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外輯 實驗
夢想的火車
我老想到什麼地方去,當火車每次開過。
——蘭斯頓休士
一
夜安靜得就像要死去,如果不是火車那嘶鳴刺耳的汽笛聲,給予我一種顫栗的提醒,我極有可能會像一隻冬眠的青蛙,長久沉溺在虛幻的夢境裏,麻木而淒恐。
鐵軌無限延伸著,引領火車穿透冬日的黑暗,向著前方那個對於我來說渺茫得近乎未知的世界滾滾飛奔——那是我理想中的樂園和天堂。在那裏,將沒有貧窮和苦難,災荒和壓迫,空氣是清新的,生活是溫潤的,人們是幸福和快樂的。他們將崇尚文明和智慧,消泯愚昧和野蠻。
從此,我將領著身旁這個靦腆和膽怯的姑娘米蘭一起,擺脫往昔生活的尷尬和困苦,從那座座綿延起伏銅牆鐵壁般桎梏我們自由的大山腳下,像山鷹一樣翱翔,去感受藍天的遼闊和彩雲的妖嬈。不再領受父母的奚落以及暴力的摧殘,更不會再一個人偷偷地爬上大山去砍拾粗礪的柴火,等待荊棘一次又一次劃破肌膚,被躲在草叢間的毒蛇伺機咬破腿肚,然後,在那些死寂的夜晚,獨自鑽進冰涼的被,窩忍受巨痛帶來的後怕……所有這一切,現在都將以這輛火車作為標誌而宣告結束。
火車的加速奔跑拉長了我們對未來生活的憧憬,它哐鐺的節奏似乎在向我們講訴:孩子,春天就要來了!你們聽見鐵軌盡頭那甜美的歌聲了嗎?那是天使在歌唱。她們在以歌聲祝福那些獲得了真正自由和尊嚴的人們。血液在我的身體內沸騰,我感覺自己就是一個拯救自己命運的領袖,正率領我苦難的同盟者,迎著前方那團熊熊燃燒的光明火焰衝鋒進軍。振奮的氣勢儼然那些為了信仰而不惜犧牲一切的殉道者。
不知是實現夢想的征途過於漫長的原故,還是先前為爬上火車翻山越嶺所導致的疲勞,使我的身體感到一絲困意。磨起血泡的腳板出現撕裂的刺痛。身心交瘁的狀態,使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剛從死亡線上掙紮逃脫的人。車廂內死氣沉沉,微亮的光源照在每一個昏昏欲睡者的臉上,蒼白而靜穆。樣子像極了一些被這個寒冬所嚴重傷害的人。我側目悄悄地看了一眼米蘭,發現她雙目微閉,仰躺在靠椅上,稚嫩的表情略顯安詳,又夾雜幾分驚惶。或許是夜深寒氣重,她的兩隻手交抱於胸前,這使原本就瘦小的她越顯單薄,極似一隻受驚嚇過度的兔子,惹人同情和憐愛。火車依舊不知疲倦地呼嘯著向前行駛——載著我及米蘭的軀體和夢想,朝向未來,朝向彼岸……從大地上駛過,從我們的心靈赤道上駛過,從我們熟睡的迷夢中駛過……
黃昏。晚霞浸染的天邊。山顛。我和米蘭的呼吸急促。海拔2600米的高度給予我倆一種懸浮的孤獨。我們是彼此的影子和參照物,以絕望的姿勢在等待一個神秘之物的出現。傍晚的霧嵐迷蒙著我們的視線,這增加了我們眺望的難度,但為了窺視到那個神性的鋼鐵圖騰,我們寧願把自己坐守成兩具雕塑,甚至,一個傳說或寓言。終於,就在我倆的目光於守望中幾近虛脫時,我們發現了那個靈異之物——一條類似於蜈蚣的鐵質的長龍,從山的那邊逶迤而來,又倏忽消失在山洞中。那刻,米蘭的眼睛閃過靈光,聖潔而熱烈。我則沉默著,疑惑在我心裏變成曠世的謎團。
——哥,那是幸福在動嗎?米蘭說。
——不,是火車。火車,懂嗎?我說。
——火車?火車是夢呢,還是生活?
——傻,火車什麼也不是,隻是一隻甲蟲。
——甲蟲也能奔跑嗎?哥,我能變成一隻甲蟲嗎?
——瞎想呢,能變我也想勒!
——那你帶我去坐火車吧,哥。長大後我做你的女人!
