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選擇散文,接近一種態度或方向
這裏借用“選擇”一詞,其實並不準確。“選擇”即是刻意,有意而為。而我所創作出的文字,更多的是遵從心靈或情感的需要。接近生命的本真,表達生存的狀態,還原生活的重量,這種潛在的意識,使我珍愛“散文”這一文體,它離我的內心最近。我希望自己寫出的文字是樸實的、質感的、簡單的、溫暖的、明快的、人性的。散文給了我人生的態度,和精神探索的方向。這正如已故散文家葦岸所言:作家選擇哪種文體寫作,與其說是一種偶然,不如說是一種必然。它更多的不是與天賦和技能,而是與血質和精神相關。
我出生在一個偏僻、落後、貧窮的小山村。父母均是農民,沒有文化,整日的勞動和對苦難的承擔,構成了他們生活的全部內容。在我的記憶裏,父母臉上的表情從來都是愁苦的,不見一絲笑容,像我們置身的那塊土地,幹裂、荒敗、缺乏生機。他們除了種地,不善說話,畏懼權勢,性格自閉,沉默是他們的品質。他們一輩子都不會也不需要去關注國家大事,他們隻關心立春、秋分、寒露、霜降;小麥什麼時候播種,果樹什麼時候殺蟲,歸倉的糧食應該怎樣儲藏過冬;天什麼時候亮,什麼時候黑,何時該睡覺,何時該勞動。他們隻擔心寒冷會不會凍死圈裏的牛羊,黃曆上預示來年是個荒年,還是豐年。除此之外的一切,他們是不會去關注的,包括他們自己的命運,也包括他們子孫的命運。這不是他們自私,不願去關心更長遠更深刻的人和事,而是沒這個能力。
我還很小的時候,就被父母一塊兒帶去地裏參與勞動,天亮出發,天黑收工。模式化的生活流程,造成了我們封閉、孤獨的性格。父母與我平常都是沉默寡言,很少有交流,好像我們把全部的感情和語言都轉化成了對土地,以及土地上生長出的莊稼的熱愛。春播秋收,四時輪回,我在莊稼的榮枯中慢慢長大,父母也在繁重的農事下日趨衰老。農村人的命運從來就是這樣單一和落寞,充滿宿命的味道。
大凡外表平靜的東西,都有著內在的豐富性。比如我,在生活中越是孤寂,內心就越是充滿了某種言說的欲望,或者想象的力量。每天,當我跟隨父母走在田間地頭時,我的目光開始不再像父母那樣聚焦於農事,不再將心思用來琢磨莊稼的長勢。我開始關注路邊一朵野花的顏色,蹲在田角去觀察一隻螞蟻的爬行姿態,站在山巔猜想一群鳥雀的飛翔……漸漸地,我感覺自己不再是一個沿著既定軌道行走的人,我幻想逃離自己的命運。無數次,在夢裏,這種願望如此強烈——我總是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隻鳥,從生活著的村莊飛了出去,正在抵達某個更為寬廣的世界。可每次都是在我快要飛抵目的地時,夢,突然醒了。隔壁,依稀傳來父母因勞累過度而發出的呻吟,在黑夜中牽扯著我脆弱的神經。
我不止一次地說過,童年經曆是一塊胎記,鑲嵌在人的靈魂裏,並時刻影響他現在的生活和思考。於是,我的文字就這樣誕生了。我不是要借文字去刻意宣揚苦難,而是對記憶的喚醒,記錄或見證一類人的生命曆程——那種人與土地的關係,現實的無奈與精神的疼痛,以及生為底層人民的苦樂悲歡,生死離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