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遊蕩的生靈
河岸上遊蕩的生靈
一
河流是船的路,船在動,時間也在動。靜止的,隻有水,以及水下麵的石頭和沙泥。我站在河岸邊,看見樹的影子和我的影子,倒影在水麵上,仿佛它們都來自水底世界。落日在遠山上,露出一張圓圓的臉盤,像是喝醉了酒,又像是被畫家塗抹了顏料,紅紅的,濃,鮮。風從河的上遊吹來,我的影子,樹的影子,隨之晃了晃,就被揉碎了。化為滿河的殘陽,染紅了流水,也染紅了船頭艄翁的惆悵。
我在河水的流動中長大。
每天傍晚,我和村裏的小夥伴,都要跑去河邊玩耍。在沙灘上拾貝殼,捉躲在水草裏的魚蝦。或者,赤裸著身體,在河水裏遊泳。濺起的水花,驚動了不遠處浮動的野鴨。有時,我們會一個猛子,潛入到打漁人的小舟底下,用背脊使勁拱動船底,把小舟弄得左右顛簸。打漁人以為捕獲了大魚,迅速收網查看,卻發現我們已在船的前方,露出烏黑的頭,笑聲朗朗地向遠處遊去。打漁人知道上當,罵一句:混蛋!重新將網撒向河麵。可那鋪網,罩住的,卻是打漁人自己。魚和日子,都從網眼裏溜走了。
春天像一隻候鳥,從山那邊飛來,從歲月深處飛來,停在河岸邊的鬆樹、柏樹上。樹上的鳥窩,是季節的另一個家。那些樹有些年頭了,枝杆粗壯,葉子翠綠,一看,就是得到了水的滋養。生長在水邊的植物,比生長在旱地的植物,多了幾分靈氣。河灘上的青草,一個勁兒地瘋長。遠遠看去,像鋪了一層嫩綠的地毯。放牛的孩子,把牛牽到河灘,任其大嘴大嘴地啃著青草,自己則騎在牛背上,吹響竹笛;或躺在草地上,嘴角叼一根狗尾巴草,閉上眼,睡一覺,做個美夢。讓野草的苦香,彌漫鼻孔和肺葉,彌漫童年和記憶。
我蹲在河邊,仿佛另一條河流。
河流是無聲的,舒緩的,它以表麵的平靜,掩藏了流動的喧響。我也是無聲的,我以我的沉默,埋藏了內心的波濤。也許,惟有在河岸上織魚網的那個老人,知曉我心中的秘密,但他沒有說。憑他的閱曆,他一定是理解我生活的孤苦和人生的冷暖的。老人一輩子都在風浪中漂泊,以捕魚為生。一條陳舊的木船,就是他的家。他那一張飽經風霜的臉上,落滿了陽光和風雨,也沾滿了魚腥和水漬。有月亮的夜晚,站在河對岸的山坡上,向河中望去。月亮的清輝,似一層薄霜,籠罩著河流和大地。繁星像晶瑩的碎銀,撒落河麵。河中心老人的竹篷船上,撥亮的油燈照亮水麵,與蒼穹上的月光、繁星互為輝映,清冷中透出一縷溫暖。老人大概又喝醉了酒,如雷的鼾聲,打破了四野的幽靜,也驚擾了水下魚兒們的睡眠。
要是到了冬天,老人就在船上放一個火爐,溫一壺酒,取暖。順便烤上兩條捕獲的魚兒,作為下酒菜。老人一生吃魚太多,他身體內的每一個細胞裏,都遊走著一條魚。老人說:他每天晚上都會做夢,夢見一條大魚,在啃噬他的骨肉。那條大魚把他囫圇吞進去,又將他囫圇吐出來。如是反複,他的精氣慢慢地就被大魚吸幹了,最終變成大魚體內的一根根骨刺。而等到夢醒來的時候,老人就會起身去看看碗裏吃飯時剩下的那堆魚刺,他發現那一根根尖利的刺,全是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根根骨頭。
我最喜歡的,是看老人坐在河邊織網。黃昏時分,夕陽似碗裏攪拌的蛋黃,總能勾起人的幻想。我和小夥伴站成一個圈,將老人圍住。看他手拿竹針,在網眼裏麻利地串來串去。動作的嫻熟,表明了他經驗的老道。老人邊織網,邊跟我們講他過去的往事。他越講越玄乎,我們越聽越覺得深奧。他說:人啊,其實也是一條魚,時時被生活這張無形的大網罩著。即使你僥幸掙破網,逃脫了,又會被另一張更結實的網罩住。很多人,都是在這種可怕的掙紮中慢慢老去的。說完,老人停下手中的活,擦掉眼角掛著的淚花。這時,夕陽喚來夜幕,覆蓋了老人的身影,也覆蓋了我們的身影。
我常常想起老人,以及跟他一樣老的那條木船。
在我割草累了的時候,或者,牽著牛在河邊飲水的時候。我的腦海裏,就會浮現出一個老人和一條船的畫麵來。我不明白,那個老人,一生都守著一條船,到底有什麼意思。而且,那條木船,早已破舊,船底開始滲水。我擔心,它還能否承載得起一個老人的重量。隻要一個不大的旋風,船就會被打翻,隨老人一道葬身河底。
我這樣想著的時候,其實更多的,是在想我自己。
老人到底是活得精明了,他一眼就識破了我的心機。他說:孩子,別以為我不曉得,你每天都來看我織網,其目的,是想借我的船渡河。
那天,老人從我背簍裏裝著的青草下麵,翻出了我藏著的一包衣服和褲子——那是我在昨晚等父母睡著後,半夜裏爬起來偷偷收拾好的。那幾條褲子,是被我父親穿爛後,母親給我改做的。包裹中,還有一件毛衣,是母親去年賣了家裏那頭羊,從鎮上買回毛線熬夜給我織的。我舍不得它們,就統統帶上了。況且,我還不知道,在未來的路上,將會遇到怎樣的冰雪和風暴。我還沒有習慣一個人上路。
老人最終沒有送我過河。他重新將我的包裹裝進背簍,上麵用青草遮蓋密實。他極力在用他的衰老,保護我的自尊。
我遠遠地凝視著那條破船,風吹來,船身傾斜,要散架的樣子。我突然看穿了那條船的命運:那條船,即使能渡我過河,卻無法承載我的父母和故鄉,無法承載故鄉的貧窮和苦難。
