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爾邦節
四月八日。古爾邦節。街上的人們個個衣著豔麗、花枝招展,一派節日景象。果園裏也是一片勝景,滿園的杏花雖有謝落,但依然是紅粉的海洋,它們一團團、一簇簇,如雲蒸霞蔚、霧漫枝頭,遠望更像是紅白的火焰在大地上此一片、彼一片地燃燒;梨花和桃花有些亟不可待的也開開了,它們玉蘭一樣的白和通透一樣的膚紅讓那些杏花的紅粉俗氣了很多;蘋果和木果則呆在一隅,仿佛還在等待著,並不想急著出來爭芳鬥豔。路邊的楊樹早已生出些新葉,灰蒙蒙的透漏出些綠意。柳樹自是先行一步,依然枝柳婆娑、春意斐然了。午後,天空亮麗,團團的白雲和藍天相映成輝,頃刻,白雲散去,陽光燦爛,春天就這樣來了。
節日放假三天,加上隨後的周末,實際上我們要休息五天。本來要借著這個小假四處走走,可是,我幾乎沒有一天的清閑。我的維族學生爭著邀請我去做客,事實上,我誰也不能推辭。這之間,我去了依比簪姆家。
依比簪姆是個非常有個性的學生,她非常聰明,學習很好,領悟很快。隻是,她不太愛跟其他同學說話,時常都是一副很冷傲的樣子,甚至,對我也是一樣,仿佛對我也沒有什麼信任感。她比阿依仙姆稍矮一點兒,小臉俏麗,大眼睛裏總是透著一種常人不能觸及到的靜。這樣一種的冷靜幾乎讓我也不能理解,畢竟她也隻有六七歲的樣子。為了能使她跟同學們更開心地相處,為了能在她臉上看到更多天真的微笑,我曾經做過一次家訪。依比簪姆的母親已不在人世,她的父親勒芒接待了我。勒芒全名叫勒芒?吐爾遜,他身材高大,皮膚很白,臉上的胡子時常刮得幹幹淨淨。在穆盧提,勒芒是個很有身份的人,他在鄉裏有一家商店,一家餐廳,之外,還開墾了上百畝的土地。他接待我完全出於禮貌,看的出並非熱心,在談到依比簪姆的時候,他說“讓依比簪姆學漢學,是為了讓她掌握更多的知識,讓她對社會有更多的認識。關於她的性格,那是她的天性,她確實說話很少,在家也是一樣,但是,她富有智慧、愛和正義,我看,這就足夠了!世界上各種各樣的人很多,我們不能期待人人都麵帶微笑”我直言不諱,懷疑是家庭的影響,我以為孩子的天性更多的應該是善良和無憂無慮的快樂。他隻是聽著,不置可否,像是不屑與我在這種問題上浪費口舌。
現在的依比簪姆明顯比剛來學校時開朗了許多,雖然還是不太愛說話,但是在她的同學中有了幾個不錯的朋友,最重要的是,她開始喜歡我,開始產生了信任,人少的時候,她也會親切的叫我“老師”而我也在繼續努力,希望帶給她更多的歡樂。這次,勒芒也比上次熱情了些,臉上對我露出了些笑容,或許是因為過節的緣故吧。我飯前飯後與他們一同禱告,尊重他們所有的習俗。之後,他試圖了解我對他們的民族和宗教的認識,我說:“就像我做的這樣,欣賞、喜愛、尊重!”
他點點頭,說:“很好,依比簪姆是我唯一的孩子,我非常愛她,希望你能讓她擁有更多她該有的幸福和快樂!”
在隨後一群小朋友的舞蹈中,我發現了依比簪姆的獨特魅力。她提裙挺胸,乍起乍停,舞姿輕靈、絕美,好像她所有不願言說的胸臆都融入了她的眼眸和旋舞之中,她時常把她的眼光瞬間停留在勒芒的身上和我的身上,全然沒有她周圍小朋友們的身影。隨著她的舞姿和眼神,我幾乎被帶入了另一個陌生的世界,這令我非常吃驚。她的父親一直微笑著盯著她,不時的點頭讚許。
從依比簪姆家出來後,我還久久回想著她曼妙的舞姿、冷楚的嘴角和犀利而潔淨的眼神,她正帶給我一種新的認知,帶給我一種我從未想象到的美,這美絕對來自天性,對,或許,這就是人們所謂的天使!這樣的美真的讓我震撼,我突然覺得我好像沒有什麼可以教授的,在這種天然的華美前,我感覺自己正變得暗淡無光、毫無色彩,像一個懵懂的我要教授的孩子!我不得不重複一遍,依比簪姆,隻是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
帶著讓人不能回神的對依比簪姆那種神奇的感受,我來到了阿依仙姆家。因為跟她們家較熟,這次我約上了張誌峰。之前,阿依仙姆悄悄地在我耳邊說“今天你會有驚喜!”當我問她時,她隻是緊閉著嘴笑著,生怕一不小心給我說漏了,這樣,反而讓她的兩個酒窩兒更深了。
阿依仙姆一家已經在等我們了,除了我和張誌峰外,她們家還多了兩個女客,大的跟阿依仙姆的母親差不多,小的要比阿依仙姆的姐姐肉孜古麗大一點兒,但可能比我小;她沒有穿裙裝,下身一條潔白的褲子,上身是黑白花格子的襯衣;她頭發棕黃,圓臉,白皙,幹淨,深深的眼窩裏有一雙淡灰色迷人的眼珠,她的唇線清晰優美,一笑就露出潔亮而整齊的牙齒;她整個人看起來很爽朗,活脫脫一副美人胚子。她們是母女,好像跟阿依仙姆的母親有什麼親戚關係。
“你好,我叫亞華,維族名字帕裏古麗”剛坐定,那個灰眼珠的姑娘就笑著給我說。這句話,讓大家都很開心。我不知道滿屋子的人為何如此興奮,好像這些興奮都是忍不住爆發出來的一樣,或許,節日裏都是這樣吧!
