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四:冬2(1 / 3)

輯四:冬2

熟豬油炒蘿卜

我非茹素之人,在我童年的印象裏,好吃不過熟豬油炒蘿卜。

豬肉要用“花油”(純脂肪,非帶皮脂肪),這樣才能最得豬油的香。灶釜下架著劈柴火,嘶嘶作響,鍋熱下油塊,在鍋裏煉,煉至油渣發黃,用笊籬把油渣撈出來,稍微冷一冷,把熱油舀進瓷缸裏,在熱油的火燙下,油缸吱啦作響。熟豬油涼下來後,會凝固成乳白色,這樣的豬油,用來打底,來燒菜,是絕頂的美味。

豬油這種脂肪是暖的,你想也可以知道,黑豬在雪天裏什麼衣服也不用穿,絲毫不覺得冷,全靠的是脂肪保護。因此,在雪天裏吃豬油,也有保暖作用。當然不能單純吃豬油,要以蘿卜煨之。

現把豬油在熱鍋裏化掉,放入花椒、八角、蔥段、薑片,翻炒一下,放進蘿卜,且炒且聞香味從鍋灶裏飄出來,那才真叫一個香呀!小時候,每每聽說母親要做這道菜,就搶著去燒鍋,可以聞其味,也可以在征得母親的允許下,實現先吃上兩筷子。

熟豬油燒蘿卜,在袁枚的《隨園食單》中也有記載:

用熟豬油炒蘿卜,加蝦米煨之,以極熟為度,臨起加蔥花,色如琥珀。

這個極度熟,是有道理的,蘿卜這種吃食,別看其質地不堅,但卻頑固得很,若要另一種味道與之融合,非煮到全熟不可。袁枚之所以加入蝦米,想必是為了提鮮,也是為了避除豬油的葷,臨起加蔥花,增味道,開胃口,你且大快朵頤去吧。

做這道菜,一定少不了老抽的攙和,不然,在色澤上不太好看,白不嘰歪,加入老抽之後,就真如袁枚所言:色如琥珀。美食是綜合評分體係,色香味,少了一樣都不合適。當然,味道還是第一位,因此,論貢獻,豬油當屬頭功。

豬油可真是個好東西,許多美食家都愛它,譬如汪曾祺先生,就喜歡用豬油來煎蛋,名曰“蛋癟子”。汪曾祺先生還發明過一種“雪花蛋”——

“以雞蛋清、溫熟豬油於小火上,不住地攪拌,豬油與蛋清相入,油蛋交融。嫩如魚腦,潔白而有亮光。”是不是單單看文字,也可以讓你垂涎三尺?

陸文夫先生也愛豬油,他喜歡吃豬油湯麵,且不在外麵的館子吃,因為怕那裏的豬油不幹淨,所食豬油一定要是自己的妻子熬煮出來的。如此挑剔,也要吃,可見是真愛。

還有兩位大腕,也出奇地因為一份菜有了交集,那就是魯迅與胡適之。魯迅的《狂人日記》發表之後,胡適之先生大誇其口,說魯迅是“白話文學運動的健將”。魯迅為表感謝,特意在北京的紹興會館請了胡適之吃飯,其中點了一道菜:醬爆雞丁。並特意囑咐大廚,雞丁一定要用豬油爆炒,方才好吃。這多少有些“一菜泯恩仇”的意思。

聊遠了,如果你有功夫,不妨也做一份熟豬油炒蘿卜嚐嚐吧,能為你薄涼的人生增加一些厚度。

皖北有響菜

“皖北有響菜,生在黃土間,身著翡翠衣,沸水渾不怕,食來有聲色,唇齒如踏雪。”

這是描寫皖北響菜的一種歌謠。響菜,即是苔幹,因吃起來嘎吱作響,又名“響菜”。響菜,可不是一般人對它的稱呼,“響菜”一說來自於總理周恩來。可見,它的稱謂大有來頭。

響菜在清朝時,被作為貢菜進獻給朝廷,深得宮廷喜愛。我想,響菜在清朝“走紅”是有原因的,響菜青碧可人,在土地上生長時,就蔥蘢旺盛,做成苔幹之後,焯水依然蔥碧如茶,呈現出一派旺盛的“青”,這與清朝的“清”字諧音,又寓意美好,味道可人,當然深得人心。

