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不相信眼淚1
一
郝倩倩被房東領進這套三居室,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她看的是帶陽台的這間屋子,深秋的陽光算不得熱烈,但灑在小小的陽台,一片溫暖祥和。郝倩倩喜歡這種被過濾的陽光溫軟地照在身上的感覺。按理,租房還是要殺一下價的,她藏起臉上的欣喜,裝出一副猶豫的樣子,提出月租降一百。房東是個老太太,北京本地人,慈眉善目,看上去不像特精明的老女人,但她早從郝倩倩的眼神裏看到了她對這個房間的喜歡。老太太堅定地搖搖頭說:“我說過的,這已是最低價,你要看不上,可以去別處租!”
一句話,郝倩倩看出老太太慈善的外表下精明著呢,不再二話,當即交了半年的房租,把自己安頓在朝南的這間小屋裏。屋子不大,可帶著小陽台,主要是小陽台上靜悄悄的陽光,這是郝倩倩最滿意的,從此以後洗過的衣服就會有陽光的味道了。不像原來租的那個地下室,長長的石階,每次往裏走時,就有種走進墳墓的森然感,洗過的衣服都是陰幹的,從沒見過陽光,到後來,甭說身上的衣服,就連身體她都覺得能擰出水來。一個住在沒有陽光地方的女人,是很容易被敏感的人感覺到的,已經有女同事開始躲避她,怕沾上陰氣。郝倩倩一氣之下,堅定地搬離地下室,要租個帶陽光的住處。這次租的房很中郝倩倩的意,離上班的地方不算太遠,樓下就是公共汽車站,到哪兒都很方便,最關鍵的,屋裏有陽台,陽台上可以隨意堆自己的東西,濕淋淋的衣服掛在潔淨的陽光裏氤氳著一種溫馨,還有,陽台的感覺像是兩個屋子一樣,真是太好了。郝倩倩當天就把自己的東西搬了過來,等把屋子整理好,她心裏不由歎息一聲,積蓄在心裏的鬱鬱之情一下子風吹過似地變得幹幹淨淨。
可是,當天晚上,給郝倩倩帶來美好感覺的陽台,就給她帶來了麻煩:住北邊屋子的齊靜梅要在郝倩倩的陽台上晾衣服。初來乍到,郝倩倩沒法拒絕,當她看到齊靜梅掛在那兒的三角短褲、胸罩中,還有一條男人的內褲,心裏像鯁了一塊東西,很不舒服。
齊靜梅是個見麵熟,門都不敲就提著濕淋淋的衣服闖進了進來:“剛搬來的?速度真快,昨天這裏還空著呢。哦,我是北邊屋的鄰居。在陽台上晾個衣服。”直接向陽台走,連征求郝倩倩的意見都省了。
郝倩倩愣怔間,齊靜梅已走到陽台。郝倩倩措手不及,見齊靜梅在她剛掛上去的衣服裏東瞅西瞧,找間隔大點的空隙。郝倩倩衝到陽台把自己的衣服往邊上推出一大塊空白來。
好像天經地義,齊靜梅連個謝字都沒吐,把內衣外衣一股腦兒掛到繩子上,還蜇回頭拍了句郝倩倩的馬屁:“和你做鄰居肯定合得來,一看你就是上善茬。”邊說邊朝東邊屋子努努嘴,“不像東邊住的那位,仗著是文化人,傲慢得很,眼裏都裝不下人。我不喜歡她!”
郝倩倩一臉的莫明其妙,她搬東西進來時,東邊和西邊的屋都關得嚴實,齊靜梅是初次見麵,東邊的屋住著什麼樣的人她根本不知道,怎麼剛見麵就說人的不是?
郝倩倩對齊靜梅有些不屑。
見郝倩倩不語,齊靜梅盤查可疑分子似地問道:“老家是哪的?多大了?來北京幾年?幹什麼的?”