我一直試圖多講一些阿依仙姆在學校裏的趣事,可是,艾裏克和肉孜古麗一直看著我樂,阿依仙姆更是會偶爾咯咯的笑幾聲,亞華吃著瓜子,時不時抬頭用她那灰色的眼珠盯我一會兒,這樣,我好像有些不自在了。最後,艾裏克和肉孜古麗忍不住了,他們悄悄把我叫了出來,在他們房後的果園裏給我說:“看到了沒有?亞華一聽說要把你介紹給她,就趕緊過來了,看來,她一定是喜歡上你了!你看出來了沒有?”
我看著他們倆,一臉迷惑,我說:“不會吧!”
“我們早就想給你介紹了,可是,想在古爾邦節給你個驚喜,所以,今天才給你說!”
小阿依仙姆不知道什麼時候也溜了出來,她直喊“老師,齊羿老師——”其他的什麼也不說,就是一個勁兒的笑著。
“你在這兒等著,別動啊……”他們說著就走了,不管我會有什麼反應。
一會兒,亞華來了,她很開心的樣子,說:“我們到果園裏轉轉吧!”
我覺得自己像是莫名其妙的被推上了一條小船,隻有在水裏蕩遊了。
“以後,我能去學校找你嗎?”她笑著盯著我的眼睛。
“嗯,行。”我不知道還能怎樣回答。
“我漂亮嗎?你喜歡嗎?”
“嗯,你很漂亮!”
我們在果園裏轉著,她對我沒有絲毫的陌生感,而且,挽住我的手臂,真像是一對情侶。遠遠的,我們聽到什麼聲音,回過頭,發現阿依仙姆正躲在一棵桃樹下忍不住笑呢!我們都開心的笑了。我們招手讓阿依仙姆過來,她順手摘了兩朵桃花,一朵插在亞華的耳鬢,一朵遞給我,說:“老師,你也給亞華姐插上吧”
我像是被人牽著,把那朵花插在了亞華的另一邊耳鬢上。說實話,此時,亞華非常的漂亮,她的臉色也像是映上了桃花,美麗,動人。
“你真漂亮!”阿依仙姆替我說了這句話。
我們一直玩到很晚才回去,亞華母女留在了阿依仙姆家。路上,我沒有注意到張誌峰也沉默不語,因為,我正在努力想著今天這不期而遇的‘愛情’對於這份突如其來的夢一樣的情感,我分辨不出自己是否有興奮、有激動,要知道,我可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問題。
回到鄉裏,我們聽到了一個更不能使我相信的消息。
胡夫死了!
今天淩晨,有人敲響胡夫家的院門,他披著衣服出去了。結果,他老伴聽到了一聲悶叫,接著衝出來時,胡夫已經倒在門口,胸口和腹部的血湧出來流了一地。胡夫已經發不出聲音了,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老伴,就那樣死了!
林場的十幾戶人全部驚醒了,他們圍在胡夫家的四周,有人這才想起了報案。鄉派出所先趕了去,隻是圈起了現場,時近中午,縣刑警隊才趕到。他們勘察了現場,在胡夫身上發現了三處刀口,兩處刺透了心髒,一處捅破了肺,每一刀都足以致命。
胡夫三號過的生日,今天是十一號,整一周。我一晚上都在想胡夫喝酒時那副漲得赭色的臉,他老是在我的眼前晃動,像是要繼續與我喝酒。我輾轉反側的折騰把張誌峰吵醒了幾次,他說:“睡吧,每年維族人過年都會死幾個漢人的!”
第二天一早,我趕到了林場。胡林偎在他媽媽身邊,看不出什麼悲傷和痛苦。是的,有些痛是多年以後才能被喚起的,他這個年紀或許還不到背負的時候。他媽媽根本說不出什麼話,好像哭得很虛弱。我看了一眼胡夫,他的臉已經變得煞白,眼簾半合不合的樣子。他靜靜地躺著,現在看起來,他不太像五六十歲的樣子了,他那張白色的臉正和他的年紀相符,他今年四十八歲。
傍晚時候,胡森回來了,他個子很高,精瘦但很健碩。他伏在他父親的身上哭了半天,之後開始安慰他的母親。我放棄了明天繼續讓胡林上學的打算,因為那樣的想法確實很愚蠢。讓他在這種環境裏呆幾天吧,即便這樣悲傷的一幕會慢慢浸染他的一生。
晚上,聽張誌峰說亞華來找過我,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
“她可是個二轉子!”張誌峰說。
“她給你說的嗎?”
“不是,你一看就該知道,那是標準的二轉子!她媽是維族,她爸爸肯定是漢族。”
“哦。”我無話。盡管張誌峰還想說點兒什麼,可是我已經很累了。
四月十五日。渾濁的氣息已經散盡,空氣清新,豔陽高照。農家人把葡萄藤從土裏翻出來攀上木架、屋頂;杏花早已一夜落盡,樺揚葉綠成蔭;梨花悄然盛開,完全不像杏花那樣激烈蕩漾、鋪天蓋地,它們瑩白素潔,花葉相襯,模糊中就像是雲霧之中的翡翠;蘋果則是花開紅潤,豔於粉杏,它們清新高雅,去媚脫俗,在盛開的梨花叢中,獨享一份寧靜,有些即將綻開的苞蕾,則如輕啟的嚶嚶朱唇,俏麗美豔,勾人心魂。街上行人已然衣衫漸薄、裙裾翩翩,儼然一幅春明景象。
胡夫的案子破了。這起命案緣於多年前建設林場時的土地糾紛。當年,林場是直接在肖庫村的土地上由縣裏建立的,胡夫任隊長,在與肖庫村長達幾年的爭鬥中落下禍根。
四月二十五日。天氣驟冷。稍後,狂風刮起,黃塵蔽日,一場雪雨蕩然而至。幾乎所有的果樹花兒都開過了,這一場無情的雨雪將把它們徹底埋葬。其他的花兒都曾豔麗,落去也不可惜,唯有木果的花兒讓我垂憐,它們如蓮若荷,恰似滿樹浮萍,顯然還未到敗落的時候,現在,就這樣被一並掩埋。
關於胡夫案件的結案,縣裏出具了一個意見,以征求家屬的同意。考慮到政治穩定的因素,他們建議最終以入室搶劫罪結案,案犯三人,主犯死刑,其餘兩人有期,無論是上報還是公告,都盡可能避開民族矛盾這樣的字眼。隻要家屬同意並保守這個秘密協定,由縣裏補償一萬元,鄉裏補償五千元,胡森複原後可直接安排到公安係統。
這是一份可以接受的協定,也是唯一要接受的協定。在林場附近,在這場倒春寒的風雪裏,胡夫的軀體和他的案件就這樣同那些該落的不該落的花兒一起,被埋葬地底。
我的‘老婆’
五月上旬。學校連著放了一個多星期的假,這是補棉救災的假。所有教師都被分派到各村組幫助種棉,或者監督浸種。農民家家戶戶必須到地,否則罰款!鄉裏的巴紮取消,結婚離婚等各種事物停止辦理,控製交通,嚴禁集會。
我也沒有列外,一下子從教師變成了一個監工。好在鄉村到處彌漫著濃鬱的沙棗花香,杏子和桑葚子也透出了成熟前的氣息,葡萄藤上也長出了闊葉,散發出清新的氣味,這一些,多少淡化了我鬱悶的心情。
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次,張誌峰開始把亞華稱作我老婆了。他說起這句話總是那種怪異的語氣。有時候,就隻這一句“哎,你老婆又來找你了!”