我不過是河岸上一個光著屁股的孩童,還不知道水的深淺。
二
大多數時候,河流是寂靜的,就像它環繞著的這座村莊。村莊裏住著的所有人,以及那些活蹦亂跳的豬、羊、雞、鴨,都飲這條河裏的水。河流,是村莊的血脈。
無事的時候,村子裏那些上了年歲的老人們,喜歡沿著河邊散步,身後跟著的那條黃狗,仿佛他們的縮影。他們年輕的時候,也曾在這條河裏洗過澡,並練就了一身浮水的本領。他們也曾幻想,有朝一日能遊到河的對岸去,從此不再回來,到村莊以外的世界去闖一闖。可他們遊了一輩子的水,從來就沒有抵達過河的對岸。遊來遊去,不過是從河的上遊遊到下遊,又從河的下遊遊到上遊。自己也在一次又一次的泅渡中,從青年到了中年,又從中年到了老年。
河流養育了一輩又一輩人,又禁錮了一代又一代人。
村子裏有一個姑娘,人長得漂亮。但不愛說話,沉默是她的品性。她們家就住在河邊上。每天勞動回家後,她都習慣性到河邊去掬一捧水,洗臉,把沾在臉上的泥土洗幹淨。然後,捋捋頭發,把河麵當作一塊鏡子,照一照,看看自己每天的變化。做完這一切,她就靜靜地蹲在河邊,望著對岸發呆。她的瞳孔睜得很大,明亮的眸子裏,仿佛養著兩隻蜻蜓,載著她,在河麵上飛翔。後來,村子裏那些耐不住寂寞的小夥子,知道了姑娘的習慣。每天傍晚,就早早地跑到河邊候著,借故向姑娘靠近,搭話。可姑娘看都不看他們一眼,兩隻眼睛專注地盯著對岸出神。那些膽大的臭小子,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他們為了獲得姑娘的芳心,想盡了一切辦法。最絕的,是光著屁股跳進河裏洗澡。在姑娘麵前遊來遊去,一會兒潛入水底,一會兒將屁股露出水麵。可姑娘並不生氣,也不躲避。照舊沉思著,麵對一條河流,像麵對自己的人生。她的靈魂,已不在她的體內,而跑到河的對岸遊蕩去了。
姑娘的怪異行為,最終惹怒了她的父母。當她不自覺地在那些孤獨的黃昏,默默地注視著河對岸時,她的父母也在家中默默地注視著她。有天晚上,剛吃完飯,姑娘的父母就將她關在房中,責罵了一宿。那晚,姑娘一夜都沒合眼。洶湧的淚水,像門前的那條河流,濡濕了她的枕頭,也淹沒了她的憧憬。第二天,姑娘的父母就請來媒人,替她定了門親事,還收了男方的彩禮。從此,姑娘再也不敢去河邊洗臉,眺望河岸了。每天上坡回來後,就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像一隻被囚禁的老鼠。
一次眺望,就葬送了一個花季少女的幸福。
嫁人的日子,是姑娘的父母早就定好的。按照村裏的風俗,提前一天,村裏的男女老少都要趕來吃姑娘的結婚酒。大紅鞭炮炸翻了天,鋪蓋、臉盆擺滿了屋。這是村莊最喜慶的日子。人人臉上都掛著燦爛的笑容,隻有姑娘陰沉著臉,像河流上漂浮著的一張爛菜葉。
當晚,熱鬧了一天的人們相繼散去之後,村莊重又沉寂了下來。姑娘的父母因為勞累,也早早地睡去了。惟剩下姑娘一個人,獨對漫漫長夜,和自己彷徨的內心。
第二天早晨,前來迎親的人,在河麵上發現了姑娘的屍體。全村子的人都站在河岸上歎息地搖頭。姑娘的父母跪在河灘,嚎啕痛哭,把一個敞亮的早晨,哭得陰雲密布。
當人們把姑娘的屍體撈上岸後,才發現她的腰上纏著個布包。包裏裹著一雙棉鞋,幾套衣服,還有兩個饅頭。饅頭已經被水發漲,鼓鼓的,像姑娘凸出的腮幫。
一切都安靜下來,熱鬧和喧囂,瞬間轉化成悲傷和淚水。
河流依舊緩慢地,無聲地流淌。
三
青蛙是河岸邊遊蕩的另一群生靈。它們藏在河邊的水草底下,或躲在石頭縫中。隻要黃昏降臨,他們就放開歌喉,演奏合唱音樂。它們不需要指揮,也不需要聽眾。它們的歌聲,完全屬於它們自己。它們隻為自己的靈魂而歌唱。那如鼓點般短勁的歌聲裏,藏著的,是蛙族裏的秘密——生育、戰爭、瘟疫、宗教、藝術……
為了蛙族的繁衍、興旺,它們日夜不停地歌唱,誦經祈福。我曾親眼目睹過一群青蛙排著隊,蹲在河灘上,頭一律朝著河水流動的方向,望河祈禱。那種安詳的神態,像極了那些朝拜佛祖的信徒。也許是它們的執著和信念,才使得它們在產卵的季節,產出數量龐大的蝌蚪。每一個蝌蚪,都是蛙族裏的一個夢想。
小時候,我喜歡跑去河邊捉那些圍著水草遊動的蝌蚪。那時,沒有任何遊戲可供我玩樂。父母更不可能關心我。隻要我不至於被餓死,他們就謝天謝地了。在自己都救不了自己的日子裏,他們又憑什麼來拯救我呢?我內心的空虛,是一片無邊的沙漠。每天傍晚,我提著被父親廢棄的那個網兜,去河邊逮蝌蚪。蝌蚪太多了,黑壓壓一片,沾在水草上。我伸出網兜一網,至少能捕獲十隻以上的蝌蚪。它們在網兜裏蹦跳,光滑的尾巴擺來擺去,兩隻小爪子奮力蹬動。但它們已在劫難逃,我牢牢地掌控著它們的命運。
我把蝌蚪從網兜裏取出,放在河灘上,不給它們水喝。等它們快被渴死的時候,我再澆點水,維係它們脆弱的命。等它們喘口氣,我又斷了它們的水源。漸漸地,我在反複玩弄蝌蚪的遊戲中,變得麻木也疲乏了。我便從地上撿起一根竹棍,斬斷蝌蚪的尾巴,甚至,連它們的兩隻爪子也一起斬斷。我在這一殘酷的施刑過程中,體會到一種強大的快樂——戰勝了生存本身的快樂。我主宰不了自己的命運,但可以主宰蝌蚪的命運。這說明,我還是有力量的。