……
尖叫。撕破暗夜的沉悶。我的心裏陡然一驚。當我確切地感知到這聲尖叫就是從米蘭的嘴裏發出的時,車廂內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我和米蘭的身上。驚詫而狐疑。你做夢了嗎?米蘭。我問。
——哥,我夢見我娘了。她在追趕我,翻了好幾座山,她的腿摔傷了。我聽見她在身後嚎啕地呼喚我的名字:蘭……蘭……米蘭……而且,我還聽見她在對我說:孩子,你不應該跑,女人是應該相信命的。害怕命的女人是解脫不了痛苦的……
——你怕了嗎?米蘭。沒事的,那些隻是你的幻覺。等天一亮就好了。天亮了,我們就到了另一個世界。在那裏,天使正張開翅膀迎接我們呢!
——不,哥。更可怕的是我還夢見了我爹。我看見他凶惡地把我從山上拖了回去,然後,拿出家裏那把鋸樹用的鋼鋸鋸斷了我的雙腿。他在我痙攣的銳痛中哈哈大笑,他說:普通的女人,你隻是普通的女人,普通女人的陰謀是不會得逞的。我這樣做,隻是要預先給你一個結果,讓你看到,你的所有反抗最終隻能成全自己被毀滅的美。
——我想,你肯定是病了,米蘭,額頭正發燒呢。別在瞎想了,好嗎?天一亮,一切都好了。你再休息休息吧,隻等天一亮,一切都好了。你。我。我們。
——那好吧,哥。但願我不會死在這列火車上。天,還沒亮呢!
……
夜的寒氣在漸漸退去,負重感在漸漸退去,我的心情也由剛上車時的恐慌變得平靜。火車那撕裂長風的聲響不再讓我顫栗,我感覺自己這隻從大山深處飛出的山鷹,已經隨同一輛火車進入了另外一種生活。雖然,這種生活至今還深藏於我的臆想中,那麼不切實際,甚或迷惘。但仍能給我強烈的生命的雀躍,飛翔的快感。
火車厚厚的玻璃窗,已然遮擋不住黎明熹微的光線,某種強大的力量重新開始在我的胸腔聚積潮湧,我的雙眼好似明顯看到了那團熊熊燃燒的光明之火,宛如信念之光,正在我的頭頂上方燎原。我輕輕地推醒身旁還在熟睡中的米蘭,像喚醒一個斷裂的夢。就在米蘭惺忪地睜開她那幽藍的雙眸之時,我已經清晰地聽到車廂內的喇叭在說:
終點站到了,請旅客準備下車……
二
人流。喧嚷。混亂錯雜的場景。冬日的陽光懸掛在鱗次櫛比的高樓頂端,像一個鳥瞰人間的女神露出的圓臉。世界豁然開闊。我們仿佛是在一夜之間進入了一個繁華的宮殿。
我和米蘭緊緊跟隨下車的人群向前移動著,大概是因為瘦小,而人流量過於密集,且行人的行李笨重、雜多,把我和米蘭重重困在隊伍中間,像兩隻深山中的麻雀迷失在古老而龐大的森林中。一種行將窒息的感覺在我們的胸腔淤積。我和米蘭一前一後,勾著頭,屏住呼吸,眼睛看著地上大小各異的腳隻慌亂地晃蕩著,踩起的塵土粘在我們臉上任何一處汗水爬過的地方,難受而沉重。我記不得當時湧動在人堆中的我和米蘭到底是一種什麼形象,那刻,我在心裏惟一念想著的是:我們已經置身在了一個自由的王國,從大山裏飛出的鷹即將找到一棵停棲的枝杈。舊的生活結束了,新的生活誕生了。
陽光把我們投射到地麵上的影子拉得很長(那是靈魂在出逃遊走),恍惚間我們已經站在了一個十字路口的中間。過往的車輛匆忙奔馳,像一些急著跟時間賽跑的箭鏑。當我們懵懂地被一個手執紅旗的大嬸凶惡地叫住的時候,我們才意識到剛才擁擠的人流早已各自散去,朝著自己要去的目標。刹那間,某種被拋擲的孤寂潮水般向我和米蘭洶湧而來,我們就像兩個走丟的孩子,找不到自己要去的路線。這裏沒有一個人是我們所認識的,且我們濃重的方言口音又為我們的探路設置了障礙。迷茫、憂傷、驚懼、焦慮共同交纏在我們的眼中,很像電影中那些戰爭過後流亡異地的少年,正睜大著渴盼的眼睛期待著某種人道主義的援救。
——哥,你還說路是無盡頭的呢,都走絕了。米蘭低語著。
——這裏的路不是比山裏更多嗎?天上地下都是。
——哥,日頭偏西了。咱們還是下山回家吧!
——傻,夢還沒醒呢?這裏是城市,不是大山。城市,懂嗎?
——哥,要是平常在山裏迷了路看著炊煙走就是,這裏沒有炊煙,咋辦?
——看著人走唄!別人能去的地方我們為什麼就不能去?你難道沒看見,這裏的人是跟我們坐同一輛車出來的嗎?
