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往事如歌 篇1
篇記 有人說:一個人如果喜歡回憶往事了,那就是開始老的征象。竊以為一葉障目掛一漏萬,至少有失客觀。人是種很奇怪的動物,怪就怪在有思想有記憶,總是對過往或未知的事情充滿想像意識,這也是人能主宰這個世界的根本原因所在。所謂回憶,是和閱曆相結合的,不然就空洞虛無。人走的每一步都是生命的鋪墊與積累,當這種鋪墊與積累到了一定程度後,人就會自然地回味咀嚼反思整理,瓜熟蒂落水到渠成。所以我認為回憶確切地說,是一個人成熟的表現。老與成熟在某些領域上來說是兩個根本沒有交叉區的概念,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命題,是人生態度的兩個標準。
人生三十多年,從孩童的無知到年少的輕狂再到而立之後的從容,路走得蜿蜒曲折。孩提時代、讀書歲月、部隊生活、工作風雨,還有流離顛沛的打工之程,這一個個生命片斷如一顆顆四處蹦達的珍珠,需要有時間這根線串起來才算完整。很多時候,當我摩挲起這些如玉般濕潤的生命斷章時,便覺得人生豐潤了,厚實了。
因為感恩,所以感動。那些浮浮沉沉的人與事,總如雲卷雲舒潮來潮往,放不下理還亂驅不走夜難寐。此輯收錄的作品多為我對故人舊事的感觸。夜半時分,他(它)們總如一隻隻無形的手輕撫我的心弦,奏響一支支溫暖的心歌。
年豬聲裏過大年
“明天殺年豬,沒緊要的事就帶孩子一起回來吧,有熱肉吃”,鄉下的母親電話裏如是說。明天周末,想必母親也是特地挑了這樣一個我和兒子都有空的日子,我一口應承下來。
掛電話的那一瞬間,突然感到,真的就要過年了。因為,我的意識裏,對過年的概念就是從殺年豬開始的。
從十八歲當兵那年開始算,離開農村生活至今已有十七八年,但是我對過年的感覺卻始終停留在農村的那十八年裏。那種感覺,那種細節,那種在當時人們物質條件並不富裕情況下過年時精神上的快樂,卻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淡化模糊,相反很多時候在一種牛一樣反芻的思維過程裏愈加清晰,曆曆猶在昨日。
過年是一個過程,城鎮裏的年總是在不知不覺中開始的,家家備年貨總是不聲不響,生怕別人曉得了似的,有些權勢的或者單位福利好的人,更是把這些做得如《潛伏》裏的間諜工作一樣,少了些許人情的溫暖。而鄉下過年,就要“張揚”得多,坦誠得多,人文得多,厚重得多,快樂得多。最具代表性的,無疑就是殺年豬。可以說,殺年豬就是人們從一年普通生息勞作的日常生活轉入過年這種快樂生活的標誌,那一聲聲年豬尖利的嘶叫聲,就是人們過年的號角。
每年的冬至一過,便可以殺年豬,準備薰臘肉、灌香腸的主要原料了。殺年豬對農村的人們來說,無疑是一件大事,特別是在過去物質生活特別匱乏一年到頭都吃不上幾餐肉的年代,實際上就是一個隆重的節日,家家戶戶特別重視。“娃兒娃兒你不哭,進了臘月就殺豬;娃兒娃兒你別饞,過了臘月就是年”,一首童謠,從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人們盼望殺年豬吃肉的心情。殺豬那天,一般都要放鞭炮,還要敬灶王神,祈求來年六畜興旺,有的還會給被殺的豬頭上掛上紅綢布,討個大吉大利鴻運當頭。