沒想到的是,多年後,這種力量卻轉化成了懺悔,嵌入我的靈魂裏,讓我驚悚不安。在我遠離故鄉的這些年,常常會有一群一群的蛙聲,闖入我的睡眠,悲慘。淒涼。像冬天裏的冰淩,將我凍僵。
我是整個蛙族的罪人。
青蛙們將永遠不會原諒我,永遠不會原諒人類。
要知道,青蛙的生存,要比人的生存艱難百倍。汛期一到,它們的心就揪緊了。洪水隨時會衝垮它們的洞穴。把它們多年積攢下來的糧食徹底淹沒。把它們的家庭弄得妻離子散;把它們的族群搞得四分五裂。汛期過後,蛙聲沉寂了,河麵上漂滿了青蛙的屍體。幾條水蛇,從水底躥上來,把漂浮著的青蛙屍體刁走了。那將是水蛇最豐盛的美餐。
在水裏待不下去的青蛙,學會了在陸地上生存。它們寄生在老鼠洞裏,或借住在蛇洞了。自己喪失了建造洞穴的實力,就隻好“寄物籬下”。青蛙以為這下子安全了,大水再也衝不走它們。誰知,夜間外出覓食的蛇,不出洞,就一口咬住一隻蛙。那隻青蛙的肚子裏,恰好懷了一窩蝌蚪。於是,青蛙重振家族的夢想,就這樣被毒蛇夭折了。
比毒蛇更為可怕的,是那些捕捉青蛙的人。
我雖小時候也捕捉過蝌蚪。但那時我太小,寂寞,又是個弱者,還沒有理性來遏製人性裏的殘暴,才致使自己犯下了一件件滔天的罪行。可那些逮青蛙的,都是成年人,心智成熟,辨善惡,論是非。他們整天除了逮青蛙,什麼事情也不幹,地早就荒廢了。他們逮青蛙的手段,比我幼時捉蝌蚪凶殘十倍。先是用鐵絲垂成鉤釣,後來就用電瓶打,再後來就下農藥毒。他們將捕獲的青蛙開膛剖肚後,用竹簽串成一串,拿到城裏去賣,以換回幾個零花錢。一年年過去,青蛙越來越少,捕捉青蛙的人卻越來越多;村莊裏勞動的人越來越少,窮人卻越來越多。
蛙群徹底衰敗了。
蛙群之後,也許還有什麼群落,會比蛙群衰敗得更慘!
四
河流也是會老的,就像岸邊枯死的那棵柳樹,被光陰和記憶遺忘。
那棵垂柳,紮根河灣幾十年了,見證了河流的曆史,也見證了村莊的曆史。它在村人們眼中,是富有靈性的,是“神”的化身。凡村裏的人,有了大災小病,都要跪在柳樹跟前,燒香磕頭,祈求柳樹能為自己驅邪降福。哪知道,前幾年的一場大旱,徹底奪去了這顆“神樹”的生命。
最早發現柳樹枯敗的,是那些常到河邊洗衣服的婦女。她們蹲在樹冠下洗衣服時,覺得沒有以往涼爽。抬頭一看,柳樹的葉子打了卷,柳枝也已經泛黃。樹幹上的老皮,一塊塊往下掉。她們立即將這個消息告訴了村子裏的人,一夜之間,整個村子都處在驚慌之中。“神樹”生病,是個不好的預兆。它們早晚都跑到河灣,跪在柳樹下,燒香膜拜。但村人們的誠心,沒能挽留住柳樹的命。柳樹在日勝一日的烈日暴曬下,形銷骨立,最終像一位老僧,站著圓寂。
柳樹死去後不久,河水就斷了流。
河床裸露出來,河底的鵝卵石似一個個腫瘤,長在河流的肌膚上,威脅著一條河的生命。河灘上,到處都是死魚爛蝦。衝天的臭味,伴隨一陣陣熱浪,在村莊周圍流動。成群的蒼蠅,興高采烈地在河岸上滑翔,腐爛正好是它們的新生。那些大大小小的船隻,擱淺在岸邊,像一隻隻被扔棄的巨型草鞋。隻有船幫上生鏽的鐵釘,還牢牢地抓住船的幾根朽骨不放——船的骨頭散掉了,靈魂也就散掉了。有幾家船主人,不甘心陪伴了自己一生的船,就這樣荒廢掉,他們掄起斧頭,將船劈成木塊,扛回家投進灶間,把船火葬了。這樣,既安撫了船的一生,也安撫了自己的一生。
而村莊,是河流上的一條大船。
現在,連一條小船,都無法逃脫被擱淺的命運,那麼,大船的命運,就可想而知了。村人們都不再把幻想寄托在一條河流上,他們對自己的生活,不再務虛。他們終於看清了一條河流內心的泥濘和創傷。
一條河流,並不比一座村莊幸運多少。
麵對一條蒼老了的河流,和一座蒼老了的村莊,人們終於醒轉過來。他們曾經是那麼渴望到河的彼岸去,幻想做一尾穿越時空的魚,從河流湧向大海,過一種更加自在、舒適的生活。如今,河水斷流了,不再需要借助船來過河。任何的方向都是道路。於是,村子裏年輕力壯的男女,背包扛箱地朝河的對岸跑去。當那場罕見的大旱還沒有過去的時候,村子裏的人就差不多跑光了。惟剩下些像我的父母一樣,因衰老而無力氣朝外跑的老人。
老人是河岸上最後的生靈。
我無疑也是那群逃跑隊伍裏的一個。我感到興奮,我終於衝破了命運的藩籬,可以無牽無掛地去尋求屬於自己的人生了。
遺憾的是,我離開了河流,卻並沒有進入大海,而是遊進了另一條陌生的河流。那條河流裏的風浪,更加險惡。流水也更為湍急。差一點,我就被淹死在裏麵。在經曆過無數次的搏風擊浪之後,我被撞得頭破血流,體無完膚。
我重新開始眺望故鄉。
當我孤身回到曾經斷流的河岸邊時,看見一大群人站在岸上(他們都是曾跟我一起跑掉的人,現在又都回來了),望著河對岸的村莊,淚流滿麵。大旱早已過去多年,河流重又蓄滿了水。水青幽幽的,大小不同的魚蝦,在水裏快活地遊動。河灣裏,又新長了一棵垂柳。細長的柳條垂掛在河麵,像年輕姑娘的秀發。隻是,村莊已經長滿了野草,再也看不見升騰而起的嫋嫋炊煙。河灘上,還新壘起了一個個墳堆。每一個墳堆,都是一個逃跑的人的根。
