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16
鄉政府後院有塊空地
石廟鄉是個窮鄉,鄉政府後院有塊五十畝麵積那麼大的地方尚未開發。那年張三被調到石廟鄉當書記。張三有一嗜好,遊泳。石廟鄉別說遊泳館,連個像模像樣的水庫都沒有,小河溝倒是有幾條,水流量小不說,而且像患了前列腺炎的男人撒的尿,時斷時續,時隱時現,玩童嬉水連個小雞雞都藏不住……於是,鄉裏就以修繕小學的名義貸款在這塊空地上建了個遊泳池。張三茶餘飯後就到遊泳池裏搔首弄姿,一邊興致勃勃地招呼在池邊伺候的下屬們下水……書記愛好遊泳,鄉裏就對遊泳多了些重視,逢年過節,都要舉辦遊泳比賽。當然,每次比賽,冠軍非張三莫屬。一時間,鄉裏遊泳蔚然成風。
繼張三之後來的是李四。李四不會遊泳,也頂討厭別人遊泳。一次,李四偶然轉到後院,看到一池子男男女女在遊泳池裏煮餃子一樣撲騰不已,他臉上的五官差不多都挪了位,臉色難看得像一堆牛屎,一聲沒吭轉身橫橫地走了。次日他在工作例會上咆哮,說男男女女在一塊光膀子露屁股的成何體統?再發現鳧水者按違章違紀論處。此後,遊泳池裏再沒有人去了。
大家很快發現李四愛打籃球。由於沒有籃球場地,他一早一晚就拿個籃球在院子裏拍打。後來,鄉裏就占用一部分扶貧款,把遊泳池填了,建了個籃球場,政府大院裏不管是會打的還是不會打的,也都紛紛上場,陪李四一起娛樂。三八、五一、五四、六一、七一、八一、十一、元旦、春節,球賽一個連著一個。
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三年後,李四調走了,來了個侯五。侯書記站在辦公樓前盯著籃球場問辦公室主任,說打籃球的都是些什麼人?吃飽了撐得沒事幹?咚咚咚像鬧地震,影響辦公,有損鄉政府的形象!
可想而知,一把手發了話,籃球場就逐漸蕭條起來。
侯書記的老家在縣城。但侯書記一般星期天不回家,也不叫司機,也不帶隨從,常常一個人上石嶺山。石嶺山是由一組山峰構成的,山高路陡,地形複雜,最高的海拔在兩千米以上。石廟鄉80℅的村子都隱藏在石嶺山的褶皺裏。
侯書記背著一壺水,挎包裏塞兩個饅頭,星期六早上從鄉政府動身,星期天下午才返回。每次回來,都疲憊不堪跟陽痿了似的,裸露的胳膊上被荊棘劃拉出不少血道子;若遇上雷雨天氣,則跟隻泥猴差不多。有一次下山,他一腳踩在荊條茬上,把回力鞋戳了個窟窿,腳底板上紮了個口子,血不住地往外湧,侯書記用手絹紮住,找了根枯木當拐杖,一瘸一拐地下山了,摸到鄉政府,已經是夜裏十點鍾……
這下,鄉長慌了神,忙找來心腹們研究對策,說既然侯書記喜歡爬山,我們不妨把籃球場拆掉,籌建一座假山。
辦公室主任嘟嚕這一張苦瓜臉,說:“鄉財務上沒有錢,辦公經費早在侯書記來之前都派上了用場,現在還欠孫二娘酒家八萬元,西施歌舞廳十萬元……”
副書記提議說:“教師的工資是否再拖欠兩個月?”
鄉長搖頭道:“去年的還有半年沒發,不敢再拖欠……還是老辦法——攤派,每個村民再加三十元的人頭稅。”
副鄉長補充說:“每個村分二百噸石頭任務。”
計生專幹忙獻計獻策道:“生育指標再增加五十個,每個還是一萬元……”
…………
辦公室主任遲疑了一下,說:“這事要不要讓侯書記知道?”
鄉長白了辦公室主任一眼,說:“這正是試探他的時候。若是和我們是一路人,他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等到假山建成,會有我們的好處;他若六親不認無事生非,我們就想辦法把他攆走!”
鄉長一席話,說得他們心情激動,個個臉上光芒萬丈。
石廟鄉的“造山工程”轟轟烈烈地上馬了。直到有一天,侯書記發現幾輛拖拉機往後院卸石頭,不明真相的他才忙把辦公室主任找來。
辦公室主任陪著笑臉小心翼翼地說:“準備在鄉政府後院建一個假山……”
侯書記不動聲色地問:“造假山幹什麼?養猴子?”