我伯父那時就更在乎這些禮儀,他甚至會在殺豬那天,大清早閉門沐浴換新衣,然後點燭焚香,跪拜四方神仙菩薩,虔誠到極致。我記事的時候,農村已包產到戶,所以我沒有經曆過比我年長者說的那種大集體時代殺年豬的盛況。我想,那種十來頭大肥豬同時齊嘶一字擺開宰殺時全生產隊人都圍觀的盛況,一定比我記憶裏單家獨戶殺年豬的情況震憾得多。經曆過那個時代那種盛況的人也定會把過年的感覺定格在那樣的記憶特寫裏。
殺豬是一門手藝,方圓幾裏會這門手藝的人並不多,我們俗稱他們為“殺豬佬”,所以過了冬至,這些專門的“殺豬佬”們便忙了起來,這家請那家接的,不亦樂乎,有時一天接好幾趟事,像一些演藝人員趕場子一樣。有些公認手藝好的老“殺豬佬”更是請都請不到,因為他的日常行程排得很滿,由他們掌刀,不僅幹淨麻利,而且不“糟踐”有用的東西,拿民間的話說是“能多殺出來五斤肉”。當然,請這些殺豬的“把式”也要給一定的報酬,除了封紅包外,通常是把豬小腸贈送其為酬資,殺豬者也不推辭,這是千百年來民間約定俗成的慣例。
殺年豬大抵都是在上午進行,所以天剛亮就要起床忙活。被殺的豬一般頭天就不給喂食了,母親那時在殺豬的早幾天就會特意給我和弟弟囑咐,千萬不要靠近豬圈時說殺豬的事情,因為豬聽得懂,聽到了就不會吃食而掉膘,那時我可是深信不疑。一大清早,主人就會在自家的曬坪上碼上土磚支上一口老天鍋,添上滿滿一鍋水,塞上劈柴開始燒水。冬天冷,水燒開需要很長時間,這個過程也就是等待“殺豬佬”的到來。而燙豬用的腰盆一般頭天就從別人家裏借來了,後來也有“殺豬佬”自帶腰盆的。當然還要準備上結實的梯子,以便於掛豬下刀操作。除此之外,還要準備一塊厚木門板,便於把豬按在上麵進行宰殺刮毛,還要至少準備一擔籮筐,最好是新的,如果不是新的頭天就要洗得幹幹淨淨,便於裝肉,還要備置接裝豬血用的大盆子,以及一些裝豬肚貨的其他器具等等。準備工作須做得充分細致,不然到時會手忙腳亂。一戶殺豬,一般全隊人都會趕來圍觀,特別是孩子們更為興奮。在做這些預備工作的時候,生產隊裏其他人就會陸陸續續聚過來,站著坐著地對主人說恭喜之類的話,條件好的主人也會遞根煙,再一起拉家常,品評哪家哪天殺豬殺了多少肉等等之類的白話。我們那裏民風較淳樸,殺豬的人家一般頭天就會禮節性地請隊裏的人第二天去家裏吃“熱肉”,也就是剛殺的豬肉,而這樣的農閑季節人們也樂得看熱鬧,順便也會過去幫主人做些趕豬拖豬抬豬上門板或掛上梯子之類的忙。而孩子們不管這些,早成群結隊(那時孩子多)跑去跑來打打鬧鬧捉迷藏追雞趕狗地玩上了,大人們這時候也沒功夫管到孩子們身上去。
老天鍋裏的水將開未開之際,殺豬師傅明星一樣地帶著家什來到了,有的還會帶一個徒弟過來。主人忙迎上去遞煙招呼,有條件的還會給上一包“芙蓉”煙。人們也對師傅說一些恭維的話,當然也有現場就接師傅哪天到自己家去殺豬的。殺豬師傅這時都較忙,一般也不會閑坐太久,一過來就會檢查準備工作,水是不是快開了,梯子是否結實等,稍事休憩,就前往豬圈邊,幫忙的也都蜂擁而至。到了豬圈,一般的老師傅會估一下豬的重量,如果殺完豬後一過稱,果然和先前目測的差不多,人們就會說師傅厲害,於是這個師傅的名氣就會更大了。打開豬圈,師傅會先說一句什麼話,應該是行話吧,記不清了,然後拍拍豬的身體,突然抓住一隻豬耳朵,這時幫忙的其餘人便一擁而上,揪耳朵的、抓鬃毛的、捧屁股的、扯尾巴的,如蟻拖蟲。