生在皖北的少年,每到苔幹收獲的季節,都在田間遍地跑了。苔幹一收,孩子們就有口福了,即刻就能在田間吃上最新鮮的苔幹。田裏剛剛收獲的苔幹,水分足,蔬菜汁最濃,吃起來,醒腦提神,爽口得很。

苔幹收獲後,立即就要用利刀利開,通常是一利四瓣,掛在繩子上晾曬。皖北渦陽是苔幹之鄉,苔幹收獲的日子,田野裏豎起了棍子,拉滿了繩子,上麵掛曬的都是青碧的苔幹,如綠的營隊,一字排開,非常討喜。

深秋時節,苔幹在皖北的風裏漸漸丟棄水分,變得純粹,這時候,更易於儲藏,拿到幹貨市場上去兜售。銷路寬,走貨快。幾經輾轉,冬天的大幕一經拉開,吃鍋仔的多了,就輪到苔幹粉墨登場了。

苔幹燒肉,是一道好菜。肉,可以是五花肉,肉裏的油脂可以充分與苔幹融合,把苔幹的鮮香給催發出來。苔幹燒肉端上來,油亮油亮的,這時候的苔幹盡管經過了沸油、佐料與烈火的烹灼,依然蔥綠。似一個不經世事的小丫頭,曆過歲月,依然內心守著一份清明和詩意。苔幹有兩次生命,一次在皖北的黃土地上,一次在餐盤裏。這份情懷,和綠茶極其相似,也和歲月深處抱樸守拙的人相似。

吃苔幹,要有一口好牙。小孩子們愛吃,是流連於唇齒之間的遊戲,苔幹在小孩子的嘴裏,嘎吱奏鳴,這是美味的交響。苔幹寓意著最好的年華,年歲大了,再把一盤苔幹端在眼前,唯有感慨年華易逝的份兒。所以,趁著韶光尚好,就莫負了一盤苔幹,莫等到苔幹有了,牙沒了……

閑食貼

人在閑下來的時候,吃一些什麼,能體現出這個人年齡和閱曆。

早些年在鄉間,一旦入冬,村莊深處就想起了“咚咚”的炮響,其實不是炮,而是爆米花出鍋的聲音。

那時候,走村串巷的多是炸爆米花的手藝人(我一直認為,炸爆米花是一項手藝活),他們在村子的一片開闊處擺出攤子,生起了炭火,先從自己的尼龍袋裏舀出來半瓢玉米,放上幾粒糖精,放在鉛鍋裏,然後用蠟油眯上鍋口,密封嚴實。鉛鍋在炭火上滾動自己偌大的肚腩。不多時,玉米在鍋裏不再嘩啦作響,這時候,炸爆米花的人拎起來鉛鍋,放在事先準備好的粗布袋口,用鐵筒套住鉛鍋的開口把手,隻一掰,砰地一聲,一大團爆米花就在粗布袋裏呲牙咧嘴地笑開了。

小時候特別能吃幹燥的食品,也愛吃,幹脆把它當成零食吃。你想想,一把玉米,幾粒糖精,又是鉛鍋,從健康的角度,壓根就不能食用,那時候卻吃得津津有味。如今,炸爆米花多半已經不用鉛鍋了,尤其是在高檔的影院裏,糖精也不用了,轉而使用糖和奶油。炸出來的爆米花鬆蓬酥脆,這樣的吃食,味道與食材都差不多,卻增添了幾許貴族的味道。或許是吃的地點和心境不同了吧。

也想起早年間的春節,為了招待親友,各家各戶都要買上半斤茶葉。並非是什麼名貴的茶種,多半是最廉價的茉莉花茶。現在想想,那時候的茉莉花茶多香呀,現在上等的太平猴魁和龍井也不換。那時候,也不知道還有這麼多茶,提及茶,就認為隻有茉莉花茶一種,這樣素淡的花,與這樣清香的茶,簡直是一對神仙眷侶。年關將至,放了假的一幫玩伴沒有事幹,掏出一副撲克打起來,手邊放的就是剛剛泡的茉莉花茶,幽幽地散發著鑽人鼻孔的香,撲克輪回一遭,咕咚咕咚,不知道喝了幾大杯。如今,有太多的茶種可供我們選擇,但或許是我們的味蕾審美疲軟了,總覺得今茶不似舊時香。