岸上站著的所有人,都想過河,回到故鄉去。可河裏已經沒有了船隻。即使有船隻,又能怎麼樣呢?船能承載人,卻無法承載流浪者的鄉愁,無法承載鄉愁裏的疲憊和憂傷。
我跳下水,企圖遊到對岸去。河水很深,一下子就淹沒了我的頭頂。在多年的掙紮和煎熬中,我已經喪失了水性。
我抓住一根稻草,爬上了岸。
轉身的刹那,故鄉離我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
光亮喚醒沉睡的靈魂
引 子
我講的是幾個底層文學青年的命運。
這幾個人分別是:我,謝婷,黃穀,劉燦。我寫散文,黃穀寫小說,謝婷和劉燦寫詩。
那時候,寫作是我們活命的方式,也是使我們獲得自我拯救和靈魂皈依的方式。我們像一群流浪者,經常聚集在縣城一個名叫“濱河”的公園裏,追求文學的夢想。我們都來自於農村,學曆不高,閱讀量少,視野狹窄,對外部世界一無所知,全憑對文學的熱愛和青春的激情,以及情感長期被壓抑後,需要釋放和宣泄的渴望。
那個濱河公園,既是我們的文學營地,也是我們的心靈避難所和靈魂棲居地。似乎隻有文學,才能喚醒我們沉睡的靈魂,讓我們戰勝生活裏的一切黑暗和苦痛,並找到屬於自己的個性和自由。
謝 婷
謝婷是我們四個人中惟一的女性,在縣城一個管件廠裏當工人。管件廠坐落在城鄉接合部,兩根巨型煙囪直指蒼穹。孤零零的,冷。硬。兩排紅磚修築的廠房,古舊,灰暗。屋頂上落滿陳年的煤灰。廠區外麵的一條馬路,被載重貨車碾壓得坑坑窪窪。下雨天,貨車開過濺起的泥水,落在路兩旁的行道樹上,像被歲月塗抹了顏料,更像是傷口愈合後留下的疤痕。謝婷每天就在這個像監獄一樣的工廠裏,麵對一堆冷冰冰的鋼鐵,消耗自己美麗的青春。廠裏的工人大多數是來自周邊鄉鎮的農民,年齡最大的四十多歲,最小的隻有十六歲。謝婷是因為逃婚才來到這家工廠的。在這之前,她的父母為她訂了一門親事。小夥子是鄰村一個木匠的兒子,人憨厚,老實。在鎮上開了家木器店,專門銷售桌子、板凳和棺材。謝婷的父母對小夥子是交口稱讚,並私下接收了男方的彩禮。而謝婷和那個小夥子卻連麵都沒見過。直到小夥子的父母登門商量兒女結婚的事,謝婷才恍然大悟。她每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吃不喝,以淚洗麵。謝婷的父母迫於男方的催逼,整天咒罵謝婷,強迫她嫁人。她的父親甚至以死相逼。謝婷無法承受精神上的重壓和心靈上的折磨。她終於在一個黑夜,打著火把,沿著崎嶇的山路,逃離了家,逃脫了父權的控製和命運的枷鎖。後來,她還專門寫過一首詩,來記錄她人生的這次重大轉折。
謝婷是在來到管件廠後,才開始寫詩的。她說:我做工是為了活著,而寫詩則是為了抵抗命運。每天早晨六點鍾,謝婷就起床了。她起床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廠區草坪一個固定的角落看書或寫詩。平時,她根本沒有時間。八點鍾準時進工廠,除了午餐和晚餐各有一個小時外,一直要幹到晚上十點才能收工。謝婷住的是集體宿舍,統一開關燈,這極大地阻礙了她的求知渴望。有一次,她打著手電筒躲在被窩裏看書,被前來查房的主管發現,扣了半個月獎金,還寫了保證書。主管告誡她,倘若再違紀,就卷鋪蓋走人。
工廠的呆板和堅硬,給這個內心柔弱而又耽於幻想的姑娘造成了無形的傷害。麵對永不停止轉動的機器,不知疲倦的流水作業,以及工友那一張張麻木、冷漠的臉,謝婷掩飾不住內在的悲傷。她感覺自己這個朝氣蓬勃的生命,就這樣被毫無生命的鋼鐵給肢解了,而連一聲喊叫都還來不及發出。
是詩挽救了謝婷對生活的絕望。
謝婷所寫的每一首詩,都充滿了痛感。我們每次聚會,謝婷都會把她新寫的詩拿來念給大家聽。有時念著念著,她便聲淚俱下,我們也跟著難受。在我們幾個人中,大家都公認謝婷是最有才華的一個。她的詩誠實,有內涵,對生存的體察細膩而深刻。她寫過一首詩叫《被囚禁的人》:
鋼鐵沒有生命,我沒有睡眠
被囚禁的人,在流水線上歌唱
命運弄疼了我,像一塊生鐵
橫亙在我的喉間。我的歌聲
多了一種暴力的美。我的心上
長滿了老繭。轉動的齒輪
咬住我的青春不放。
疼痛再一次提醒我,我是一個
被囚禁的人,活在人間
抱住一堆冷硬的鐵,取暖
我看見鐵青色的廠房頂上
幸福豐收在望
這首詩曾在縣內一家報紙上發表過,獲得不少人的讚揚。我們都鼓勵她把這首詩寄給《詩刊》,記得還是黃穀跑去郵局替她寄的稿子,遺憾未被采用。後來,我們覺得這首詩在內部報刊上發表太可惜了。又替她改寄到《重慶晚報》,但還是未見發出來。謝婷投稿的失敗,使我們認識到基層文學作者創作道路的艱辛。
即使不能發表,謝婷也照寫不誤。那兩年時間,她總共寫了三百多首詩。手稿碼起來,有厚厚一遝。她的那些詩,除她自己外,我們是她僅有的讀者。
那時,謝婷最崇拜的詩人是舒婷。她隻要一談起舒婷的詩,就眉飛色舞,激情澎湃。她的枕頭下,隨時放著一本舒婷的詩集,那是她從一個舊書攤上買來的。書的封麵已被她翻得破爛不堪。每晚關燈前,她都要抓緊時間翻上幾頁。不然,就睡不著覺。
