,屏息諦聽,走過來,再走過去,她能聽到所有的東西其實都和你非常接近,比如海岸,一上一下的海岸在波動著,誘惑著在大海中的漂泊者。
當這個小舟在灼熱的陽光下隨波逐流地飄蕩,在遠方看起來大海像一片非常荒涼而單調的荒原,在那兒,光和影互相交錯,扭曲了萬物的形態,一會兒陽光令人眩目,一會兒陰影遮蔽了視線,她使自己轉換方向了。
她感到了自己的呼吸和生長,也感到了和她一起呼吸和生長的孩子。她經常能看到一個人影兒,像自己一樣,在大海上航行,有什麼東西在一個地方逗留。
她看到,這個海麵上連一個斑點都沒有,大海伸展進去,像絲綢一般光滑,所以她看不到距離,不論是前麵還是後麵,所有的距離都被洪荒吞沒了,她想,距離的作用那麼大,就像對某個人的感覺好壞,就取決於他離我們距離的遠近。她離她的孩子遠嗎?孩子從一開始就孕育在她的肚子裏,可他們卻像她的影子似的若即若離,永遠回不到她的懷抱裏來,他們寧願像魚似的滑入大海……遊來遊去,最後被距離所吞沒。塔爾拉的存在,就像一片樹葉漂在海上。她重新凝視大海,眺望那個樹葉似的島嶼,樹葉似的島嶼雖然失去了鮮明的輪廓,它也非常渺小,非常遙遠,但它比遙遠的海岸更重要。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
萬克已經離不開純子阿姨了。純子阿姨除了給他好吃的,還教他認字,他最先認會的兩個字就是他的名字——萬克。後來她還教他畫畫,給他買來許多水彩筆,萬克對畫畫充滿了好奇,他喜歡把純子阿姨教的圓圈畫得溜直,然後首尾銜接,在一張紙上就畫成了一個大方塊,然後把剩下的地方全畫成波浪和亂七八糟的線條,說是有很多水,還要畫一些魚、大海一樣的大澇壩(蓄水池)。純子阿姨一點都不怪他,誇他是個好孩子,又教他畫畫,他想畫一條小萬克一樣的魚,卻不會畫,純子阿姨說小萬克是魚,要把澇壩畫得好看點,在澇壩邊上畫了些蘆葦。他還要畫紅柳哩。純子阿姨握著他的手,兩人畫了一片紅柳叢,還畫了紫色的紅柳花,雖然塗得一塌糊塗,但倆人都很開心。純子阿姨教他在紅柳叢中畫了兩個小人,說一個是大萬克,一個是小萬克,在紅柳叢中藏貓貓。他一想到藏貓貓,興奮了,一個勁兒地催著純子阿姨快點叫小萬克從她肚子裏遊出來,一塊到紅柳叢中去藏貓貓。純子阿姨很高興,帶著他先到紅柳叢中去藏了,一個找一個,把萬克玩得忘記了日月。那段時光是萬克最開心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