一同歸於沉寂的,還有合碗肉裏下麵的大頭菜。印象中,母親每次做肉,總要切上半塊大頭菜放在下麵,一可以調味,而可以解膩開胃,吃起來,味道也特別爽口。後來,母親還把大頭菜和青椒在一起炒過,味道也不錯。如今,走遍了老街的所有醬菜園子,大頭菜卻已難覓蹤跡。問老板,回答說,那玩意兒,齁鹹,現代人都注重養生了,誰還吃它弄鱉孫呀!老板爆了一句粗口,足見大頭菜令人嫌了。大頭菜退出江湖以後,被金針菇等取而代之,我卻不覺得哪裏好吃。金針菇這個名字我就不喜歡,太脂粉味,太闊氣了,與當年的光景不稱,或許正因為這個理兒,才淡出人們的視野了吧。

人一閑下來,就想著搗鼓吃食,饕餮之後,最想吃的,有時候是母親的一碗麵魚湯,有時候是一份素豆角,有時候是一碟子涼拌菜,這些美食,都意韻悠悠地在記憶深處發著香,穿越時光,撩著我們的胃口。

想起麥冬

父親陪一席人去釣魚台古跡的白果樹下散步,發現一叢近乎麥子,又像是韭菜的植物,比麥子的葉子更纖細,比韭菜又少了些水潤,別人不知道是何物,做中醫的父親淡然一笑說:麥冬。

父親把白果樹下的麥冬移栽在家裏,深秋,有客人至,望見院子裏一叢綠油油的植物,驚呼“你家韭菜長得真旺,這個季節還青翠著”,父親再次解釋說,是“麥冬”。

一叢叢麥冬,給了父親不少驕傲感。

麥冬,單從字麵意思上看,是“能夠過冬的很像麥子的植物”。

麥冬很像是植物中的文人,疏疏朗朗,比蘭花小一號,很儒雅,難怪它還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書帶草”。

即便是在戲曲裏,也像是許仙一樣的白麵小生。柔弱中帶著善意,善意中又透著堅強。

麥冬入藥,一年兩生,7月和11月左右各生一次根,根如花生,比花生要纖細一些,甜,後味有些苦,能夠滋陰生津,潤肺止咳,治咽喉腫痛。

小時候,我易上火,父親常常從他的藥櫥裏取來一把,拿給我,當“糖果”吃,這份待遇,隻有醫生家裏的孩子才有。

麥冬的花很好看,淡淡的紫,不似桔梗花的濃豔,透著清淡的氣息在其間,花開的季節,聞香可以除煩憂,最知心,最通人性,最解風情。

天氣入冬,風口裏像噙著一枚枚繡花針。這時候,偏又空氣幹燥。每到這個季節,故鄉人都喜歡到藥材市場買回來一些麥冬,再去菜市場買一些紅棗、冰糖。回到家裏來煮粥。麥冬粥是個好東西,吃起來,能潤肺生津,還有助於美容養顏。在故鄉,有女孩子厭食,母親多會煮麥冬粥給她們吃,若孩子不依,母親多會類舉遠近十裏最邋遢的女人告訴告誡孩子,看,若是不吃麥冬粥,以後就要變成她那副樣子。女孩子聽了,嘩啦嘩啦,三口兩口就把一碗粥給吃完了。

當然了,麥冬粥哪裏用得著這麼個勸吃法?粥還沒有煮好,香味就飄滿屋子了,麥冬的藥香、紅棗的甘甜、冰糖的潤,直逼你的鼻孔,瞬間打開了你的味蕾,擋都擋不住。印象中,母親煮麥冬粥時,多喜歡加一些小米進去,母親說,小米與麥冬結合,最易催發出粥內的維生素,這是養顏的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