凡遇工廠放假,謝婷就朝書店跑。縣新華書店的幾名工作人員都把她認熟了。隻要她進了書店,不到關門時間,她是不會離開的。謝婷的勤奮,以及對寫詩的忠誠,深深地感染著我們。我們都以她為榜樣。
每次聚會,我們都相互勉勵。說隻要堅持寫下去,就能看到希望。
果然,二00二年春節剛過,謝婷就收到廣州一家雜誌社寄來的樣刊和五十元稿費。她的那首《被囚禁的人》終於被公開發表了。一天,謝婷把我們召集到濱河公園,她買了一包瓜子和花生,還買了四瓶可樂,說是慶祝一下。謝婷的臉上一直掛著笑容,她從來沒有這麼高興過。我們也從來沒有如此興奮。那本印著謝婷詩作的雜誌,在我們幾個人手中傳來傳去,像在彼此欣賞一件寶物。那天,我們在公園裏坐到很晚才各自散去。公園裏的幾棵垂柳,在夜幕下發出了嫩芽。
謝婷詩作的發表,讓我們收獲了成功的喜悅,也堅定了我們理想中的信念。
可萬萬沒想到的是,謝婷在公開刊物上發表的第一首詩,卻成了她一生中發表過的惟一一首詩。
就在謝婷的詩作發表後不到兩個月,她的父親就跑來管件廠強行把她拉回了鄉下老家。謝婷離開管件廠的時候,雙手死死地抱著她那一遝詩稿。她的父親一氣之下,奪過她手中的稿子,掏出打火機,將之付之一炬。明亮的火光衝天而起,翻飛的紙灰像無數蹁躚的黑蝴蝶,把謝婷的詩魂帶走了。
從此,謝婷手中緊握的筆,重新變成了粗硬的鋤柄。
謝婷的父親拉她回鄉,是想讓她照顧她生病的母親。自從謝婷逃婚離開家後不久,她的母親就偏癱了。她的父親每天要上坡幹活,無暇照料終日臥床的母親,便四處打聽謝婷的下落。最終通過熟人得知謝婷在縣管件廠上班,就立即跑來把她拖了回去。
謝婷回到家後,除了照顧母親,還要出地幹活,幫他年邁的父親緩解生存壓力。謝婷原本還有一個哥哥,幾年前去廣州打工,在工地上被預製板壓斷了左腿後,就在外麵找了一個身體也有殘疾的姑娘安家,靠擺地攤過日子,一直沒再回來。
為盡孝道,謝婷招了一個丈夫入贅,安心過起了日子。
二00四年秋天,我約了黃穀去鄉下看她。謝婷明顯蒼老了,生活已把她打磨成了一個地道的農村婦女。她的母親早已過世。我們去的那天,沒有見到她的父親和丈夫,他們都去坡上幹活去了。謝婷抱著她剛滿歲的兒子,坐在院子裏陪我們聊天。所談內容已經無關乎文學,不過是地裏的莊稼,坡上的羊和圈裏的豬。
謝婷如今最大的夢想,是希望她的兒子將來成為一個文化人,不再遭受她那樣的辛酸和痛楚。我們離開的時候,謝婷從櫃子裏拿出那本印著她詩作的雜誌,用一個塑料袋套著,封皮還像新的一樣,光潔,平整。謝婷說:這本雜誌,我是為兒子留著的。
聽她這麼說,我和黃穀都哭了。
黃 穀
黃穀一直生活在鄉下。白天種地,夜晚寫作。在我們四個人中,他是惟一沒有離開土地的人。用他自己的話說:我每天都站在大地上,扛著鋤頭跳舞。
黃穀的家鄉離縣城二十裏路,與我的老家毗鄰,中間隻隔一座山。我們的家都坐落在大山深處,被黛色青山重重阻隔。山下有一條河流,像一根柔軟的繩子,將大山死死纏繞。我們進出都必須坐船,倘若去一趟縣城,至少也要大半天時間。故若無特殊事情,鄉民們一般是不外出的。交通的阻塞,使這裏的環境更加封閉。貧窮是可想而知的。有的人活了一輩子,還沒看到過汽車是啥模樣。尤其是這裏的男人,打光棍的特別多。沒有哪個姑娘願意嫁到這個鬼地方來。跑得動的人,都跑到城裏打工去了。惟留下些老頭老太,守著一座座高山。他們的暮年,像山一樣孤絕和沉重。
黃穀是留在家鄉不多的幾個年輕人之一。
曾經,他也跟隨那些外出打工的人群,去廣州打過兩年工。後因他父親身體不好,而他又沒有兄弟姊妹,就重又返回老家,一邊勞動,一邊照顧父親。黃穀是個有誌氣的年輕人。他想通過搞養殖業來改變貧困的生活。那幾年,他在家裏養了十幾頭豬。豬成了他家中的主要經濟來源。黃穀說:無論命運多麼不濟,人總得活著。他養豬所得的錢,大部分都花在了為父親治病上。好幾次,他的父親流著淚勸他:黃穀,你辛辛苦苦養豬的錢,還是給自己存點吧,別隻顧我,留著將來給自己找個老婆。可黃穀總是這樣安慰他父親:爸,你好好養病,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除養豬外,黃穀最大的快樂,就是寫小說。
每天晚上,當父母都入睡以後,他就躲在自己的房間裏,鋪開稿子,在精神世界裏暢遊。他用手中的筆,寫出一個個他所熟悉的人物。那些人物,都掙紮在底層,滲透著普通農民的血淚和悲歡。那既是他自己的真實寫照,也是底層廣大農民的縮影。
我們每次聚會,黃穀都要談他小說的構思。他常常會為自己的一個想法而激動不已,又常常因他小說裏某個人物的命運而憂心傷懷。他的每篇小說都有一種沉鬱的基調,字裏行間彌漫著感傷。但他所塑造的人物,即使在最困難的環境下,也從不絕望。他對主人公深懷同情和悲憫,又寄予希望和愛。