亞華有時會打的從縣城跑來找我,這令我很感動。她非常外向,愛說笑,喜怒都毫不遮掩。她對我的熱情就像火一樣,而她那種驚豔的美更是惹得漢人和學校裏的老師都欽羨不已。
她很喜歡帶著我到野外跑,在那些長滿野花的草地裏,她喜歡肆無忌憚的抱著我的脖子,或者要我把她背在身上在草叢裏狂奔,然後一下子摔倒在花草間,滾在一起。
很多時候,她都能令我非常開心,可是,我在心裏老是生不出那種愛的感覺。老實說,她帶給我的所有的快樂,都不及依比簪姆那一場舞蹈能讓我激動,這就是我一直對她找不到感覺的原因。在我心裏,愛情一定是從心裏慢慢滋生,用靈魂慢慢去體會,那種靜靜的、深厚的不輕易言說的東西。也許這隻是幻想,但我相信那就是我對愛情的理解。這些話我不知道該如何給她講,每次張嘴要說的時候,她就直接把我的嘴封住了,說“行了,別說那麼多無用的,很多人喜歡我,我一個都沒有答應。我就是看上你了,到時候,我還想給你生個孩子呢!”她總是很自信,不過她說的這點我倒是很認同,她白皙的膚色、標致的麵龐以及活力四射的精神,若是真的生個孩子的話,那一定是個難以想象的小精靈!可是,我的想象也僅限於此。
她很討厭張誌峰,說每次找我時,他總是跟她套近乎,說些討好她的話。所以,她一見我也會嘮叨“為什麼學校就不能給你間宿舍呢!”我知道她是個很好的女孩子,不管多晚,我都會把她送到阿依仙姆家,這時候,她會給我說“張誌峰隻有一句話我愛聽,他喊我是你老婆!”
也許緣於亞華的嘮叨,進入六月的時候,學校竟然給我了一間單人宿舍。我從鄉裏搬到了學校,盡管不敢告訴亞華,可她還是很快就知道了。她從縣裏買了一個大蛋糕還有很多吃的跑過來了,一見我就蹦到我身上抱著了我的脖子喊:“哈哈,太好了,我就說嘛!——”
“別,學生們還沒走呢!”我說。
“是嗎?”她蹦下來拉著我的手說“正好,我還想去看看你的學生呢!”
到了教室,她把蛋糕往桌上一放說:“你們齊羿老師今天過生日,他請你們吃蛋糕啦,還有糖啊”說完,掏出些糖來在教室裏拋灑著。
她這樣一驚一乍,學生們也跟著起哄了!她把蛋糕切成了很多份兒,然後,分給每一個人。她的維語非常流利,引得一幫維族學生高聲尖叫著,她也忘乎所以的高叫著和學生唱著跳著,仿佛真是我的生日一般。
此時,我成了配角。亞華才真正的像他們的老師,她把歡樂傳遞給每一個學生,連平時沒有笑臉的依比簪姆也笑得露出了牙齒。之後,學生們來到我的麵前,畢恭畢敬的說“老師,生日快樂!”
這一幕令我非常感動。我蹲下來,將他們聚攏在我身邊,說:“真的,能看到你們每個人的笑臉,老師很高興!”我真的很高興,以至於眼角都有些潮潤。
阿依仙姆最後一個離開。臨走,亞華給她拿了些吃的讓她帶給家裏人。
夜晚來臨。飯前飯後,亞華一直是那樣興奮。她伏在我耳邊說:“媽媽說了,隻要你能轉正,能調到城裏,我就可以嫁給你啦!”說完,不等我開口,便哈哈地笑個不停。“要不,我就住在這兒,天天給你做飯怎樣啊?”
我沒吱聲。
“哦,對了,你生日到底是哪天啊?”她突然問我。
“五月,已經過去了!”
“哦,天呢!還以為沒有到呢!不管了,就算是今天!”她一下子把我推倒在床騎到了我的身上。“今晚,你是我的!”她說。
我張口想說話,她一下咬住了我的嘴唇。她直盯盯地看著我,牙齒一點兒也沒有放鬆。我不能動彈,任由她火熱的氣息直貫胸肺。我冷靜的盯著她那雙淡灰有點兒透藍的眼珠,她一鬆嘴,我馬上說:“亞華,我得跟你談談!”
“行了!等會兒再說。”她一伸手握住我的嘴,然後用她的嘴弄開了我的襯衣扣子。
我把她的手推到一邊,加重語氣,說:“亞華,我再給你說一次,叫我跟你談談!”
她聽出我的語氣有些不對,便從我的身上下來,泄氣似的跪在一邊,說:“你說吧!”
我坐起來,看著她正一臉怒氣。我說:“亞華,你還不了解我。”
“嗯!”
“聽我說,我可能不會在新疆呆太久。”
“嗯!”
“我現在還沒有考慮結婚的事。”
“嗯!”
“我直說吧,我們倆可能不太適合結婚!”
她猛地跳起來,盯著我吼:“你再說一遍!”
