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語
小時候,我敬畏我的爹媽,但又害怕失去爹媽。那個“世界上的其他人都會死,唯我爹媽永遠活著”的稚嫩信念被殘酷無情的現實擊得粉碎。
一九六五年端午節,那是個刻骨銘心的日子,我爹匆匆丟下媽和我們,溘然長逝。兩年後的七月,我媽不幸藥物中毒,猝然走了。我媽走得突然,時間過去了一年,我還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接受不了這個極其殘酷的現實,我沒有兌現養她老的承諾,甚至連最後見她老人家一麵的機會上帝都沒有給我。這,成為我心中永遠的痛。
為人父後,方知父母哺育我們兄弟姐妹的艱辛。是我們這一幫兄弟姐妹一天一天地成長、一日複一日地消耗父母的血汗、掏空父母的身體、損害父母的健康、縮短父母的生命。在眾多兄弟姐妹中,應該是父母為我這個頑劣的兒子操心操勞最多最重,我是個不可饒恕的有罪之人。
我後悔,真後悔,非常後悔!千不該萬不該,不該不聽爹媽的話,不該不陪伴日漸衰老的爹媽,不該讀那麼多書,不該不顧爹媽年邁體弱疾病纏身而遠離他們去當兵,不該不尋醫問藥減輕爹媽的疼痛,不該不早日參加體力勞動承擔家庭負擔,不該讓爹媽把享受生活寄托在我身上的希望化為泡影。
我爹離開人世的那一瞬間,我在他身邊,也隻有我在他身邊。我原以為爹那麼硬朗,應該還有些時日,因為前三分鍾他還能自己上廁所,根本不要我扶他。我根本不知道那是回光返照。當媽哭得驚天動地,弟弟在哭喊著在地上像鯉魚扳籽一樣翻滾時,我才感覺到與父親這種突如其來的永別讓我悔之晚矣。我為什麼不能與父親多說幾句話呢?為什麼不問問他想吃點什麼?為什麼不問問他哪裏疼痛?我虧欠爹爹太多太多。父親對我們的愛,一種血緣的親近而被視為理所當然的愛被我們無端地忽視了。無限的悵惘、無盡的遺憾、無窮的悲情時常籠罩我心頭。逝者長已矣,生者何以堪?
一九六六年七月二十日那天上午九點,離開媽媽的那一幕好像發生在昨天。當我兩個月前把決意參軍的消息告訴我媽時,我媽狠狠地說:“養女嫁江西,丟掉的一砣肉!”這話裏麵蘊含著多少無奈、多少辛酸、多少悲傷、多少掛念、多少期盼、多少眼淚啊!當我要走了,母親滿臉掛滿淚水陪伴我到簡陋車站時,我一句安慰的話也沒說。當我登上貨車後廂,孤獨一人半跪半蹲在最後麵,身子緊緊貼住大貨車廂後擋壁板,雙手緊緊抓住擋板邊沿,兩眼向後呆呆望著的時候,發現母親向貨車移步過來站到了貼近公路的小坪上,兩眼淚水漣漣,正凝望著我,我沉默無語。母親立在風中,那無情的南風把她頭上花白的頭發吹得有些散亂,把她那單薄的衣衫吹得向後背輕輕飄起,她那瘦弱的身軀越發顯得瘦弱了。隨著貨車啟動,我聽到母親大聲哭起來了。隨著車子加速,車輪迅速揚起塵埃像一條瘋狂的黃色灰龍,無情地遮住了我的雙眼,我很快看不到母親的身影了,終於抑製不住眼淚充滿眼眶。不知何故,母親風中的瘦弱身軀總在我腦子裏浮動,突然胡思亂想,我與母親該不會是最後一次離別吧?淚水一下子湧了出來。
沒想到,一念成讖。在我參軍一年後,我母親帶著勞累,帶著病痛,帶著對我的百般牽掛,突地走了。等我匆匆趕回家時,母親已入黃土堆,陰陽兩隔,我這輩子真的再也見不到母親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我百般呼喊媽媽,無一應答,我爬在墳堆上恨不得鑽了進去,喊一聲:“媽,我回來看看您來了!”我哭得昏了過去,是大哥和小弟呼喊我,讓我蘇醒過來,我依然啜泣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