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因寒冷而凝固於1294年的正月。大都琉璃碧瓦覆蓋下的紫檀殿上,80歲的忽必烈萎臥病榻,喃喃囈語。
從忽必烈誕生於成吉思汗征服世界的偉業裏,爾後又成長於拖雷龐大而堅不可摧的騎兵團,就鑄就了忽必烈的曠放、堅韌不拔和傲視人類的性格。曆史賦予了他偉人夢。
誌當存高遠。忽必烈自己又將自己舉薦到夢幻之巔。
他熱情洋溢而又遊刃有餘地接納了每一個向他款步而來的機遇。
忽必烈從草原帳幕移足漢地宮殿用了長達十數年的時間。接踵而來的是他依托北中國的雄厚人力、財力和知識,在草原也站穩了腳跟,完成了從草原諸王向天子、大汗的轉變。
搖身為聯接蒼穹長生天和無垠大地的巨人,現在可以向廣袤的蒙古帝國上的黔首黎民傳送熱愛文明的福音書了。
拯救一個民族的靈魂首先應該拯救自身。
忽必烈將蒙古黃金家族從淺薄的泥沼中拉上治國的堤岸。於是遠法漢、唐,近參宋、金的文治官僚係統次第成於蒙古的帳殿。而這些正是成吉思汗的激情四濺所缺略的。或者說一直忙於征服四方各族的蒙古鐵蹄不屑於這刀筆吏的雕蟲小技,而且他們也沒有時間去回首已被蹂躪的征服地。那麼,一個龐然大物的帝國就這樣建築在曆史的沙灘上了,支撐它的是劍和箭。
正當帝國行將坍塌之際,忽必烈坐到了帝國的塔尖。他的文治夢幻起飛了。它銜來的治術和經過千錘百煉的官僚係統為蒙古帝國奠上了基石。但還沒等竣工,蒙古帝國就向西傾斜了。
盡管如此,一個令歐洲等鄰居顫栗的王朝已屹立於曆史之巔。
忽必烈用文治拯救了即將滑入毀滅命運的漢文明,同時它用文治也挽回了蒙古帝國在漢地帳幕的傾覆,並將根植於文治的新帝國的生命延續了一個世紀,這是個奇跡。
曆史在令人發笑、喟歎的同時,還時而令人發抖。
在你正準備為忽必烈高歌猛頌、滿懷欽敬盛讚“以夏變夷”時,他卻突然將長劍插入鄰國的心髒。
忽必烈的武功夢也翩翩舞起。
武功夢是帝王夢的先鋒。
隨著忽必烈地理知識的增加,他的武功夢也衍變為一頭時長時停的怪物。這頭怪物像千手千眼的菩薩,時而讓後人跪伏在它的腳下頂禮膜拜,仰承它的恩露;時而讓時人也跪伏在它的腳下瑟瑟發抖,頸拭它的利刃。但對忽必烈來說這頭怪物其實就是一頭漂亮的梅花鹿,在他的榮耀夢境裏蹦來跳去。
文治是武功的乳汁,忽必烈如是說。
武功是英雄草原的天然品性。離開征服欲望的生活,枯燥無味。忽必烈為生活添加的嚼料就是去窮兵黷武。
同時,喜歡爬梳曆史的忽必烈用劍將秦皇漢武、唐宗宋祖的武功剁得支零破碎,在這種快感的驅動下,他接連摘取了吐蕃、大理、南宋君王頭頂的桂冠。結束了自安史之亂以來的分裂割據、政權林立的局麵。
中國喜歡團圓、聚會與和睦,而蒙古黃金家族也以大張盛筵而享名於世。二者的擁抱,使忽必烈召開了五個世紀不曾有過的盛會,蒙古諸汗和忽必烈本人用鐵騎邀請的與會者有:西夏、兩遼、畏兀兒、金、宋、吐蕃、大理、蒙古、遼左、台灣等。的確,連中國最強盛的漢唐時代家庭成員也沒有這麼多。曆史的盛會使忽必烈激動得忘了自己的年齡。在古稀之年他還接不斷地遣派雄師由高麗去邀結日本,從東南由陸上招撫緬、安南等,由海上去宣降占城、爪哇等諸國。盡管隻有部分海外諸國遣使納貢,更多的則不願接受淩辱,但這已足夠忽必烈因功蓋漢唐而沾沾自喜了。
的確,臨終前忽必烈的疆域包括日本行省、交趾行省、占城行省。他自豪地認為,自己是蒙古鐵騎所及之處的大汗。他的大元帝國、無邊無際的帝國包括欽察汗國、伊利汗國、察合台、窩闊台的兀魯思,因為他是全蒙古的宗主,所有蒙古兀魯思的共主。盡管海都和都畦是那麼不聽話,但遲早他們會回心轉意的。僅僅自己所直轄的版圖,就已經使曆代王朝的皇帝汗顏了。
不僅忽必烈興奮,明人宋濂也感歎萬千地說:“自封建變為郡縣,有天下者,漢、隋、唐、宋為盛,然幅員之廣,成不逮元。漢梗於北狄,隋不能服東夷。唐患在西戎,宋患常在西北。若元,則起朔漠,並西域,平西夏,滅女真,臣高麗,定南詔,遂下江南,而天下為一。故其地北踰陰山,西極流沙,東盡遼左,南越海表。”
是的,忽必烈有自傲的資本。馬可·波羅稱他“統治的臣民、疆域、收入都遠遠超過曆代的和現在的一切君主。”稍後的伊利汗國史學家瓦撒夫則更驚歎道:“其製度法律,其智慧深沉銳敏,其判斷賢明,其治績之可驚羨,皆優出迄今所見的偉人之上。僅舉其一種功業,一段才能,已足使曆史中的各名人黯淡無色。如羅馬的愷撒,波斯的諸庫薩和,支那的諸帝王,阿拉伯的諸開勒,耶門的諸脫拔思,印度的諸羅閉,薩珊、不牙兩朝的君主,塞勒柱克朝的諸算端,與之相比,全都微不足道。”而效忠於忽必烈宮廷的王惲,則向我們開列了忽必烈所有的偉大之處,“開天建極者35年,立經陳紀者二萬餘事”,“慕義向風,聲教奚朔南之暨;梯山航海,職貢無遐邇之殊。”
當偉大超過一定的限度,它就是魔鬼的代名詞了。
其實,站在曆史的巔峰,前後左右都將是下坡路。
直到現在,我們還是忽必烈大元帝國的受惠者。是他奠定了祖國的版圖,如果沒有元的經營四邊,我們很難想象其後五個世紀的地圖如何繪製。同時,我們還應額手相慶的是:忽必烈將離心的異己分子一個個請到大都,使長達五個世紀的各族間互相傾軋廝殺的戰場變成了一座融合的大熔爐。新的民族誕生了,而曾有著顯赫身世的沙陀、吐穀渾、黨項、契丹、渤海、女真以及其它多種色目人,在未來的史籍中再也尋覓不到它們的身影了。
中華民族的曆史就是一部生動的融合史。
忽必烈將這部曆史推向另一高峰。提攜四周走向進步。無疑將腐朽沒落、萎糜不振的王朝拉入蓬勃向上的新家庭是曆史的進步。而蒙古之所以能橫掃歐亞大陸,也正是因為13世紀歐亞大陸王朝帝國的衰弊;而蒙古人本身又能兼收並蓄其他民族的優長而濟己之短,當然是更值得回味的一統原因。金哀宗曾從亡國的親身體驗中品味出一段真知灼見:“北兵所以常取金勝者,恃北方之馬力,就中國之技巧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