我想著讓她安靜下來,伸手去撫摸她的臉。她一手擋開了,高聲叫著:“你是不是以為沒人要我啊——啊?你等著,我明天就可以找個男人!”她瞪著眼,眼淚刷的流出了。
她跳下床,穿上鞋子,哭著跑了出去。
我追到學校門口,她已經沒有了蹤影。學校旁邊是個三岔路口。我先是順著鄉政府的那條路一直找到公路上,這時候,還會有過路的車開往縣城。之後,我不得不往阿依仙姆家去。
很顯然,亞華並沒有在阿依仙姆家。阿依仙姆和幾個鄰居的小孩子正在讀經書。教授她們的是個年輕的阿訇,她叫古艾姆尼莎,微胖,非常和善,臨走的時候,躬身跟我告別。
我沒敢跟阿依仙姆家人說太多,隻有回到宿舍等。我希望她隻是躲到某個地方哭一陣子後再回來。我一直等到淩晨三四點,看來,我希望的是錯的。
我很後悔,也許我該閉口不說,或者該換一種什麼方式。我懷疑,這樣做,到底像不像一個男人!
第二天,一些學生給我拿了些小禮物,算是補給我的生日禮物。阿依仙姆拿了些杏子,我分給了同學們。依比簪姆給了一個折疊的卡片,中間夾了一朵小黃花兒,裏麵的兩頁分別用維、漢兩種文字寫著“親愛的老師:我們愛你!永遠。”
當大家問起亞華的時候,我開始想,我的那些愛情觀是不是錯的。或許,跟她結婚會是一個非常好的選擇。
到了晚上,我才知道亞華昨夜就回到了沙吉縣城。
六月四號,沙吉縣又發生了兩起跟穆盧提鄉有關的漢人命案。一件發生縣城,鄉黨委書記在家門口被殺。另一起在穆盧提鄉最偏遠的敦闊坦村,那裏有幾個油井,其中一個石油工人因與本村的一名婦女有染,被那個婦女的丈夫直接砍了頭。
魏正又一次拒絕了讓他替代黨委書記的決定。他找到我說:“小心點兒,不行的話就走吧,離開穆盧提,或者直接回去。”
天空陰暗,幾乎所有在穆盧提鄉的漢人都被那樣一種陰霾所籠罩,而我,並沒有感到絲毫的恐懼。
一把鑲嵌著藍色瑪瑙石的刀子
六月六日。天空放晴。前兩日天總是陰陰沉沉的,要下不下的樣子,結果雨沒有下來就這樣晴了。
果園裏的杏子已經熟透,空氣中到處飄蕩著淡甜的杏香。桑葚子也熟了,發出那種深紫的亮光,吃起來甜惺惺的,過後,牙齒和嘴唇會染成一片黑紫。
下午,亞華來了。她這次平靜了很多,說:“你別怕,我已經有對象了。我在城裏給你找了個教師的工作,你可以繼續教學。”
“我不會去的。我給你說不明白,我很喜歡這兒,我現在不會走!”
“你不怕嗎?現在城裏的漢人晚上都不敢出來了。”她看我不為所動,繼續說:“你知道嗎?幾年前喀什一個鄉的漢人全部被殺了,我的一個表哥當時就在那個鄉裏的銀行工作,他是司機,最後跑的時候,全車的人都被槍打死了,他低著頭硬是開著車衝了出來,身上也挨了幾顆子彈,現在還在家躺著呢!他是唯一活著逃出來的漢人,這事兒沒有人知道!現在聽說穆盧提這邊也有一幫人想鬧事,聽著我都害怕。我看,你還是走吧,回內地也行!”
亞華向來都喜歡穿襯衣褲子,可是,今天卻穿了條背帶的裙子,很漂亮。我說:“你今天真是漂亮,像個女人了!”
“去一邊吧,你!給你說正事兒呢!”
“好,聽我說,亞華,”我很冷靜,“來這裏支教一直是我的夢想之一,我很喜歡這裏,也很喜歡這裏的人,我沒有覺得有什麼好怕的!真的,相信我!”
亞華看我如此堅定,也沒有再說什麼,她看著我笑了,不是像她以前那樣哈哈的笑,她隻是咧了咧嘴,說:“你傻呀!看來我不是不了解你,是一點兒也不了解!”
亞華走了,甚至沒有留下來吃飯。望著她的背影,我在想,要是她能安靜些,不要那麼瘋瘋癲癲的話,可能我真的會愛上她的。可是,那樣的話,還有她帶給我的那些歡樂嗎?
兩天後,鄉裏來了一位姓王的書記,接著又調來了一個名字叫郭建頌的派出所所長。郭所長來後開始擴編,張誌峰被編入派出所,他原來在統戰上的工作由同樣來自北疆的小劉擔任,小劉也是軍隊複轉。
郭建頌也是軍旅出身,他大概有四十多歲的樣子。他個子較高,精瘦,不說話的時候,他的臉是那種陰冷的表情,一說話,他的嘴總是往一邊咧,露出一種驕狂的模樣。他的眼睛通常也隻是盯你一下,然後就像他的嘴一樣歪到一邊去了,幾乎不會再看你第二眼。我不能斷定他跟他的上級說話是否同樣這副神情,但我肯定他跟幾乎所有人說話都是如此。他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媽那個巴子!”即便是自言自語也是這樣。
他來到派出所後,好像見到他的所有人都怕他,不管是好人還是壞人。他的手段確實夠狠,一旦抓住什麼人,扣起來就是一陣子皮帶,隨後才是問話,最後,罰個傾家蕩產!
說實話,我一點兒都沒有覺得他是那種真正叫人害怕的人。
我不知道他們任命派出所所長的條件是什麼?以我看,現任副所長亞森?艾孜才像個所長的樣子。他五十來歲,個頭不高,平時很少說話,麵容冷峻、眼神犀利,不怒自威;他很少發火,即使是審訊,也是那種具有穿透力的低沉的語氣;他秉公辦案、不徇私情,在穆盧提鄉有很高的威望。我不明白,這樣的人到底還欠缺什麼?為什麼就不能做所長呢?