黃穀最崇拜的作家是路遙。他說他喜歡路遙作為一個農民作家所持有的平民情懷。他一直夢想著今生能夠成為像路遙那樣的作家。黃穀最愛讀的書即是路遙的《人生》和《平凡的世界》。他從路遙的作品裏,看到了農村生活的艱辛和生為底層人的苦難。黃穀不止一次對我們說過,每當他不堪勞動的疲憊,或因精神落寞而壓抑之時,他就會想起《人生》裏的高加林。是高加林的頑強和堅韌,以及對生活始終抱有的樂觀態度,激勵著他在家鄉貧瘠的土地上,勇敢地活著。
在我們四個人中,黃穀是讀書最認真也是讀書最多的一個。就拿《人生》和《平凡的世界》這兩部書來說,我和謝婷、劉燦都隻是聽說過,並沒有買來看。隻有黃穀看了。他不但看了,而且至少看了五遍。在黃穀簡陋的瓦屋裏,還藏著其它一些書籍,如:《雙城記》、《日瓦戈醫生》、《靜靜的頓河》、《塵埃落定》、《白鹿原》等等。我們都難以想象,生在鄉下的他,是如何弄到這些書的。
黃穀寫得最滿意的小說,是那篇《鄉間夏日》。小說講述了一個鄉村青年與他父親之間的思想衝突,父親是個思想守舊,勤勞樸實,對土地懷有深沉的愛的老人,而兒子則是個追求新生活,渴望自由,幻想與土地決裂的青年。父子倆在亦莊亦諧,妙趣橫生的情節中,展開情感上的糾纏和觀念上的碰撞,並對城鄉文明做出了一些思考。小說細節豐富,感情真摯,人物形象鮮明,有痛感,有思索。這篇小說不長,不到一萬字,幾經輾轉後,被《遼寧青年》刊發了出來。
當時,在我們居住的縣城裏,能夠在《遼寧青年》上發作品的人並不多。黃穀小說的發表,曾在縣城裏搞文學的人當中引起過不小的震動。後來,在一次筆會上,縣作協主席看到了黃穀的這篇小說,大加讚賞,並把他的事跡介紹給了縣電視台。很快,縣電視台的記者專門跑去黃穀的老家,為他拍了一集紀錄片,片名叫做《大山深處的文學追夢人》。片子播出後,黃穀成了當地的“名人”。我們都以黃穀為驕傲。
但黃穀並不以自己取得的一點小成績而沾沾自喜,也沒把所謂的“榮譽”當回事。白天,他照樣下地幹活,喂它的豬。夜晚,就獨坐燈下,用文字來編織夢想。冬去春來,黃穀就這樣躲在大山的皺褶裏,尋找生活的方向。那一座座高山,能夠阻擋他的身體,卻無法阻擋他的心靈。在那些寂靜的深夜,他借助想象的翅膀,在大山上空翱翔,俯瞰著這個讓他既愛又恨的山村。山下的河流,是他流淌的血脈,也是他精神的故鄉。在黃穀的小說裏,你經常能看到他對家鄉風物的描寫——山上的風,黃昏的落日,盤繞的炊煙,孤零零的小船……每一樣物事,都寄托著黃穀深厚的愛和深刻的痛。
黃穀最大的心願,是出版一本自己的小說集。自從那次電視台的記者到家中采訪黃穀後,也給他父親這個莊稼漢爭了光。盡管父親並不懂兒子寫的東西叫小說。那次,記者對黃穀的父親說,你生了個能幹的兒子,會寫書呢。於是,黃穀的父親深深地記住了兒子是個會寫書的人,並以此為榮。有一次,村長到黃穀家竄門,黃穀偷聽到父親在村長麵前誇耀自己說:我兒子說了,到我死的時候,他要寫本書給我墊枕頭。
黃穀出書的念頭,便是在那時萌生的。
每次到縣城,黃穀都要帶著他那厚厚的一遝小說稿,四處托人聯係出版,可結果總是令他失望。那時,我們對出版書籍一竅不通。以為像投稿一樣,隻要把書稿拿給出版社,就有人給出版。後來我們才知道,大多數人出書,是要自己掏錢的。就連縣作協那些“作家”們出版的每一本書,都是自費的,更何況黃穀這個鄉下的農民作者。
縣作協主席承認幫黃穀出版書籍,但至少得花七千元錢。黃穀回到家後,內心經曆著痛苦的煎熬。七千元錢對他來說,無疑是個天文數字,可出書也是為完成他父親的願望。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黃穀還是選擇了出書。他把圈裏養的那些豬,凡是能夠出槽的,統統賣掉了,直到湊足了出書費。
幾個月後,黃穀的小說集順利出版了。拿到樣書那天,黃穀異常高興。他送了我們每人一本書,還簽了名。可誰也沒想到的是,黃穀出書的喜悅很快就被煩惱替代。書總共印了一千冊,全部給了作者。麵對堆滿屋角的書籍,黃穀不知如何處理。這一包包書,是他用幾頭大肥豬換來的。痛苦像潮水一樣包裹了黃穀。
出書幾乎耗盡了他家中的所有積蓄,他不能讓這大堆書變成廢紙。
無奈之下,他想到一個辦法,把書背到集市上去賣。
凡逢趕集之日,黃穀便早早起床,爬坡坐船,用背簍裝著他的書去各個鄉鎮賣。到了鎮上,他就找個熱鬧點的街邊,拿一張塑料膠紙鋪在地上,把書擺上去。剛開始,他還不好意思,覺得有辱斯文。次數多了,也就習以為常。甚至,他還扯開嗓子吆喝了起來。來來往往的腳步從他麵前走過,帶起的灰塵覆蓋了書的封麵,卻沒有一個人買他的書。黃穀每天背著書出去,又原封不動地背著書回來。饑餓和疲憊像病痛一樣折磨著他。內心的屈辱和隱痛,利劍般將他刺傷。我們目睹了黃穀的遭遇,十分痛心,都想伸手幫他一把。大家都在想法宣傳、推銷他的書。劉燦建議他去各個中學的文學社團簽名售書,可沒有一個學校願意放黃穀進去,不是嫌他身份低微,就是說他不夠分量。
就在黃穀專心設法賣書的那段時間,他的父親因疏於照料,病發從床上滾下來,死了。災難的陡然降臨,使黃穀深受打擊。他覺得父親的死,責任應該歸咎於他。出書原本是為了讓父親高興,卻不想斷送了他的性命。自責和懊悔像兩條毒蛇,咬噬著黃穀的肉身,並傷及他的靈魂。