豬不甘就範,拚命反抗,體型大的肉豬更難製服,有一次甚至有人被掀翻掉到豬糞坑去的,但大家也不以為髒。拖豬的過程裏,一路人笑聲、豬嚎聲,響徹院落,加上孩子們的驚叫、歡笑、鼓掌、跳躍,更增加了節日般的歡樂。人多力量大,豬到底還是被眾人七手八腳拉著抬著上了擱在腰盆上的門板,死死地被摁在門板上。殺豬師傅嘴叨尖刀,將豬後腦殼頂在自己的大腿上,待位置正確後,然後以一個極其職業而又瀟灑的動作取下嘴中鋼刀,雙目凜凜,運足氣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照著豬脖子隆起的那塊槽頭肉捅了進去,旋即便抽出刀來,血柱就隨刀噴灑出來。這個時候,很多膽子小一點的人都不敢看。別小看這個一兩秒鍾的連貫動作,裏頭講究大了去了。按傳統說法,殺豬講究幹淨利索,一刀斃命,不能補刀,所以這一刀可是意義重大。對殺豬的,當然是技術上的檢驗;對喂豬的,則是對來年家運、人畜的預測。一刀斃命,來血流暢,胸腔內沒有餘血,被視為來年財旺的預兆;一刀不能令豬斃命、來血不流暢,均視為來年家運不順遂。聽說還有更為嚴重的,一刀下去豬沒殺死,掙脫開來還血淋淋的滿院子亂跑,這樣預示主家來年不吉,福少禍多。如果碰上一刀不斃命的情況,主家即便什麼也不說,僅從拉下的臉,就曉得他心裏有多麼不暢快。當然,若遇到這樣的倒黴事,殺豬佬也很鬱悶,他們一改往常殺豬時有說有笑的熱鬧場麵,自始至終悶著頭,一聲不響地給主家把豬收拾好,不要分文報酬,收家夥悄然走人。當然這種事比較罕見,我記憶隻看到過一次補刀的情況。
豬還在哼哼的,師傅一手仍抓著豬鼻頭,一手拖過木盆接了豬血,輕輕搖晃著。因為豬血都是留做自家食用,所以接豬血也有一定講究,首先在盆裏放少許涼水、鹽,講究的還會放點香料,刀抽出後讓血稍流一會兒再接,這樣接下的豬血幹淨,凝固得快,開水煮後血塊呈蜂窩狀,有咬勁,好吃。待血流盡,豬也不動彈了,殺豬師傅叫一聲,大家才敢鬆手。於是緊張的人群終於又活泛起來,幫忙張羅開水、腳盆等。腰盆裏裝了大半盆滾開水和小許冷水兌好不至於燙爛豬皮的水後,大夥又幫著抽去門板把豬放進腰盆,燙到師傅認為可以褪毛的時候,便拿出專門刮豬毛的鐵刮子開始給豬刮毛。當豬毛被褪得差不多時,人們又幫著把豬從大盆裏抬出來,放到重新墊在腰盆上的門板上。然後,殺豬佬在豬腿上割一個小口,用一根小手指頭粗的鋼筋棍在豬身體裏捅動遊走,捅好後,就趴下身子,嘴對著小口子,像吹氣球一樣,使勁地吹。很快,一隻軟塌塌的豬,一下子就鼓脹了起來,成了名副其實的“大肥豬”,像一隻飽滿的氣球,可愛極了。這道工序是為了更好地褪盡豬腿跟、肚皮等皺褶部位的豬毛。等這道工序完成後,殺豬佬就用專用鐵鉤掛住豬屁股後的肉,大家齊心協力地把整頭豬掛上已固定好的長木梯上,終於盼來令我們這群孩子激動不已的時刻——開膛剖肚。因為開膛後,我們就可以拿到豬尿泡,然後把豬尿泡吹成“氣球”,男孩把它當球踢,女孩則在吹氣前,朝裏麵裝進幾粒黃豆,就成了拿在手裏晃起來嘩啦作響的好玩具。因此,整個臘月,殺豬佬們走到哪裏,我們這群孩子就跟到哪裏,樂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