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韶華入夢來(1 / 3)

爺爺說過,一個人從落地的那一刻起,按照生辰八字,他的人生命運就已經命中注定了,不論是鍾鳴鼎食的天潢貴胄還是泥床土灶的鄉野寒門,不論是錦衣玉食的王侯將相還是孤苦伶仃的黔首百姓,命運已在他的前世裏設定好了軌跡,連姻緣婚配都是個定數,他所能做的,隻是在這個世上,在那摸不著邊際,看不清前路的歲月輪回中,慢慢的煎熬老去,饑飽冷暖,風雨冰霜,喜怒哀樂,都由不得他自個兒挑剔。人,不過是風塵中一葉秋黃,春來發芽,霜降飄落,命運之神會把他帶到該去的那個地方。

爺爺是賢哲至聖之人啊,這麼高深的人生哲理,就像從他的煙鍋子裏冒出來,就像從他白亮亮的腦殼裏滲出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連爺爺坐炕上看天氣的那扇窗戶都顯得與眾不同,仿佛大屋子的嘴巴,張著,向日頭發出一個大大的驚歎,“喔”。

我的生辰八字不大好,是爺爺說的。我出生時恰逢麥黃六月,正是一年裏頭天氣燥熱難耐,莊稼人青黃不接的時候。所以,當我人生的第一聲啼哭聲響起,爺爺便對著火辣辣的日頭,伸出手掌,掐著指頭替我算了命運,然後皺了皺眉頭,搖晃著白亮亮的腦門兒說道:“這孩子,五行裏頭土旺缺水,竟是個勞碌命,就起個寒雨的名兒吧,克衝一下,方可保得一生無事。”

那天傍午,我剛出生,就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姓名:程寒雨。

我喜歡“寒雨”這個名字,它多麼的富含深意啊!

這是我到這個世上,第一次擁有屬於自己的東西。

那年月真是個奇怪的年代,男人們把力氣都花在開荒上,雞鳴即起,披星戴月,熱火朝天,比在女人身上幹得還要歡快,直開得山頭上揚塵飛煙,雄壯的號子喊得地動山搖,一棵棵參天大樹砍倒了,運回生產隊劈了當柴火燒,山坡平整出一塊塊女人肚皮一樣平整的梯田,男人就把最後一滴汗水灑進梯田裏。然而田地跟人鬥氣似的,種子撒進去,長出幾撮子牛尾巴一樣的小草來,哪裏是莊稼啊?饑荒來了,一年連著一年,肚子餓了,人們什麼都吃,山梁上最後幾棵榆樹,樹皮被剝下來吃掉,樹杆白生生翹那兒,就像一個人被脫光了褲子,白花花露了底兒,難看死了。我出生的那一年那一月,饑荒年景雖然過去了,但生產隊的糧食還是不夠吃。男人們灑過汗水的梯田裏,麥子剛剛落了漿,就有人偷偷捋了麥穗回去度饑荒。沒了麥穗,秸稈立在田地間,直杠杠指向青天,叫人看一眼心頭頓生縷縷淒惶。剛犁完地的老黃牛看見了,幾聲長長的歎息,朝蹄旁小花狗“哞”的叫一聲,小花狗便“汪汪”叫著配合幾聲,然後懶洋洋轉身,找個草垛鑽進去,把尖尖的嘴巴塞到屁股下,它懶得搭理這個紛擾的世界。

年景不好,楊家二賴子餓倒在自家灶台下,半死不活。他終於逮住了一隻老鼠,那就是一頓晚餐,一隻老鼠救下一條人命。王碎嘴女人不走運,沒等到年景好轉,就死了。她是肚子脹死的,她實在不該吞下那麼多觀音土,那東西吃下去拉不出來,肚子鼓得像一盆發起的麵團,透亮得看得清裏麵的腸腸肚肚。終於,公社送救濟糧來了,一車車拉進莊子,車軲轆的響聲還沒停下來,莊子上的人們,像螞蟻一樣湧向了生產隊糧庫。頓時,整個村子裏又飄蕩起歡聲笑語,希望又回到了人們身邊,死亡慘淡似乎是遙遠的事兒。該忘的還是忘記了的好。那一天,車軲轆給人們帶來了幸福和快樂,各家各戶男人們忙著一袋袋往家裏背糧食,激動的淚水打眯了眼睛,各家各戶女人們忙著打掃幹淨磨台,笑靨盈腮,眉花眼笑,石磨在轉,白花花的麵粉一圈圈流淌,麵的潔白,照亮了女人們的臉頰,漂白了也衝漲了女人的乳房,一會兒工夫,磨台上壘起一堆堆女人乳房一樣誘人的山丘溝壑。男人們恨不能一頭鑽進白麵裏去。鑽進白麵裏就是鑽進女人的身子裏,那是多麼快意的事啊。

那年月,能勾起男人精神的,隻有一碗熱氣騰騰的臊子麵,和女人那凹凸有致的白亮亮的身子。

這樣的美事好事卻輪不到我們程家,連一粒糧食都沒有進到我家廚房裏。因為,在生產隊那個牛皮紙封皮的賬本子上,在爺爺的名下,成分那一欄中,清清楚楚寫了“地主”兩個字。這兩個字,跟押上斷頭台犯人背上背著的那副牌子上的“斬”字差不多,換句話說,就是都是該死的。這就實在怨不得別人了。奶奶佝僂著腰身,幾拐棍打跑了上房台子上“哼哼”亂叫喚的大黃狗,大黃狗忙亂的腳步踢翻了一隻碗,“咣啷啷”滾出十幾步遠,碎了。爺爺收拾起他的茶罐子,他肚子空空的,他不想喝茶了。

陽光火辣辣的照著,叫人心裏實在著急毛亂。

一連幾天,莊子上騸驢拉動石磨“咕嚕嚕”的聲響,和別人家大人孩子,吃飽喝脹了高聲打著飽嗝的聲響糾纏起來,連綿不絕,我們這一家子就越加淒惶,日子難過啊。

母親雖然正在坐月子,卻和大家一樣吃不飽飯。

母親吃不飽飯,奶水自然不足,第一個遭罪的人就是我。

自從我落了地,肚子裏一直空蕩蕩的,誰說少年不知愁滋味,叫他餓上幾天試試?所以,我一天裏最主要的任務就是扯著嗓子哭喊,哭喊聲從母親的炕頭上傳出去,在偌大的院子裏打著轉轉,然後進了所有的房間。那段時間,隻要我放開喉嚨,這一家子人就得停下手裏的活,站的站著,坐的坐著,一個個臉上掛上了無奈的表情,等著我消停下來的那一刻,再去忙他們一輩子也忙不完的活兒。然而我卻要一直哭下去,直到母親把她那幹癟的奶頭塞進我的嘴巴裏。這樣的時間久了,終於惹得幾個叔叔忍無可忍,當著我的父親的麵,咒罵我簡直就是一個“催命鬼轉世的”。就連那隻挨了奶奶幾拐棍的大黃狗,都被我的哭喊聲折騰得一臉無奈,雙目怒斥,嘴巴大張,一會兒一趟衝進屋子,趁母親上茅房的工夫,衝我“汪汪”叫幾聲,以泄它的不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