亞森有很強的容忍力,在他出麵製止郭建頌的不當言行時,郭建頌通常會拍桌子大喊“到底你是所長還是我是所長啊?媽那個巴子!”幾乎所有認識亞森的人都不會認為他會對這種話無動於衷,可是,他每次都是那樣不動聲色,忍住了。
我對郭建頌沒有絲毫的好感,但這還不至於影響到我的理智。我期望他能用他想要表露出來的能力保護這一方安寧,那樣的話,即便是他再有更甚的令人厭惡的言行,也會得到我的尊重。
敦闊坦村的犯罪嫌疑人在逃,原鄉黨委書記的命案還未破。這令沙吉縣城和穆盧提鄉的氣氛依然緊張。
六月十號,星期三。下午放學的時候,亞華來了。跟上次一樣,她穿了條裙子,是一條豔紅的長裙,這樣便顯得她的膚色更加白潤。她的性格好像一下子變了,變得那樣文靜和柔美。
她給了我一把六七寸長的刀子,刀子很鋒利、很精致,刀柄用黃銅包覆,兩邊鑲嵌有幾顆藍色的瑪瑙石,在刀柄的頂部雕琢有精美的紋飾,一麵刻著‘齊羿’一麵刻著‘亞華’。
她不再像以前那樣笑了,這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她自己。她說:“我知道我再說你也不會走,你對新疆根本不了解,這裏隨時都可能出亂子。這把刀帶在身上,出事的話,就往死裏捅,然後,想法往城裏跑!”
她沒有打算說些其他話,轉身就走。這次我一把拽住了她。她回過身審視著我,灰藍的眼珠猶如大海;她的修長而秀美的大嘴唇微微張著,露出咬得緊緊的整齊雪白的牙齒。
我看著她,然後,我把她抱在懷裏,緊緊的,不願鬆開。這是我兩個月來第一次用我的方式抱她。我想好好聞聞她發間的淡香,深深嗅嗅她脖頸裏飄溢出來的氣息,這個如此愛著我的女人,我今天才感到如此親近和熟悉。
“我能說一句話嗎?”我輕輕說。
“嗯!”她輕輕的應著。
“我愛你!”我聲音很低,但足以讓她聽得清楚。
“我可以為你去死,但你不要騙我。你不愛我!”她離開我的肩頭,說:“我可能十月份結婚,到時候再通知你吧!”
她扭頭走了。
我看到了她轉瞬間的淚水,那不像是從眼裏流出來的,而像是從心裏淌出來的,她們那樣的純淨,足以將我的那句話淹沒。
可是,此時,我想說的,要說的,隻有那一句話,真的!
夕陽紅豔,染徹了那一晚的天空。東方,一輪巨大的明月已經升起,它那麼清晰、那麼明亮,在大地上灑滿月光。可是,我的心裏卻那麼陰暗。我的心底泛生出絲絲的痛楚。我騙不了自己的,我的愛開始滋生時,卻是她離開的時候;或者,可以這樣說,我麻木到她離去的時候,才感知到自己的愛!
或許,這就是我為年輕而要付出的代價。在沒有走完這一生前,誰知道,這會不會是個大錯!
夜晚,我躺在床上,反反複複看著那柄刀子,最後,我把它放在胸口,合上眼,就想那樣睡去。可是,刀子很重,壓得我幾乎喘不過氣。我回憶起所有和亞華在一起的日子,那些歡樂、那些毫不掩飾的開心時刻一一浮現在我眼前。這不就是生活嗎?如此自然、如此真實!我還在追求什麼?這難道不是幸福嗎?
我也不知道究竟有沒有睡,迷迷糊糊看到我和亞華正呆在一起。我們在一個湖泊邊的草灘地裏蓋起一間小木屋,用木柵欄圍成一個院子,院子裏拴著兩匹白色的馬。這是一方和平、寧靜的天空,陽光明媚,湖水蔚藍;這裏每天都可看到日出,每天都可以看到日落;這裏牛羊散布在湖邊,鷹隼自由地飛翔在天上。有時候,我們就騎著馬在湖邊徜徉;有時候,她會騎著馬,飄散起長發,哈哈大笑著策馬狂奔,要我像以前那樣去追她。我追著,一直追著——直到夢醒。我很久不願回神,我寧願在夢裏一直呆著,或許,我們還可以生幾個孩子,管他像漢族還是像維族,他們一定會延續我們所有的歡樂。也許這正是我想要的那種生活,也許還是我終極的向往,除了理想。
無花果的葉子
亞華走後的幾日,我的心情很糟,我努力不去想有關於她的任何事情。我把所有的精神都投入到了我的工作之中,這才是我的根本。我不會留在新疆很久,我還要到很多地方去,每個人一生中都有很多追求,我也有,我毫不懷疑!
天氣漸熱,不知覺間已到了夏天。果園青翠一片,滿是累累的青果。
六月十五日一早,阿依仙姆就給我帶了個口信,說是她們的阿訇古艾姆尼莎想請我幫她翻譯點資料,不知道我是否願意。我答應了。
晚上,我和阿依仙姆一塊兒到了古艾姆尼莎家。她頭上圍著黑色的紗巾,穿一身灰色的長裙,顯得淳樸、素雅。她稍微顯胖的臉上一直堆著微笑,讓人覺得親切和友善。
古艾姆尼莎親自做了一頓可口的晚餐,並感謝我能與她們一起做禱告。她謙卑地在她的父母和弟弟麵前稱我為“老師”。
她的一些話我必須借助阿依仙姆的翻譯才能聽懂,大致意思是:聽阿依仙姆講我是個很具有愛心而又衷於職業的老師,說一個能讓所有學生都喜歡的老師一定非同一般,所以對我很欽佩,早就想請教我等等。其實,我在阿依仙姆那裏聽到關於她的說法也大致相同。
“現在,人們一直宣揚和欣賞的美都是一些表麵的很淺薄的東西,那些心靈和精神的美越來越被忽視,人們不是缺乏信仰,就是信仰不夠虔誠。現在很多人都很無知,而且不以為恥,他們不知道敬畏,膚淺,沒有包容心,缺少仁慈,而且這些不好的觀念和現象正在影響著下一代,這樣的話,我們的民族可能就毀了。所以,我想讓孩子們從小都繼承些傳統的美德,懂得尊敬、關愛、正直和憐憫。”
我非常讚同她以上的說法,對她的做法表示欣賞和尊重。
“您知道,這裏的農民除了糊口,幾乎沒有多餘的收入。我們家也一樣。我經常會到喀什葛爾去學習,這會加重我們家的負擔,所以,我一直在想做點什麼生意。正好,以前在穆盧提開照相館的人去烏魯木齊了,現在鄉裏還沒有人幹這行,我就想,我能不能去開個像館呢?您看,鄉裏有中學,也有小學,還有結婚離婚的都要跑到城裏去照相,非常不便,所以,我自己覺得開個像館應該是可行的。我買了相機,也看好了房子,就是一些關於技術性的書籍看得不太懂,所以,想好好請教您!”
