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首詩歌的鄉村背景
第一首:黎明
我在黎明,但仍舊黑著。我甚至看不清三尺之外的一棵樹、一枚草葉、一隻睡眠的害蟲。我家的五隻綿羊在石頭圈裏醒來,或者沉睡。這時候,北風走過山梁,驚動細塵和草芥,遠處和燈火……村莊已經沒有了家畜的聲音。他們的窗欞黑著,冬天木門上有:靜止但綻放的花朵、鯉魚和青葉;碎步連綴的門簾紅色或者黑色——我曾經翻開,放下——它們四處散落——他們在翻身時候打鼾,在睡眠中看見正在運行的大風、麥苗、白雪和雨水;鄰居的手指和眼睛,皺紋的臉,大批的汗水和草腥,正需要黎明洗淨。
接著是婦女和兒童、夢囈、哭聲和呻吟,老人們的這種時刻是沉靜的,不斷磨著牙齒、肉、恐懼和憂鬱。我在他們的外麵——我說:我們的夢境鋪滿灰塵、大批的灰塵,在空中、地板、牆角、糧食和內心之上。我覺得不需要清理,必須的灰塵,升起、下落。黎明的露珠在冬天是霜,是堅硬的手,在村莊——大地的胸脯懸掛,也是撫摸。但我知道它們要掉落的,要像石頭一樣,砸下來,砸下來,緩慢或者急速。
現在,重新回到一棵樹:它紋理深陷,麵目老道……黑著,靜著,但枝條搖擺,輕輕的,跟隨風向,跟隨我看不到的物質,在空中,我覺得它們此時去向不明,她們在自己的四周,劃出流星、疼痛和火光——我看到了,我似乎就在它們中間。像一粒火星,一根刺,一塊墜落的石頭——而枯草,即將被沉埋或點燃。但我知道沒有人會動手的,是它們自己。風暫時停了,而它們不停,在冬天的黎明,它們是失敗的,嚴肅的,向下的和輕浮的。可它們就是它們,就像我,在黎明,看到的那隻害蟲已經僵硬,肉體沉實,裏麵結滿了紅色的冰,霜花外在,我也在外麵。我聽見羊隻的叫聲,蹄子敲門的聲音,幹幹的木板,在陽光之前,肯定由我打開。
第二首:光芒
我將躲避,不被照耀。我在詞語之間感到了對它的厭棄、懷疑和抵製。我隻是在白天,在需要或者被需要的時候,接納、無奈和被動。黎明之後,我就看到了光,白色的光,在鄉村,它不移動:它直接、透明、廉價、無所事事、過分清白。我時常在更多的樹木下麵,葉子和枝條,陰影是長久並且快樂的,陰影中,很多的螞蟻、甲蟲、飛螢,簡單向上,柔軟爬行——我看到它們,它們無動於衷,我們相互認識,但不相互出聲。但光仍舊在地麵上,斑斑點點,仿佛隱私。
更遠處的光,它們就在其中,人、驢子、草、細土和岩石,苔蘚是其中的珍貴部分,它們匍匐,它們濕潤,堅定而狡黠。一些鳥兒藏身其中:灌木、草叢、縫隙和幹土。我時常看到它們靜臥、驚飛和碎步的逃跑。很多時候,它們的屍體橫在那裏,在光之中,慢慢腐爛,氣味被我或者更多的人聞到——我們厭惡、走開。而它們仍在腐爛,仍舊在那個地方,很少被水衝走,被異類用牙齒和腸胃收斂。
它們身上的那些光已經消失了,在它們的肉體裏麵,在它們的消失之間,一部分光,再一部分光——光就是這樣一點點減少的麼?我站在裏麵,我想,光就在我自己身上:一個肉體和生命的之上,從外而裏,它要什麼?很多時候,我看見:葉子的溫度,水流上麵的光,房屋和院落裏麵的紅色石頭,田地之間的禾苗、泥土和開著的花兒。蝴蝶、蜻蜓、野兔、飛雀——誰家的公雞、豬玀和笨拙的黃牛,走進來,身上的光泛著油彩——身體的油脂,內部的油脂,它們奔逃出來——因為光,它們光亮。
最後,我要說出的是:光芒,芒——它在刺入,它在穿透和抵達。我看不到它所要的地方,我隻是感覺到:那個地方空廓、幹燥、鬆動,像我時常看到了那些:虛無、蒼白、必須和多餘的東西,如此累贅,又如此美好。
第三首:黃昏
我需要的隻是一盞燈,飯菜和睡眠,當然還有愛情——盡管我在某一天早晨,還沒起床,就發現了它的虛弱、物質、空虛和冠冕堂皇。我父親抽著旱煙,碗筷棄置鍋台,母親跨過門檻,在院子裏倒水,攪拌豬食。我看起來沒有事情,但也不想走開,也不想一直坐著。在夏天,坐在院子的梧桐樹下麵,不斷有蟲子掉下,連同它們的糞便、無法留住的葉子;燕子們在屋簷的泥巢,不時唧唧叫上幾聲。我不想打攪它們,還有父親。
我現在打開,一盞燈,在我的房間——肯定是我的。它不倒塌就是我的,我時常這樣想,一座房屋建起來了,它輕易不會離開我的,我在它的裏麵。一盞燈的光亮多麼偉大啊,我在黃昏,它讓我看到了我想看到的事物,連同厭棄的、不需要的。我在燈光中坐下來,牆壁的一角有蛛網、爬行的壁虎和正在飛行的昆蟲。家具——我們的樹木已經麵目全非,我甚至記得它們起初生長的位置——而現在,它們整齊排列,被油漆包裹,花色和圖案此時黯淡。此時的我時常與它們心境雷同。