埋葬黃穀父親那天,下著濛濛細雨。黃穀長跪在父親的墳前,痛不欲生。他一邊哭,一邊用蠟燭燒他的書。火光在墳頭燃燒,雨珠在草葉上滾動,空寂的山野隻剩下黃穀淒清的身影。那在火光中涅槃的每一個漢字,仿佛排著隊在替黃穀的父親送行。
黃穀的父親死後,黃穀就再沒寫過小說。
劉 燦
劉燦如果還活著,他現在或許是一個真正的詩人了。
劉燦給我的最初印象,是憂鬱,孤僻和內向。他個子雖矮,卻粗壯結實。一張黝黑的圓臉像是被放進磚窯燒過的陶罐。我們每次聚會,他都不大開腔。哪怕我們說得唾沫飛濺,他也隻是支愣著兩爿木耳似的耳朵,靜靜地聽。仿佛一個僧人,麵對的惟有自己的內心。這跟他的作品氣質非常吻合。他寫的詩冷峻,安詳,充滿哲思,還有點宗教的意味。
劉燦原本不是我們縣的人。在我們相識的前一年,他才隨父親從鄰縣的鄉下來到我們縣裏的一個建築工地打工。
據劉燦自己講,他還在讀初中二年級的時候,秋天的一個下午,他的母親揣著他們家僅有的五千元存款,撇下他和父親,以及還在讀小學的妹妹,偷偷地跑了,至今音訊杳無。
母親走後的那段時間,他們家陷入了絕境。劉燦每天放學回家,不是看到冷坐在院子裏垂頭喪氣的父親,就是看到蹲在門檻上哭泣的妹妹。他的父親也是個不善言辭的人,從來不跟子女談心。每天隻知道拚命地幹活,以此來宣泄內心鬱積的悲痛。劉燦和妹妹看到父親如此傷心,一回到家裏,就主動幫父親操持家務。他的妹妹很懂事,煮飯,洗衣,喂豬,割草……樣樣都做,把家裏的日常事務打理得井井有條。他們希望以自己的行動來安慰父親,共同走出生活的陰影,讓他們這個殘缺的家庭重新充滿陽光。
可命運偏偏不肯放過他們。
劉燦的母親走後不到半年,他的父親即在一次鋤地時,暈倒在田裏。要不是被過路的鄰居發現,及時將他送去鎮上的診所搶救,他恐怕早已離開了人世。父親的病使他們這個原本就搖搖欲墜的家雪上加霜。那段時間,劉燦和妹妹輪流請假回家照顧父親。他父親那次真是病得不輕,整整臥床一個多月,才在劉燦兄妹倆的精心護理下慢慢站立起來。
為給父親治病,劉燦向左鄰右舍借了近二千元錢。眼見自己的家一天天衰敗下去,他們三人都憂心忡忡。父親剛能下地,就又扛著鋤頭上坡幹活去了。劉燦擔心父親的身體再出狀況,跟本沒有心思學習。每天人坐在教室裏,心卻在父親和妹妹身上。後來,劉燦經過慎重考慮,決定退學,以此來減輕家庭的負擔。劉燦的妹妹看到哥哥退學,也哭著要求退學。但最終被劉燦說服了。劉燦說,如果真讓妹妹也退了學,他的良心會一輩子不得安寧。
劉燦退學的那天下午,他們家的氣氛一直都很沉悶。晚上父親特意燒了兩個菜,讓劉燦和妹妹吃。可他們兄妹倆誰都沒有動筷,父親滿臉的愧疚。那天晚上,他們三人早早地就上床睡覺了。劉燦說,到後半夜的時候,他聽見父親和妹妹都躲在被窩裏在傷心地哭。屋外的秋風撕扯著長夜,悲傷像一條大河,覆蓋了他的身體和記憶。
劉燦的輟學使他父親一直活在懺悔中,他覺得今生對子女有虧欠。因此,他一直在想法改變這個家庭的現狀,力圖使他們今後的日子過得寬裕一點。就這樣,在劉燦一個遠房叔父的介紹下,他們父子倆來到我們縣,開始了辛苦的打工生活。
劉燦和他父親同住在工棚裏,我和黃穀都去過。裏麵除了一張磚頭砌的床和一床舊棉絮外,還雜七雜八地堆滿了建築用的工具。若遇下雨,整個工地上全是泥水。泥水流進工棚內,滿棚潮濕。人呆在裏麵,一股寒氣直往身上竄。可劉燦最喜歡的就是下雨天。那樣他就不用出工,可以安心地盤坐床上寫詩。他的那些詩,都是忙裏偷閑寫出來的。劉燦的枕頭邊,放著幾本厚厚的書。書的封皮被翻得殘破不堪,其中兩本是《唐詩三百首》和《宋詞三百首》。這兩本書裏大部分的詩,劉燦都能倒背如流。他喜歡古典詩詞的意境,這對他的寫作影響很深。他寫的每一首詩,都精於構思,立意高遠,平和衝淡。這是他與謝婷的詩不同的地方。謝婷的作品,更多的是在表達生存的痛楚。而劉燦的詩盡管也是在寫現實生活,有疼痛和悲憫。但更多的卻透出一種寧靜和隱忍。按照劉燦的說法,正因為他在現實中經曆過種種挫折和磨難,他才把詩寫得清新,乃至唯美。他不想把刻骨的痛帶到他的作品裏去。他的作品是對未來的展望,對理想生活的憧憬,對精神的寄托和心靈的安慰。他曾寫過一首詩《致妹妹》,很短,也很感人。
即使這個世界上隻有苦難
我們也要學會愛,愛世界上
所有的夜晚,所有被苦難放逐的人
陽光照耀不到的地方,小草依然
在生長,黃昏依舊在眺望黎明
大地是輝煌的,天空是輝煌的
每一條再荒僻的路,都有
先行者走過的腳印
學會愛吧,愛一切恨,愛一切悲
愛世界上所有驚心動魄的美
這首詩樸素,溫暖。我曾多次把它帶到課堂上,給我的學生們朗誦過。我們在公園裏聚會的時候,大家也喜歡拿他的這首詩來誦讀。有一次,謝婷過生日,我們在公園裏為他慶祝。那夜,晚風吹皺河麵上的水,月光照著地麵,像鋪了一層霜。我們四人並排站在草坪上,齊聲朗誦這首《致妹妹》。四周出奇地安靜,隻有草叢裏的蛐蛐為我們伴奏。朗誦完畢,我們都沉默良久。然後,手拉著手,流下了淚滴。月亮似乎更亮了,黑夜並沒有淹沒我們。