她買了些人像攝影方麵的書籍,有維語也有漢語的。我對攝影了解不多,但此時,也被激起了興趣。我答應了她。這樣,我學生的老師也開始叫我“老師”,不,準確的翻譯應該叫“師傅”。而她也得到了同樣的結果,不同的是,我叫她的這個“老師”是不會翻譯錯的,因為她也答應教我維文。
因為我的鼓勵,古艾姆尼莎第二天就去租下了房子。這種事情總是越快越好,所以,我們打算在下個禮拜一開業。
一周的時間非常緊。我讓魏正在城裏給我買了幾本專業的書,接下來便是在課後忙著幫她設計背景,布置燈光等等。周末時,阿依仙姆和幾個同學也來幫忙打掃衛生,我們一起幹了最後一天,終於搞定。
六月二十二日,星期一,穆盧提的巴紮日。我沒有辦法去參加她開門的儀式,隻是事先送了她兩盆花擺在了照相館的外麵。中午時,我過去了,我硬是擠著才進到像館裏。古艾姆尼莎忙得滿頭大汗,看到我,趕快讓我幫她收錢開票。有了我的加入,她輕鬆了些,剛喘口氣,她就說:“真沒想到,人會這麼多!”
下午放學後,阿依仙姆跑去巴紮找她哥哥,我去照相館幫忙。一天下來,古艾姆尼莎本來就堆滿微笑的嘴幾乎就沒有合攏過。“這真是值得高興的一天!”她說。我想,我也是。
派出所的人也是忙了一天,他們今天一直都在巴紮裏外巡回,以致張誌峰陰沉著臉,見了我幾乎沒有說話。其實,我早就感到我們之間的關係已經很淡了,不知道是從亞華開始找我的時候還是他進了派出所之後起。
晚上,我聽說縣城又發生一起襲警案,一名警察重傷,槍被劫走。
林場的一家因為受不了恐懼,搬到縣城裏去了。我的其他漢族學生的家長問我是否也該停課。我想快要放假了,再則,本身課程也很緊,也想著跟孩子們呆上長假前最後一周多的日子。我說:“放心,我每天下學送他們回林場。”
之後,林場每天早晨派兩個人護送學生們上學,下學後我把他們一一送回家,一直到月底。
七月,學校終於放假了。我沒有聽取魏正的警告。除了偶爾去古艾姆尼莎那裏看看外,我開始在穆盧提鄉四處遊走。
在穆盧提西南大概十五公裏的地方有一片沙丘,沙丘的西麵有一個小湖泊,四周滿是油綠色的草灘,遠處是鹽堿地,再遠就是看不到邊際的戈壁。這裏離最近的村子也有十幾公裏,加上沒有什麼像樣的路,所以,除了偶爾有人趕著羊群懶洋洋的在草地晃悠外,很少有人來這裏。
這是個非常好的去處,能找到這裏完全得感謝帕夏。帕夏是維族人給月紅取的維語名字,也有人叫帕夏罕,不過,我還是以為叫帕夏好聽些。在穆盧提,帕夏是除我之外唯一不感到恐懼的漢人。我想,這不會是因為她有個這樣好聽的維語名字。
帕夏管這裏叫海子。海子確實是個很美的地方,尤其對我這樣喜歡極度安靜的人。我躺在沙丘上,看藍天白雲,看黃沙綠水,看天空中旋來旋去的烏隼。這時,我突然想起我做的那個夢——那個我一直在追著亞華的夢。於是,我想起了亞華。或許,我躺在這裏就是為了能想起亞華。亞華沒有再找過我,我隻能偶爾從阿依仙姆那裏知道她的一些信息。她沒有騙我,她一直就是那種說得出、做的到的女人,她在跟一個跑車的本地漢人老板相處。
一絲悔意又滑過心頭,我想起她誘人的嘴唇,想起她雪白的牙齒,想起她像大海一樣灰藍的眼珠,想起她肆無忌憚地施與我的快樂和歡笑……是啊,我該追她的,騎著白色的馬,就在前麵那片草地裏,當我追得足夠近時,我們一定還會滾落在一起,那裏一定有著紅紅黃黃的小花兒,最後,她還會騎到我身上來,在遼闊的草地放聲大笑……我想著,躺不住了,站起來往那片草地裏走去——我要看看,那裏到底有沒有紅色的、黃色的、紫色的小花兒。
這裏沒有白色的馬,水麵也不夠夢裏的寬闊,甚至連日出都不完美。在這曠野的清晨,在太陽還未升起之前,首先映射到眼裏的就是一團熊熊的火光,它日日夜夜,將東方的那片天空照的紅亮。聽說那是一架氣井,已經燃燒幾年了,從未熄滅過。不過,這裏的落日倒是沒有殘缺,每當夕陽西下,都可以看到漫天的彩霞,有時候倒映在湖麵,竟然可以將花花草草全部紅透。
我每天都希望來這裏看日落,即便因此回去的再晚也不在乎。可是,這樣的美色就隻能隱藏在這裏了,我不得不去看另外的一番光景。
七月八日。大半派出所的民警都被郭建頌帶去辦理第二代身份證了,這樣,古艾姆尼莎就有了新的生意可做。她安排她的弟弟呆在照相館,可是,她隻跟著郭建頌跑了一天,就找到了我,讓我一定要答應幫她幾天。我答應了。
翌日,我隨著派出所的五個人一塊兒出發去敦闊坦村。郭建頌這次安排是從最偏遠的村子照起。往敦闊坦村大概有二十多公裏的樣子。一個多小時後,我們到達村子,直接從村口的一家開始。
郭建頌吩咐我和張誌峰及另一名維族民警堵住那家的後門,他和另外兩人在前麵叫門。聽說昨天下午也是這樣的,因為上午在大隊裏麵廣播以後根本沒人去。
聽到敲門聲後,有三個人從通往廁所的過道匆匆跑出來準備逃走。張誌峰一把就抓住了為首的那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後麵跟著的好像是他的妹妹,一個二十來歲,一個隻有十幾歲的樣子。在我還沒有看清楚那個年輕人相貌的時候,張誌峰早已一耳光抽到了他的臉上,叫著:“哎!狗日的,跑啥呢?!”那個人的臉上瞬間泛起了一片血色,他怒視著張誌峰,眼裏好像要噴出烈火!張誌峰瞪著他,又一耳光回到他的另一邊的臉上,提高了嗓門兒吼著“瞪啥呢?老實點兒!”
