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向著夢的地方去』1
淚光中的微笑
三十年前,也就是在我七八歲時,我患了一場奇怪的病:能吃幹的,卻不能吃稀的,隻要一喝稀粥就嘔吐。這對於家庭極度貧窮的我們來說,實在不是一件小事情。
那時,我家兄弟姐妹七八個,勞力又不足,每到年末算賬,我們家裏都是“倒打款”,掙得的工分,分得的糧食,常常是不夠吃不夠喝,青黃不接。因為家庭的貧窮,我們十天半月都吃不到一頓幹飯。每次喝的粥,能當鏡子照人,半天都撈不到一顆米粒。父親作為家庭的主力,所有的苦活累活全由他一人擔當,但他仍與我們“同甘共苦”,很少有“開小灶”的時候,更別說特殊對待——吃幹飯了。然而那時,我卻真真切切地患了一種奇怪的“富貴病”,這令全家人都感到匪夷所思。母親每次做飯也特別棘手,每次母親都要將鍋燒得火熱,用筷子蘸一點油星子,沿鍋走一圈,再攤上麵糊,單獨為我做一鍋麵餅。有時實在沒有米麵了,就讓姐弟們端著升子,到鄰家四處討借。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段時間,我的病竟然奇跡般地好了。我們全家人都不知道我究竟患的是什麼病。後來直至上了衛校,我也沒有搞明白童年的那場病因——我姑且稱之為“糧食綜合症”吧。
我一直為童年的那場“特殊化”而感到羞愧難當。
或許是因為生活負擔繁重的緣由,父親仿佛成了一位高明的魔術師,在他的胸膛裏,總是有發不完的火。逢年過節,是別人家孩子的天堂,卻成了我們兄弟幾個的“地獄”。每到節日,都成了我們的“慪氣日”。因為沒錢,父親挪向鎮子的步子格外慢,磨磨蹭蹭,回來得也就格外晚。父親每每隻捎回幾斤蘿卜,或一小捆白菜,或兩三斤水豆腐,有時充其量隻買回一尾魚——這,就算是我們節日的犒勞品了。飯菜做好了,我們都不忍心“中飽私囊”,都希望把這難得的“珍饈佳肴”讓父親多品嚐一些。
為了這個家,父親猶如一盞燈,總是想法設法照亮我們每一個人,卻暗淡了自己。我們都擔心某一天,父親會被熬得燈枯油竭,我們就會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因此,每逢節日來臨,改善生活,我們總是想方設法盡量讓父親多吃一些,希望多給他的“燈盞”裏加加油。而父親呢,總是舍不得動筷子,不斷地推讓給我們吃,結果一盆菜,在我們兄弟間完好無損地“旅行”一圈後,又“完璧歸趙”到父親麵前。幾個“回合”下來,脾氣乖張的父親便不耐煩了,暴跳如雷:“你們不吃是吧?我倒進豬槽裏喂豬!”父親說著,便真的將一盆熱氣騰騰的菜,氣勢洶洶地潑進豬食盆裏!
那一頓飯,我們都吃得索然無味,不歡而散。我們害怕每一個節日的到來,卻又在寒風凜冽的日子裏體會別樣的溫情。
父親沒有過一個安頓的日子。為了支撐這個家,父親做過篾匠活兒,養過豆芽兒,鍛過磨,做過掛麵……父親頭腦活絡,凡是能掙錢養家糊口的手藝,沒有難住父親的。父親做的篾活兒,結實耐用,滿條街上無人能比;父親養的豆芽兒,白白胖胖,水靈脆嫩;父親鍛的磨,有棱有角,堪稱藝術品,能多出麵粉;父親做的掛麵,白細勻稱,經煮耐嚼,筋道可口……
但“百藝在身”的父親,並沒有因此改變家庭現狀。俗話說,“窮人氣多”。在我的記憶中,父親時常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大動肝火,吆吆嚷嚷,沒完沒了。父親每次都以大同小異的方式作為“故事”的結局:要麼找繩子騎樹上吊;要麼擔起貨郎挑子或補鍋擔子四處遊村串鄉。當然,父親每次尋死覓活,都沒有完成“大業”——有我們兄弟寸步不離左右,即使父親找到繩子,我們又豈能眼睜睜地讓他上吊呢?父親每次賭氣出門時,都要甩下一句“永不回來”或“死在外麵心靜”的硬氣話,但過不了多久,又不請自回出現在家中。
父親每次都會為自己“活著回來”找到不同的理由:或是放心不下雙目失明的母親,或是舍不得尚未立誌的兒女。最玄的一次,父親說他在小河邊放下補鍋擔子準備洗臉,這時忽然吹過來一股風,將他的草帽吹落河裏,他知道是老先人顯靈了,要請他回家呢,於是不敢違背先人指點,立即挑起補鍋擔子匆匆趕回!父親說這番話時,臉上塗抹著對我們的無限眷戀和慈愛。我們兄弟的臉上也懸掛著驚詫而釋然的歡喜。
貧窮讓我們在淚光中學會微笑,在苦痛中感受歡樂。