辦公室主任的心就緊緊地,但他想把氣氛弄得活躍些,就說:“嘿嘿,侯書記,您真幽默,造假山不是給猴子弄的是給您弄的。”
“給我弄的?”侯書記打了個愣,同時眼睛掃描儀一般在辦公室主任臉上掃了一下。
辦公室主任就僵僵地笑道:“ 您不是喜歡爬山嗎?為了方便您爬山……”
不待辦公室主任的話說完,侯書記的臉色就陰沉下來,厲聲說道:“胡鬧!簡直是胡鬧!我經常上石嶺山,那是去老百姓家裏走訪……”
“……”辦公室主任臉色蒼白,兩腿打顫,恨不能成為土行孫,鑽進地裏。
西瓜皮和西瓜瓤
在我小的時候,家裏特別窮,身上穿的衣服是娘用棉花紡織出來的布做成的,鞋也是娘坐在煤油燈下一針一線納成的(娘白天要下地幹活),吃的糧食是從生產隊裏分來的,菜是自家種的。總之,家裏的生活所需品除了油和鹽是用雞蛋換回來的,根本不需要買什麼,也沒有錢去買。最讓我盼望的是過年,過年可以玩耍兒,可以吃上肉啃上骨頭,可以吃到水果糖,可以放鞭炮……當然,讓我幸福的還有夏天,因為夏天我可以吃“西瓜”。
在夏天,爹隔上十天半月要去趕一次集,有時是去修钁頭,有時是去買杈把,等等。在我的印象當中,他總要有關緊的事情做,不是去閑逛的。在西瓜上市的時節,爹每次從集市上回來,總要挑回半籮筐別人啃過的西瓜皮——在當時,我認為那就是西瓜,因為爹說那是西瓜,娘也說那是西瓜。娘在清洗爹挑回來的西瓜皮的時候,我就迫不及待地站在娘旁邊,不錯眼珠地盯著娘手的西瓜皮,嘴裏使勁咽著口水,生怕一不小心口水就會流出來。娘先是仔細地把一塊西瓜皮清洗了兩遍,隨後用刀削去薄薄的一層——把別人啃過的痕跡削掉,這才遞給我:“吃吧,跟多少年沒吃過西瓜似的。”我幾乎是從娘手裏把西瓜皮奪過來的,然後躲在一邊狼吞虎咽地“吃”起來,把西瓜皮殘留的紅瓤啃完後,又意猶未盡地匝吧了幾下嘴,繼續去啃西瓜皮,盡管沒有紅瓤了,沒有甜味了,甚至有些發酸,有些硌牙,但我仍不願意放棄,把西瓜皮顛來倒去地從各個角度去啃,幾乎要把西瓜皮啃透,直到隻剩下薄薄的一層才停下來,然後去啃下一塊……在那個年月,我認為最好吃的水果就是西瓜皮了。
等過了多年,我見到了真正的滾瓜溜圓的西瓜後,竟不知道那就是西瓜,誤以為是偽裝過的地雷。那個年代放映的電影,一般都是戰爭片,裏麵有不少地雷之類的玩意兒。
由於家庭貧窮,我沒上幾天學,理所當然地繼承了爹的衣缽,在家打坷垃種莊稼。當結了婚有了兒子後,我省吃儉用,口裏攢肚裏挪地供兒子上學,為的是讓兒子能夠走出農村,在城裏找個體麵的工作,能夠吃上西瓜,不再像我拿西瓜皮當西瓜了。兒子也算爭氣,考上了高中,考上了大學,畢業後留在了省城。
兒子結婚後要接我和老伴進城享清福去,我們拒絕了。一是住不慣城裏的樓房,二是老了毛病多,怕媳婦嫌棄,不待見,三是舍不得相伴了幾十年的左鄰右舍。我和老伴的身體也還可以,種點莊稼、青菜,蠻可以打發住肚子的。種了兩年莊稼後,我突發其想,改建了塑料大棚,種上了西瓜。
等到西瓜成熟的時候,我特意挑了兩個大西瓜,然後坐車進城了。我想讓寶寶——我的孫子,嚐嚐爺爺親手種的西瓜。其實,我是想他們了,拿西瓜當借口罷了。
當我到兒子家時,兒子和媳婦還沒下班,保姆剛把寶寶從幼兒園接回來。我把兩個西瓜從編織袋裏掏出來,寶寶吃驚地張大嘴巴,說爺爺,你怎麼弄來了兩個地雷?
我笑了一下,心說孫子怪幽默的,和農村的孩子就是不一樣。可是,我發現孫子的表情怪怪的,直直地盯著西瓜,似乎是害怕的神色。莫非他真把西瓜當成地雷了?難道寶寶也沒吃過西瓜?想了想,認為這不可能啊。別說城市,現在農村一年四季也都能吃上西瓜了。
我說寶寶,你愣啥?這是爺爺種的西瓜啊!
寶寶看了我一眼,說爺爺,你撒謊,你撒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