我血往上湧,臉上像被打得那樣的脹痛。我的手也有些要抖了,如同那兩耳光是從我的手打出的一樣。我突然感到一種惡心,對自己!
他們三個被帶回到院子裏,郭建頌他們也進了院子。這家總共七口人,除了那兄妹三個外,還有他們的父母及上一輩。那對老點兒的夫婦已經有七八十歲的樣子了,老漢滿臉的白胡子,坐在院子裏一言不發,像是什麼也看不到、聽不到,甚至連眼皮都不願抬。
七個人,一百四十元。當孩子的父母說沒有那麼多錢的時候,郭建頌隻有一個字:“借!”
郭建頌從來不會相信哪家會連辦身份證的錢都沒有,所以,他有很多辦法讓他們有。真的,這點他很出色!通常他會直接讓民警牽走一頭羊或牛來威脅,要麼就是把一個勞力直接帶到派出所。總之,隻要郭建頌在場,沒有哪家湊不出每人二十元的工本費!當然,除了那些連續幾天沒人在的家庭。實際上,那些所謂的第二代身份證,用的是白底的黑白照片。
無論在哪個村,午飯都是村大隊安排的。又一次,我無意中聽到了一個安排給我們做飯的婦女的話:“這飯,真不如喂狗!”我聽到了,沒有跟任何人言語,如果當真像她說的那樣,我想我當然也是。
六月十五日。連著幾天的早出晚歸,使我幾乎忘記了我的職業,當然也忘了我的假日。這樣連他們也受不住了,終於,休息一天。
傍晚時我來到古艾姆尼莎家,她家裏種了幾棵無花果,有的已經熟了,黃中透紅。晚飯後,古艾姆尼莎給我摘了兩個無花果,輕輕在上麵拍了幾下,送給我吃。很甜,那種吃完後嘴裏和肚子裏還在甜的甜。
“您以前吃過嗎?”她還是那樣尊敬我,笑著問。
“沒有,第一次!”
“哦,”她還是那樣微笑著說:“那我給您講個故事好嗎?”
“嗯,好。”我說。
“真主用泥土創造了阿丹,讓他住進天園,允諾他除了一棵樹上的果子不能吃以外,其他的都可以吃。可是,最後阿丹沒有經受住魔鬼的誘惑,偷吃了那棵樹上的果實。之後,他看到自己赤身裸體,並為此感到羞恥,於是,他乞求無花果能借給他幾片葉子遮羞掩醜。無花果很善良,不忍心看到他為此受到指責,所以,借給了他四片葉子遮擋下身。真主知道後,問無花果‘為何要借給他葉子遮醜啊?’無花果說‘真主啊,我是尊敬您的,因為您創造了他,您愛他,所以,不能讓他知道了羞恥還不去掩蓋,因此,我借給了他。’真主說‘可是,你沒有征求我的同意就借給了他葉子啊’無花果說‘是啊,你創造了我,又創造了他,我以為讓他知道羞恥而自愛是您的意思,所以,我尊重您,才借給了他。’真主說‘嗯,無花果,你做的很好,我要把你封為聖果,向人們宣揚你的善行。不過,你畢竟是沒有經過我的允許就借給他你的葉子,我要人們在吃你的時候,輕輕拍你四下才能入口,以示對你的懲罰。因為你的感悟,其他的樹都是先要開花才能結果,我就不讓你再開花,而直接結成果實。’”
這個故事我聽得很入迷,倒不是因為那神秘的聖果,而是那寬闊的、無花果的葉子,那是綠色的、很美的葉子。即使有些人還沒有吃到那不該他吃的果子,還看不到自己赤身裸體,那,也應該先借給他。
我沒有提出離開,而是跟著郭建頌跑遍了幾個偏遠的村子。比起辦證,他更用心收集哪家有哪些人在家、哪些人不在家,並且刨根問底,詳細記錄。我跟著他折騰到月底,他好像很累,也好像很泄氣,像是沒有完成什麼計劃或是沒有達到什麼目的,不錯,就是那樣。不過,我覺得他還是有收獲的,創收了些錢財不說,張誌峰跟他學得可是有模有樣,而那幾個維族民警也被他調教得相當的古怪。
看,那滿天的繁星
八月來的時候,郭建頌沒有繼續帶領他的人馬家家戶戶堵住門兒辦理身份證,就那樣暫時撂那兒了。而我因為偶爾的一眼,可能還得繼續受折磨,並且這種折磨會維持很久,或許這一生都不能擺脫。
三號。當我去派出所送一些照片的時候,我看到一份我不該看到的東西,這是縣公安局下發的一份紅頭文件,文件的內容是下達派出所下半年的罰款任務,要求年底前在穆盧提鄉轄區內罰款額要達到十萬元,否則,扣發補助及獎金。
有些東西你是不能看到的,仿佛看到本身就是一種罪惡。我在想,有時候,我也許該閉上眼睛,或是掩著耳朵,那樣,可能會讓我的心靈更加安寧。可是,我看到了,它分明就在那裏!當然,這也可能根本就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或許,那也隻是一份普通的文件而已。即便如此,我的心靈再不得寧靜,我突然生出想逃的感覺,可是,我不知道能到哪兒去。
我沒有給任何人講我看到的東西,這也可能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所以,我也默然。隻是,這竟然開始影響到了我去海子看日落的心境。我老是感到眼前灰蒙蒙的,像灰塵也像暮靄,看到的夕陽一片模糊。我感到我的眼睛好像也出了什麼毛病,怎麼擦拭都不行,直到那天我意外的收到一份邀請為止。
八月八號。勒芒邀請了一幫親友和夥伴準備到天山羅澤湖區遊玩兩天,之前,依比簪姆拉著他的手來找我,他微笑著懇請我能一起前往。依比簪姆用她那明亮的眼睛看著我,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也沒有微笑,可她眼神裏的聖潔讓人根本不能拒絕。
這是他們每年都要有的幾次旅遊之一。下午時,我們往車上裝滿了囊餅、瓜果等食物,一整隻肥羊也被分割成小塊兒,直接穿在鐵簽上,合著烤爐子放在車子下麵的行李箱中。
耐著性子等到晚上十點多,我們終於出發了。勒芒平時不苟言笑,因為高大壯實,所以感到威嚴冷峻,不過,這次他很細心,給我說:“帶件毛衣,穿襯衣會凍壞的!”
