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海林在黑暗中坐了很久。
黑暗像一團黏膩滯重的膠,連時間都仿佛被凝固。
看不見自己此刻身處的境遇,也看不見別人眼裏狼狽的自己,這反而讓他有了種超然物外的輕鬆,仿佛終於可以卸下“童海林”這個軀殼所需要背負的層層壓力,僅僅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來重新審視這一切。
塵封的記憶被打開,像一條在暗夜裏閃閃發光的星河。童海林看見年幼的自己追在父親的身後,仰著頭對著天空中五彩斑斕的蝴蝶風箏露出燦爛的笑臉;他看見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的自己,神情空洞茫然地站在父母的墓前,完全無法接受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災難。
就是從那個時候起,一切都變得不一樣。
他開始有意無意地留意那些流言:據說他的伯父和父親早年聯手打江山,後來意見不合漸漸生出隔閡;據說他的父親更加擁有開拓疆土的魄力,而他伯父則甘於守成;據說他的父母遇到車禍之前,曾和他的伯父發生過十分激烈的爭吵……
然而流言終究也隻是流言,警方給出的事故調查報告沒有絲毫疑點,他也不記得親眼看見過父親與伯父爭吵。相反,在他的記憶裏這一對兄弟是相當和睦的,會一起出門度假,還會帶著兩家的孩子一起在院子裏堆雪人。有一次半夜起來,他還看見伯父醉醺醺地坐在書房的地板上拿著他父親的照片絮絮叨叨地說話……
他很難相信那樣的感情是裝出來的。
伯父的兩個女兒都已經在國外定居,對於童海林,他是一直當作親兒子在養。童海林對於這一點深信不疑,可是這種篤定和信任還是隨著時光的流逝,慢慢地被動搖,進而變得越來越脆弱。
因為安哲的出現,這種關係甚至變得更加脆弱。
童海林不記得他和安哲是怎麼認識的了,似乎是在學校的什麼活動中,又好像是參加係裏的球賽時,總之熟悉了之後,兩個人有一段時間走得非常近。
那真是一段美好愜意的日子。
童海林在黑暗中眯起眼。那時候的安哲跟誰在一起話都不多,但是他們倆湊在一起卻仿佛有說不完的話題,時事、財經、球賽、電子產品……似乎隻有跟他在一起,安哲才會變成一個與他年齡相符的青年。
那種感情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變了味呢?童海林仔細想也想不起那個詭異的拐點,就好像有什麼東西在他們的感情裏發酵,慢慢地,慢慢地,在他們都沒有察覺的時候,就已經發生了某種不可逆轉的變化。或許是在一次一次的考試裏,看著安哲的名字總是在自己之前,或許是無意中聽到同學的議論,拿他和安哲做比較,或者是在教授一句無意的評論裏……那種名為“嫉妒”的種子就被無聲無息地種下,然後在誰也沒注意的情況下,悄然生根發芽。
童海林開始在各個方麵試圖要壓過他,披著一層名為“友情”外衣的隱晦的競爭,即便安哲已經敏銳地察覺到些許不妥,但仍然選擇相信他。或者不是他願意這樣選擇,隻是安哲也不知道該如何麵對這種越來越微妙的關係。
而瑪丹則是那根至關重要的導火索。
童海林已經想不起瑪丹到底長什麼樣子,隻記得她似乎有著某個少數民族的血統,身材高挑,留著一頭瀑布似的長發,一笑起來左邊的臉頰上就會出現一個小小的酒窩。他記得最清楚的,反而是安哲站在圖書館的台階下把一瓶奶茶遞給她時,眼中既欣喜又略微有些靦腆的神色。
安哲喜歡她。
童海林想都沒想就加入了瑪丹追求者的隊伍。
瑪丹家境很好,一路長大順風順水,幾乎沒有遭受過什麼挫折,她甚至沒有遇到過對她不好的人。這樣一個單純的女孩子自然也想不到有人對她露出笑臉僅僅是為了算計她。她像所有這個年齡的普通女孩子一樣,喜歡玫瑰、糖果、情書,喜歡甜言蜜語,喜歡各種浪漫的、有趣的小把戲。童海林幾乎沒有費太多心思就已經挑動了女孩子那根敏感又脆弱的神經。而安哲則如他所料的那樣,迅速消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