我還沒有愛人——與我同睡一張床的人,那個人,她是多麼遙遠。很多時候,我在黃昏,不斷變換和更改她們的容顏,甚至就在眼前,她們的手指是白色的,指甲很長,一定能夠掐進我那個時候的肉體。她們的身體溫熱,我當作冬天的火爐,我想抱著她們,烤烤肉體、內心和靈魂,而她們不會像我這樣想的——我躺在床上,陳年的木板吱呀有聲。
一盞燈被我關掉,黑暗隆重,我在裏麵呼吸,睜著眼睛,屋梁上老鼠在走,房後好像有人,遠處的馬路上汽車和人的咳嗽,風在屋頂掀動。我想我隻能睡著,隻能睜著眼睛,然後閉上,喪失應有的知覺,或者被身體的某種脹疼喊醒,然後看見午夜——到處都是我不敢觸摸的寂靜,眾多的神靈在不被看見的地方準備黎明。
第四首:大風
我要告訴的是:一個懦弱的人,在風中,他是一根繩子——陳年的,即將斷裂的那種。風,我在它裏麵,有你在一座危房下麵的感覺。它吹動,它奔跑,它來到,它掠動,它消失。風,黯然的、激烈的,在我的身體內部,製造不安和疼痛。
我說:那一年的秋天,我在高岡,羊隻在下麵,岩石鬆動,風來了,羊隻們無動於衷,它們厚厚的皮毛被翻開,紅色的皮膚上有土、虱子和皮癬。它們沒有看到,隻是吃草,一根根的草被它們的牙齒采掉,並且吱吱作聲。我聽見了風在岩石和高岡上撞擊的回聲,看到空中的暗流,黑色的,急速的,它的姿態像殺戮,像我不斷投向羊隻的石塊——它們飛行,而卻在眨眼之間,它們重新返回,要打在我的身上。
我為什麼要驚恐呢?我看到了風——大風,死亡叢生。
又一次是在冬天的夜晚,大風起來了,在睡眠裏麵,它的雜亂蹄子不斷敲打,我覺得了房屋的搖動——劇烈的動。這時候我沒有想到他人,我隻是我。那風,把房頂的磚頭拆掉了,隨手丟棄在一側,我聽到了它們下落的聲音,接著是屋梁的響聲,就要斷裂了一樣。這時候,我才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和兄弟,接著是祖父祖母和熱愛的那個女孩。
第一次風後,餘下的是:大幅倒伏的高草、錯位的石頭、折斷的樹枝、滾下的羊隻以及它們的死亡、遺留在岩石上的鮮血和毛發。我得感謝那塊位於後山嶺上那塊巨大的岩石,我曾經在它的一側瑟縮發抖,並且留下了一些體溫和氣味。第一次風後,黎明起來,木門斜倒、院子的五株蘋果樹連根倒掉了、一株楊樹正中斷裂、白色的茬口還有木質牽連。
現在,我要問的是:第三場風呢?我會不會一直在我身體之內那徘徊不去?
第五首:父母
我母親:鄉村婦女,老了,手拿《新舊約全書》,時常在風中前往,不是教堂,而是誰的家裏。一周三天,白天在地裏、屋內和灶台,晚上去。和一群人,在誰的房屋裏麵,就著昏暗的燈光、濃鬱的卷煙味道和別人的唧唧喳喳,唱讚美詩。她不認識字,她跟著唱。我記得給她寄過一件白色的風衣,但她不穿,一直放著,兩年之後,我見到,仍舊嶄新。
那些路總是從前的模樣,路邊的黃土、蒿草和野兔的行跡,堆放的柴禾一點點減少,又一點點增加。下麵的田地裏種著麥子、玉米、大豆、高梁和穀子,生長和收割不由自己,鐮刀和鋤頭,非常合理的暴力,它們接受,就像母親接受基督一樣,它們被動,也很自覺。
現在,我所能記得的是:落在我身體上的她的巴掌、坐在炕沿的哭、山路上的摔倒、淌血的手背、電話裏的蒼老、送我《新舊約全書》時的手掌,以及2003年1月26日在嘉峪關車站下車時候的白發和皺紋。
我父親,木訥的父親——輕易不吭一聲,熱衷吃飯、勞動、睡眠,他活著。我曾經記得:在我十一歲的一個夜晚,看電影回來的路上,他不小心踢疼了我的襠部;我讀初中的第一年的夏天,給我買了一塊手表;我遠行的那天早上,他第一次哭,在搖晃的車廂上,背對我和母親。前年他養了一對綿羊,後來是四隻,現在是八隻。
最後,我將要說起的是:父母,在河北南部的那個村莊,他們至少有以下這些:健康、57歲和59歲的年齡、2個兒子、2個兒媳、1個孫女、1個孫子、3畝6分田地(包括旱地)、16間房屋、5門要好的親戚、8隻綿羊、37株成年樹木——當然,還有他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