我們在明亮的月光下,開始了愉快的旅途。對未來兩天的期望,讓我難以入睡,即使在搖晃的車裏。路經314國道的時候,車子遭遇到了武警盤查,我們二十幾人悉數下車,詳細說明目的後,我們繼續前行。
淩晨一點左右,我們到了天山南麓的某處小憩。稍後,大家在空地上鋪上了毯子,拿出囊餅、西瓜及飲料,豪餐暢飲。禱告完畢,大家都看著勒芒。他讓人從車裏拿過來都塔爾,稍作調試,便開始彈奏。剛起時,琴聲舒曼、輕緩,之後,稍停,隨即歌聲和琴聲一並揚起。勒芒的歌聲高亢渾厚,悠揚婉轉,抑揚頓挫,時而像高山大海,時而如緩緩小溪,在萬籟俱寂的曠野,歌聲和琴音正飄蕩而起,飛躍天山,飄向浩瀚的夜空……看,那滿天的繁星,閃爍在無垠的天際,清淨,明亮;看,那輪明月,熠熠生輝,濯耀在雲天之上,月光輝映雪山,灑滿天地,月光下,裙裾飄轉,手足蹁躚,這一種天地間的自由破膛而出,在星月光輝裏,盡情地綻放、回旋……
渾然間,有彈撥兒和達甫加入伴奏,男女紛紛起身躍入舞蹈,他們聚離開合,背身回眸,如蜂蝶嬉蕊、馬躍鷹飛……這不是人在舞蹈,是靈魂在舞蹈,是星月天地在舞蹈。
最後,依比簪姆起身,頃刻,大家屏氣安神,期待一場滌蕩心魂的神聖之舞。她站定,挺身,舉頭望向星空,雙指叩響,移步回身,像是一隻小鳥正飛向天空,奔向星月……月光把她的臉照得雪亮,她的眼泛起青冷的光芒,如果你沒有看清任何人的臉,那麼她的臉你一定看得清楚,那張小臉兒會告訴你,那是美的信使,是舞的精靈。
這是怎樣的一夜啊,如果這一次的行程就隻是這一夜,我想,這也足夠了。
“看吧,白天如果不屬於我們,那麼這星空是自由的,這明月是自由的,這舞蹈是自由的,這歌聲也是自由的,這些都是我們的!”勒芒說。
第二天,我們幾乎在一個高山牧場呆了一天。這裏距離雪山不遠,天氣涼爽,有一條小溪穿過山林,溪水冰冷,純淨,緩緩流向山腳。山林外是一片遼闊起伏的草原,花草點綴其間,一直蔓延到遙遠的連綿的群山——到雪峰——到藍藍的天空,這裏天空純淨,一塵不染。
中午時,我們在山野撿了些木材,架起烤爐,煙熏火燎的吃烤肉和囊餅。午後,我站到依比簪姆的身後,悄悄地,我喜歡看依比簪姆坐在一棵歪倒的樹上獨自瞭望草海的神情,她專注而癡迷,仿佛一個影子,一個可以隨風飄動的影子。
夜晚來臨前,我們趕到了羅澤湖。飯後,他們一群人又開始了他們自己的歌舞晚會。而我,獨自到湖邊漫步,不是我不喜歡跟他們一起歡暢,即使在一起,我也感覺不到他們所擁有的那種靈魂裏麵的自由。我像是被什麼所捆綁,融不到他們的天地裏。是的,我始終感覺自己是個外人,永遠在他們之外,在快樂之外,在自由之外,即使我仰望星空。
看,那滿天的繁星,明淨,清亮。而我,也隻能看到些童年的影子。我的眼睛已經被陽光灼傷,看不到星月的光芒。就像勒芒所說的,那些自由的星空,自由的明月,自由的舞蹈,自由的歌聲都是“我們的”。而這,肯定與我無關。
勒芒不與任何漢人打交道,此次天山之行一定是依比簪姆執意所為。由於勒芒的關照,他那些言語間仇視漢人的同僚對我也還算客氣。這就夠了。我在湖邊徘徊,想著依比簪姆仰望星空時的神情,想著她的眼睛,隻有在依比簪姆的眼裏,我才可以看到那些我期待的自由和希望!
“老師!”依比簪姆靜靜地站在我的身後,說,“你看,水裏麵的星空是不是和天上的一樣啊?”
她走了幾步,站到了我的旁邊,我們一起注視著湖麵,看倒映在水裏的滿天的繁星。這一刻,夜非常的靜,除了遠處飄揚著的歌聲……
帕夏的夏天
從羅澤湖回來,我的腦海還一直閃現著那些畫麵:藍天、白雲、清淨的藍中透綠的湖水、蔥鬱的森林、自由的水鳥、鮮豔的湖邊的花草等等。無疑,那是個淨美的去處,可是,我們必須得回到人群,把它留在那裏。
回到一個人的穆盧提,我感到有些抑鬱;美豔的夏日和秀麗純淨的自然更讓我感到孤寂。這些孤寂有些是緣於我時常回想起亞華,這或許真是一個錯,不用過完一生我就知道了。我開始期待假期早日結束,希望早點開學,隻有回到工作之中,我才能找到我的快慰和價值,我才能找到希望,無論這希望是來自我的學生們還是來自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