劉燦幾乎所有的詩,都是獻給他的父親和妹妹的。他說:父親是我的脊梁,妹妹是我的燈光。他和父親有個共同願望,就是希望妹妹能夠出人頭地。他們在工地上打工所掙的錢,一半都花在了培養妹妹身上。
每個月,劉燦都要回老家去看望妹妹。自從他和父親出來打工後,妹妹就一直寄宿在學校。每次回去,他都要給妹妹買點禮物。有時是一隻筆,有時是一個筆記本,有時是一件體恤。妹妹一見到劉燦,總是喋喋不休地向他彙報學習和生活情況。如果獲了獎,就把獎狀拿出來在哥哥麵前炫耀。這時候,劉燦就會從衣袋裏掏出一首詩來念給妹妹聽。念完就交給妹妹保存。他希望自己的那些詩,能鼓勵妹妹健康快樂地生活。
劉燦從來不向刊物投稿。每次碰麵,我們都建議他把詩往外寄一寄,可他總是謙虛地說:我寫的那些破東西,還夠不上發表的水平呢,還是先放放吧。但我們心裏都清楚,他寫詩的根本目的,還是為了他妹妹。除了我們,妹妹是他最忠實的讀者。心情好的時候,劉燦也會把自己寫的詩,念一兩首給他父親聽。而他父親總會說:你要是繼續讀書,該多好。劉燦聽父親如此說,就會笑著回答:難道不讀書,就不活了啊。
我們是親眼目睹過劉燦在工地上勞動的情景的。矮小的個子穿著一件寬大的工作服,頭上戴一頂沉重的安全帽。每當看到他提著一桶滿滿的灰漿,在工地上跑來跑去的樣子,我就心頭難受。他的臉上濺滿泥漿,雙手都被灰漿腐蝕爛了。手背上到處都是紅斑,還起了泡。我們都不敢想象,一雙能寫出如此柔軟詩句的手,卻是那樣的粗糙,浸透著鮮血。
劉燦的父親最大的願望,是給劉燦說門親事。他曾多次托人給劉燦物設對象。可人家一聽是個建築工人,就心灰意冷,連見麵的心思都沒有了。劉燦理解父親的良苦用心。為讓父親心安,他也私下努力不少,拜托他認識的所有親朋好友,為他張羅婚事。後來,仍是他那個遠房叔父替劉燦介紹了一個姑娘。姑娘也是農村的,沒讀過什麼書。自幼就被父母拋棄,跟著養父養母長大。由於彼此出生低微,兩人互不嫌棄,情投意合,一說事就定下了。也了卻了劉燦父親的心願。
遺憾的是,劉燦沒有這個福分。就在他定親後不到兩個月,在一次送灰漿時,工架上的幾根鋼管突然間垮下來,正好砸在他的頭上。他的父親哆嗦著身子,還沒把他背到醫院,劉燦就斷了氣。
安葬劉燦的時候,我們都去了他鄉下的老家,替他送行。那天,世界靜悄悄的,沒有鑼鼓,沒有鮮花,也沒有更多的人為他送行。有的是劉燦父親錐心氣血的呼喊和他妹妹絕望的哀嚎。我,黃穀,謝婷站在劉燦新壘的墳堆前,上了一炷香,淚水打濕了墳前的泥土。我們都在心裏默默祈禱,願他在通往天堂的路上,一路走好!
就在我們告別劉燦轉身離開的時候,我們看見劉燦的妹妹從書包裏掏出一個筆記本,安放在劉燦的墳頭。那個筆記本,應該是劉燦生前送給她的。筆記本上的每一頁,都工整地抄寫著劉燦的詩。個別短詩的結尾,還配有他妹妹親手畫的插圖。目睹眼前的一幕,我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他那首《致妹妹》來。
花落無聲,群山無言。
劉燦的靈魂和詩魂,可以安息了。
我
在我們幾個人中,我或許是文化程度最高的一個。但這絲毫不能說明我就比他們優越,相反,我跟他們一樣,內心有著不可言說的傷痛。
我的父親是個殘疾人。他還很小的時候,一次上坡割草,被一條毒蛇咬傷右手,因未能及時治療,導致三根指頭腐壞,隻剩下彎曲的小指和無名指。作為一個靠勞動吃飯的農村孩子而言,我無法想象手殘後的父親,內心經曆過怎樣的悲傷和絕望,受到過多少人的歧視和諷刺。但我的父親,最終還是以他的堅毅和頑強,戰勝了苦難。為求生存,父親曾先後跟人學過畫畫、寫字和行醫。至今,我父親都還寫得一手好字,也學得一些醫學知識。逢年過節,左鄰右舍常常跑來我家,請求父親給他們寫春聯。有時,鄉親們患了傷風感冒,也跑來讓我父親看病處方。漸漸地,父親以他的能力和才華,改變了他在村人們眼中的形象。鄉親們對他的依賴,使他重新獲得了尊嚴。盡管如此,父親仍未脫離勞動。多年的磨礪,讓他練就了用左手幹活的本領。犁田,插秧,挖土,栽苕……他樣樣都能幹,而且,比那些健全人幹得還利索。
我母親當年就是看到父親的勤勞和堅韌,又學得兩門手藝,才肯嫁給他的。母親很體貼父親,知道他右手不方便,家裏的重活累活都由她一人包幹。為了改變家裏貧窮落後的麵貌,她每天起早貪黑,不顧自己的死活,活生生把自己變成了一頭牛。苦和痛,是我母親生活的常態。記憶中,有一天我放學回家,看到母親坐在窗前,麵對鏡子在梳理頭發。她把那些白發一根根扯下來,放在桌子上,用手反複撫摸,仿佛在撫慰她那過早枯萎的青春。摸著摸著,她突然將頭埋在桌子上,大哭起來,悲痛萬分。我被嚇得呆在一旁,不敢出聲。
家庭環境對一個人成長的影響是巨大的。從小,我便深刻體會到父母生存的艱辛,以及他們精神上的落寞和孤獨。他們基本不與我談心,但我能感受到他們內心對我的強大的愛。這種愛是隱忍的,尖銳的。他們渴望我能出人頭地,不再重複他們悲苦的命運。我後來愛上寫作,大概跟他們對我的期望不無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