那時,信息不如現在這麼靈通。我們家裏沒有電視機,也沒有收音機,天氣預報全憑肉眼觀察,或是對節令的經驗判斷。做掛麵是一件很辛苦的活兒,起五更,摸半夜,與天氣緊密關聯。遇到天氣晴朗時,一天下來還能有個幾斤麵的賺頭;如遇突然變天,盤在筷子上的掛麵,就會流下來,幾天辛苦賺來的,就會一下子全賠了。因此,我的父親,對天氣預報也就格外重視,每天臨睡前,都要親自觀察一下天氣情況。父親主要根據風雲、星月等對天氣進行研判。風輕雲淡、月朗星稀的夜晚,第二天一般會是個好天氣。父親頭天晚上觀罷天氣,第二天還要再“驗明正身”一番。如遇模棱兩可、拿不準時,父親會反複出門察看,猶猶疑疑盤算著今天是否和麵。當然,父親有時也讓我們兄弟幾個“越俎代庖”察看天氣。我們兄弟幾個夜半“起夜”,都充當過父親的“觀察哨”。勞心勞力的父親有時為了省心,就索性躺在床上“遙控指揮”,問天上是否有星星。起夜的人都會如實回答“有”或“沒有”。有星星,父親就起床和麵;沒星星,父親就再三權衡是否取消當天的“行程”。我們兄弟都成了“會數星星的孩子”。
但“不聽調遣”的三哥,那天半夜卻和父親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當父親問起夜的三哥天上是不是有星星時,睡眼惺忪的三哥連頭都沒抬,懵懵懂懂隨口答道:“星星在天上!”三哥說著,顧自鑽進被窩睡覺去了。父親起來不待“考證”,兀自和了一大盆麵。結果可想而知,那天是個陰雨天,父親和的三四十斤麵全部“泡湯”了!為此,父親對三哥破口大罵,按照父親的邏輯,那天沒有星星,三哥卻說“星星在天上”,就是“謊報軍情”,就應該承擔直接責任;而三哥的說法是,父親問的是“天上是不是有星星”,而不是問天氣,星星當然在天上,他的回答自然不會有錯。
關於“星星事件”,很長時間都成為我們兄弟之間的笑談。
如今父親過世幾年了,我也通過自己的努力,來到省城一家文化單位做了一名編輯。我不僅擁有了手機、電視機、電腦等一係列高科技產品,而且成為我們縣裏近年來第一個加入中國作家協會的人,徹底改變了上幾代人是文盲的曆史。如果不是改革開放,我不可能由一個農民的兒子,一步步走向省城,並在省會城市安家落戶,過著與以往天壤之別的生活。三十年裏,我的人生變化,就是改革開放的真實體現與詮釋,是時代的進步,更是文明的象征。想起童年往事,不禁感慨萬千。每每憶及,我們兄弟幾人都會笑出淚來……
塑造父親
在我童年記憶的深井裏,父親一直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父親耿直暴躁,常愛出風頭。為了村鄰,為了集體,他可以路見不平,兩肋插刀,與人大動幹戈。
有一年,生產隊長為了揩社員的“油水”,在一個漆黑的夜晚,帶人闖進會計的家裏,欲行強奪賬本,謀取會計職位。那年月,掌管彈丸之地的隊長,亦有呼風喚雨的權力,可謂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父親聞訊後,硬是組織人馬前去攔截。於是大打出手。那時我還少不更事,隻懵懂記得那夜下著瓢潑大雨,父親吆三喝五,許褚赤膊上陣般,衝進雨陣。父親硬是粉碎了生產隊長的陰謀!
還有一次,生產隊長為了報複,幾個奶崽的婦女本來上工遲到3分鍾,生產隊長硬是扣她們一天的工分。父親要替她們討個公道,可是生產隊長充耳不聞,不依不饒。父親便火了,紅著眼,咆哮一聲,扛著犁秧耙子,追得生產隊長在村裏跑了3圈!嚇得生產隊長的媽替隊長連喊了幾晚黑的魂兒!
父親在全公社是出了名的“吳老硬”。但我卻覺得父親有時“硬”得乖戾,不近人情。
那時節,我的家道真可謂黃楝拌苦參,又苦又寒。我們哥弟姐姐七八個,像馬路上遺下的一排溜驢糞蛋子般,全是肩挨肩兒大。母親更是悲苦,在娘家十餘歲時,就讓剪刀挑瞎了右眼,由於缺錢醫治,左眼很快因流淚太多也失明了。這對於母親是痛苦的,對於父親更是苦痛。
父親每天煩悶不堪。盡管他像一隻永不停歇的老鴰,每日從南畈到北畈,往來穿梭,但銜來的糧食卻不夠填我們哥弟幾個窯洞一般大的嘴巴。父親黃汗黑流地掙工分,到頭來還得向外打款。沒到青黃不接的日子,就得借東家討西家,燒鍋無米下。
在我的記憶裏,父親稍不如意,就愛摔盆子摜碗子,總有發不完的火。父親一發火,我們哥弟幾個就七魂出竅,噤若寒蟬,躲在門旮旯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