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亡卜(1 / 2)

民國十五年,臘月二十四,是夜送灶神,備舊燈檠,以竹筷作杠,小兒糊紙轎,載灶馬,焚送門外,以祈來年家運昌盛。

千古鎮,齊家大宅內外一片繁忙,十歲的齊敏好似脫韁野馬,在一群忙碌的門徒中穿梭,人還未進後院,脆亮的聲音已經在院子裏打了個來回。

“老祖宗,老祖宗……”

齊敏還未衝進灶房,一雙大手將他從地上撈起來,在半空中打轉,黑臉的中年漢子故作凶相道:“吼個蛋兒喲!沒看到阿爺在補灶?當心他把你填進灶膛。”

齊敏的視線越過黑臉漢子的肩膀,伸長脖子向灶房裏探去,橘色的夕陽穿越高牆和樹梢,斑斑駁駁落在灶房中,陰暗之下,一個半明半暗的人影端坐在灶膛前。

老人已是仗朝之年,身子卻格外硬朗,一件白色麻布長衫穿在身上,肩背的線條清晰筆挺,挽起的袖口下,一雙手略顯幹瘦,筋脈在皮膚下隱隱欲出,此時那雙手正捏著一把泥鏟,小心翼翼清掃過爐灶上的積灰後,他雙手捧起一隻泥壇。

齊家有百年基業,這隻蠱壇也有百年曆史,壇口上,斑駁的青螣蛇紋若隱若現,以蠱涎和蟲巢腐泥混合而成的材料有著特殊的質感,再加上那線條簡潔卻特有一股龍蛇之風的青螣紋路,令不過一尺寬高的蠱壇有如上古神器般,透著神秘,所有凹凸紋路間,浸滿了整個齊家蠱族百年間的滄桑炎涼。

老人撫著蠱壇上的細紋,仿佛隱約可聽到蠱壇中的青螣蛇蠱隱隱響動,他稍稍頓了頓神,又不禁長歎一聲,是,這裏曾經煉就了齊家最引以為傲的青螣蛇蠱,但現在已是蠱去壇空。

屬於齊家的巫蠱時代,早已過去。

齊家禁蠱已有三十餘年,自從當年他一聲令下,命齊家所有後代及門徒再不許涉手巫蠱之術後,傳承數百年的齊家青螣蠱門就這樣停滯在他的手上,百年間以蠱為伴的齊家自絕所有精妙蠱蟲,直至如今回想起那場麵,仍驚心動魄。

也是那年,他的手紋上,多了一道斷痕。

而今,每年臘月二十四送灶神的日子,他都會來修繕灶膛,親手擦拭這齊家僅剩的唯一一隻蠱壇。

他是齊秉醫,八十四歲,齊家當家人,齊家三百門徒心中的老祖宗。

齊敏大概是齊秉醫表兄或是表弟的什麼後代,繞來繞去太遠的關係,也就懶得去弄清了,齊秉醫這一脈雖為齊家主脈,但膝下子孫皆為單傳,獨子齊以參加甲午海戰一去不回,三代單傳的親孫子齊孤鴻也被他送往國外留洋,倒是旁係發展得人丁興旺,有如繁茂的枝葉纏繞在他這一根主脈周遭。

齊敏此時被黑臉漢子橫著抱在肩頭,湊在黑臉漢子耳邊輕聲道:“阿彥,你可是齊家的門徒,怎麼讓老祖宗自己動手擦那破壇子?”

“噓!不許胡說,今日是灶王爺回天庭的日子,灶王爺可要把咱們說的話都帶上天給玉帝佬兒聽的!”阿彥說著放下齊敏,“你,慌慌張張突然跑來是為什麼?”

“對了!”齊敏吐了吐舌頭,突然一拍腦門兒,“他們讓我來通稟老祖宗,是閻喜來了!”

閻喜,這兩個名字灌入阿彥耳中時,他的雙眼不自主便瞪大了。

沒人知道閻喜有多大年紀,有什麼親人,生從何來死往何處都無人可知,但他們知道一件事--閻喜知曉所有人的一切。

若說這世上當真有本領通天的卜者,非閻喜莫屬,他是個瞎子,雙眼看不見人,卻能看到所有人的命運。

齊秉醫顯然也聽到了閻喜的名字,這才拍拍手,抓起旁邊的抹布擦掉手上的灶灰,放下袖子時,齊秉醫順手從口袋中摸出一枚藥丸遞給阿彥。

“芸香丸,等等放在灶膛裏燒了,能驅蠱蟲。”

阿彥連連點頭,“去城裏的那幾個小子估計已經接到小少爺了,他最喜歡聞芸香的味道……”

阿彥口中那位小少爺不是別人,正是留洋歸來的齊孤鴻,雖然人還未到,可隻是提起他的名字,就足以讓齊家上下眉眼間都掛滿笑意。

隻是,當阿彥說完這句再抬起頭來的時候,齊秉醫已經拉著齊敏走向跨院,一老一少環手相挽,不知是否因齊敏的襯托,以至於齊秉醫那背影一閃而過之間,隱約透著些蒼邁。

齊敏隻說帶齊秉醫去找閻喜,這一走就走了半盞茶的功夫,竟一直走到齊家大宅門口,此時已經有十來個門徒圍在門邊,正探頭往外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