郝倩倩忍了忍,還是一一作答。
“軟件公司啊,原來是白領,怪不得呢,一個人住這麼貴的房。”齊靜梅的語氣顯得很懶散,好像剛才的話不過隨口一問,並沒有要等答案的意思,所以也聽不出有羨慕的成分。
來而不往非禮也。郝倩倩本不愛打聽別人的事,但人家問你了,自己不回問一下顯得有些生硬,她還不知道怎麼稱呼人家,就含糊地問齊靜梅的情況。
齊靜梅大大咧咧地說:“你叫我齊姐好了,比你大十歲,咱們不是同代人,沒有共同語言。我沒你幸運,啥也不會,原來學的統計,不喜歡原來不死不活的工作狀態,辭了工作來到北京,沒想到首都什麼都統計好了,不需要我這樣的統計員。做京漂一族,也漂不到實處,隻好住北邊見不到陽光的便宜房嘍。”
這是一幢三角形的老式塔樓,三居室中隻有一間朝陽麵,就是郝倩倩住的這間。進門是一間公共客廳,東邊一間大一點的臥室,也帶一個陽台,隻是不朝陽麵,朝東,早晨能曬一會兒太陽,光線還算不錯,主人叫何婷婷,是位在讀研究生,經常與導師加班搞學科項目研究,有時幾天都見不到人影。
再就是朝北的那間,齊靜梅住著,屋子也不算小,可沒陽台,常年曬不到陽光。齊靜梅不把衣服晾到郝倩倩的陽台上,隻能陰幹。郝倩倩受過這份罪,能體諒她的難處,不就晾曬個衣服嘛,又不占你的床,何況,她一人的衣服也占用不完。
齊靜梅是南方人,每天有換內衣的習慣。這是個好習慣,一個常換內衣的女人顯見得比較愛幹淨。郝倩倩對此並沒異議。問題是,齊靜梅每天要晾一條男人的短褲,這叫郝紅心裏怪不舒服。一個女孩子的屋裏,晾著陌生男人的短褲,這叫誰心裏也舒坦不了。房子是三人合住,而且全是女性,房東當時在租房信息上寫得明明白白:隻租女性,男人免談。不知是房東老太太對男性有什麼偏見,還是曾經受過男人的傷害,反正,她在電話上也再三對郝倩倩強調,隻租女性,男性免談,還叫郝倩倩心裏有種踏實感。
郝倩倩沒什麼不放心的,她從沒擔心過安全問題。從女性的角度來看,郝倩倩被男性騷擾的概率不會太高,中等水平吧。至今,除過辦公室的那個臨時負責的老男人時不時蹭一下她的胸或者屁股,她還沒正式被那個男人騷擾過呢。郝倩倩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但房東說隻租女性,不租男性,卻並沒有強調不能住男性。齊靜梅屋裏就住著一位身材高大的男性,看上去年輕又精幹,與三十五六歲的齊靜梅是什麼關係,郝倩倩又不是白癡,不動腦子也能想明白。這不是她操心的事,懶得管人家屋裏住的是什麼男人呢,跟她沒丁點關係。可是,齊靜梅三番五次把那個男人的內褲晾在自己的陽台上,她關門可以躲開與男人會麵,卻躲不開男人的內褲堂而皇之在她眼前搖來晃去,而且看齊靜梅的架勢,已經把這個陽台當成公共的了,隻要郝倩倩不說話,她鐵定了要一直晾下去。郝倩倩心裏硌應得慌。
受刑一樣忍了幾天,郝倩倩決定與齊靜梅說說此事。這天晚上等她來晾衣服時,郝倩倩拐彎抹角說到男人的內褲。齊靜梅一點都不感到意外,很認真地說:“你說了半天,是問我與這條內褲主人的關係是吧?他是我老公,現任的,有法律保障的。”
倒弄得郝倩倩滿麵通紅:“我不是這個意思,齊姐。”
郝倩倩叫她齊姐理所當然,人家比你大十歲,稱呼上沒吃虧。
“不是這個意思也沒關係,”齊靜梅說,“第一次見麵,我們倆都覺得年齡不相當,他比我小幾歲,可這能說明什麼?隻準男人找年齡小的,女人就不能找?告訴你吧,年齡小的就是好,勁大,結實,耐折騰!”
說這些話,齊靜梅的嗓門一點也沒有降低。郝倩倩羞得低下了頭。
齊靜梅說得來勁,盯著郝倩倩又問:“你該不會還沒男朋友吧,趕緊處一個,就不會為我的話害羞了,也就知道我這話說得不假。”
郝倩倩沒敢回應,擔心她會說出更露骨的話來。她也沒好意思不讓她在陽台上晾男人短褲。就這樣,齊靜梅老公的短褲理直氣壯地晾在郝倩倩的陽台上,旗幟似的,每天雷打不動。
二
郝倩倩第一次見何婷婷,是搬進來的第四天傍晚,她在公用廚房煮了一碗雞蛋掛麵,正要端到自己屋裏去吃,經過客廳時,何婷婷推門進來了,兩人都一愣,隨即會心地淺淺一笑。郝倩倩還主動打了聲招呼:“你好!”
何婷婷個子不算太高,但天生麗質,略有點發胖,看上去不像齊靜梅說的那樣高傲。她點點頭道:“你好!這麼早就吃晚飯啦?”像早就熟悉似的,這叫郝倩倩心裏的石頭落了地。
“早吃早了一樁事。”郝倩倩說:“要不一起吃點?”
這是句客氣話。何婷婷大概被這句話打動,插入門內的鑰匙不動了,回頭看著郝倩倩說:“我帶了吃的,待會兒熱熱就行,你自己吃吧。隻是別端進自己屋去吃,弄得滿屋子飯味,放也放不走,影響睡覺呢。”
郝倩倩停住腳步,端著碗走也不是,放也不是,有點尷尬。
何婷婷又說道:“就在這吃呀,客廳大家都有份兒。沒事的,你坐下吃,我馬上熱好飯,和你一起搭伴。”
這下,郝倩倩隻能在客廳吃了。一碗麵條還沒吃完,何婷婷已經熱好兩三個餐盒,端來擺在茶幾上,將一盒烤雞腿往郝倩倩跟前推了推:“來,吃塊雞,我吃不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