……
我和米蘭跟在幾個男女的身後小心地走著,像某一次跟著上山砍柴的父母回家。不同的是砍柴回家的父母身姿是沉重而謙卑的,而這幾個男女的身姿卻是輕健而活潑的,且嚼著東西的嘴裏時不時還會傳出銀鈴般的笑聲。其中的一個女人手中牽著一條玲瓏的狗,偶爾她就會回過頭來朝著那條狗輕柔地喚上兩聲:咪咪……咪咪……她的每一次喚聲給我的感覺好像都不是在叫那條狗,而是我身邊的米蘭(米蘭的小名就叫米米)。這讓我和米蘭同時既感到溫馨(一種被人惦記的幸福),又感到怯懦(一種虛假的幸福)。
我們跟隨這幾個男女穿過了很多個地方,看到無數蒼黑的建築聳指藍天的壯闊,廣場上流光溢彩的光束炫目的華麗……最後,我和米蘭跟著他們來到了一座商城,我們看見他們踩在一個滾動的梯子上,呆立不動,而梯子卻順利將他們升向了更高的樓層。米蘭和我同時驚訝了。要是山裏能有這麼一個梯子該多好!米蘭說。當我和米蘭也學著他們踩上梯子時(我們險些摔了一跤),他們已經隱身在了商場的迷宮中——我們夢中的天堂。
幻覺。誘惑。脫離人世的虛擬。那刻,一些就連我做夢也難以看見的琳琅滿目的物品正在使我變成一個呆子。葡萄酒、幹酪、麵包、臘腸、糖果、牛奶……火一樣燃燒著我的腸胃。皮鞋、絨帽、西服、手表、彩電、手機……冰一樣凝凍著我的熱血。我跟隨這幾個男女左竄右拐,目睹他們瘋狂地選物,就像平時我們在大山裏揀拾遍野的蘑菇,貪婪,無所顧忌。眾多的男男女女爭相搶購,目光充滿喜悅。仿佛這裏的所有東西都是專替他們預備的。突然間,我發現在商場裏活動的每一個人都是一個天使,修補著人生的質量。我好似又看見了那團熊熊燃燒的光明之火正在每一樣物品上舞蹈,映襯著天使的笑臉。我感到自己的靈魂正在被掏空,我再一次看見了自己飛翔的模樣——在天堂。
我發現米蘭失蹤了,是在我迷迷糊糊地跟隨那幾個男女走出商城的時候。我像剛做了一個夢,當我醒來時,米蘭已經不見了。惶恐使我意識紊亂,我像一條慵倦的毛蟲,身子劇烈顫抖著。我急切地重新衝進商城,仔細地搜遍了商城的每個角落,卻始終不見米蘭的身影。外麵的天空完全黑了,我想去找剛才的那幾個男女求助,但他們早已不知了去向。這使我意識到剛才發生的一切都是個陰謀,而米蘭無疑就是被這場陰謀所圈定的目標——她失蹤了。米蘭,跟著我一起從大山深處飛出的米蘭——失蹤了。
我走出商城,找了塊條石坐下來,夜越來越深,越來越涼,我的身軀還在瑟瑟發抖,淚水在我的臉上縱橫滾爬。我想張大了嘴狂喊:米蘭——米——蘭——米蘭……但又害怕別人聽不懂我在喊什麼,而被當作瘋子讓警察給抓起來。於是,我隻好等待,我相信米蘭她一定會來找我,就像過去我和她一起坐在山巔等待那個鐵質圖騰的出現那樣。
我弄不清那個漫長的夜晚自己是怎樣熬過的,我最終也沒能等到米蘭的出現。直到第二天早起的人們發現我時,我已像一隻蜷縮在角落裏死去的企鵝,唯一證明我還活著的是我的耳朵還能隱約聽見一些路人七嘴八舌地議論我的聲音。
三
春天:初春的朝陽給生活在這座城市裏的人們,增添了喜慶的氛圍和暖人的浪漫,卻絲毫未能驅散囤塞在我心中的嚴寒。乾坤陽光燦爛,內心寒風呼嘯。米蘭的失蹤粉碎了我一切關於未來的夢想。雖然冬天早已過去,我的生命裏卻仍是一片雪原。現在,那團熊熊燃燒的光明之火正在我的眼中變得暗淡;樂園、天堂般的生活美景正在我的腦中失去幻想;對尊嚴、自由的渴求正在我的心間趨於虛幻。我感到自己正在成為一個罪人——我不敢想象一個對外部世界一無所知的大山裏的姑娘,流落在繁雜的大都市會發生怎樣的事件?一隻幼稚山雀在獨自麵對一大群陌生而強大的鷹隼時,會是怎樣的處境?是米蘭在夢中聽見的她娘所說的“解脫不了的痛苦”,還是她爹說的“被毀滅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