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廢墟上的花朵(1 / 3)

第一輯 廢墟上的花朵

最沙漠

相對於南太行的草木繁茂,山高水長,巴丹吉林沙漠的荒涼和空闊是令人心痛的。1992年初春,我第一次被車子載入沙漠。從金塔縣向東,寥落的村莊被灰塵漂浮,迎麵的大戈壁似乎鐵色之海。車子在丘陵上顛簸,如同風濤行船。我覺得了一種巨大的空和身不由己的暈眩。到合黎山一帶,原本陰霾的天空突然拋下雪粒,猶如細密的鋼針,硬紮紮地砸在玻璃上。那聲音,似乎敲到骨頭裏了,我的靈魂都清脆有聲。

我不知道目的地還有多遠,這戈壁究竟多深,通向哪裏?我此後的生活會是怎樣的狀態,我的生存境遇比在南太行老家更好還是更糟?這些疑問,從看到戈壁的那一刻,就沉壓在靈魂當中了。可我仍舊是迷茫和無奈的。因為,所有的事情都不是我能決定的。人和其他生命一樣,都是地域的,也都是命運的。我所能做的,隻是順從,一個像孩子依從父母,落葉順從於風。那時候,我自己唯一清楚和肯定的是,一個人,從身體到靈魂,都要學會挪移和搬遷。

這種挪移當然包括對一方人心及地理的害怕甚至厭棄。我想,在即將進入的巴丹吉林沙漠,我和這片地域是相互陌生的關係,還有已經認識和不認識的人,沒有誰知道我的過往,就像我對他們一無所知一樣。這一切對我都是嶄新的。

當天晚上,在巴丹吉林沙漠西部戈壁邊緣的軍營,躺在十多個人合睡的大床板上,街燈的光亮透過玻璃,打在新發的軍被上。暖氣熱得讓人淌汗,多人混合的味道叫我呼吸沉滯。我睜著眼睛,看著白色天花板,想到南太行,還有在那裏生活了大半生的父母。想到西行路上的城市及山川,還有那些與我有過深刻印象的人們。除了耳邊此起彼伏的呼吸和呼嚕聲,整個大地都是安靜的。

在此之前,在南太行鄉村乃至附近的城鎮,草木蟲鳴與喧囂市聲似乎一刻也沒有遠離過我的耳膜。它們就像是追殺不止的敵人,不停止地戰鬥,把我十八年的生命貫穿得生生不竭。而現在,這種安靜一方麵使我體驗到了生命當中原本就在“靜因”,另一方麵,我還覺出了生命最終的那種曠寂。早上,是嘹亮的軍號,驚起徹夜打盹的烏鴉,它們幹燥的叫聲如同石頭刮鍋底一樣的令人耳膜發酸。起床,跑步,冷風迎麵,喘息聲中,可以聽到的路側茅草被風擦出的颯颯聲。腳步在水泥路麵上像是持續不斷的熱烈掌聲,從這邊到那邊,驚醒了周邊一扇扇黑色的窗戶。孩子的哭聲起來了,在我們的腳步聲中,像是一串尖銳的音符,紮得人心一片柔軟。

巴丹吉林沙漠的冬天漫長得讓人頭疼。在壕溝裏趴著瞄準的時候,我注意到,這裏的泥土泛出太多的鹽堿,把黃軍裝的前襟染成了灰白色。到四月初,草還枯著,蟻窩上還封著厚厚的幹土。偶爾的蜥蜴似乎跑不過一米就找地穴或者草叢躲起來。直到四月中旬或者下旬,幹冷的風中忽然有了暖意,吹在裸露的皮膚上,有一種發癢的感覺。嗅到花香的時候,軍營四周少許的杏花開敗了,碎花片落了一地,被剛剛冒出的苜蓿芽頂在頭上,青黃或青白,就像是一群頑皮的小孩子。

再後來是桃花和梨花,粉紅的,樹枝隱匿不見,泥土暗淡。梨花上抖著花衣,把嫩黃夾白的蕊高高舉起,陽光和風大肆進入,當然還有灰土。為數不多的沙棗樹開始發芽,榆樹也是。溝渠裏不知從何而來的水帶著去冬的殘枝敗葉,清除掉站在渠壁上灰土,悄無聲息地進入野地和樹林。

可能是訓練勞累的緣故,每夜都睡得很沉。從窗玻璃看到繁星,藍得孤獨的天空真的是圓形的,是穹廬。有幾次,被窗外的吼聲驚醒,覺得呼吸沉滯,滿口的土腥味兒。風聲像是萬千獸奔,戰馬馳騁。石子箭矢一樣飛行,在牆壁和玻璃上發出進擊與碎裂的激烈聲響。早上起來,被子上滿是沙子,窗台和走廊上堆了一層。營區周圍的花朵一夜潰退,隻剩下新出的枝椏,在繼續的風暴中劇烈抖動。

再些天,我被下分到遠離機關的連隊。,四邊空曠,穿過圍牆的缺口,是橫無際涯的大戈壁。夏天徐徐展開,幾乎每個傍晚,我都到戈壁上去。夕陽正濃,一個人坐在滾燙沙子上,近距離看天、遠處和四周。想自己,想他人,想此時,也想過往,還有充滿懸疑的未來。夕陽燦爛之血從背後一點點撤退。抓住身邊的一株駱駝刺,摘幾枚葉片,放在嘴裏嚼。戈壁是平闊的,黑色的,站在那裏,才真切地感覺到地球真是圓的,不論朝哪一個方向走,走多久,姿勢趔趄或者豪健,最終都會折回起點。夏天的駱駝刺上沒有灰土,是風或綠葉自己撣掉的。,葉子苦澀,似乎隻有駱駝和羊隻才會喜歡。

扭曲龜裂的沙棗樹也滿身綠葉,再大的風,也聽不到它們相互擊打的聲音。,它們緊密相連,相互摩挲,但絕不彼此嫌棄、損壞。樹林在白沙上製造的陰影由淡變濃,蜥蜴、螞蟻和黑甲蟲在其中奔躥竄或者挪動。風把沙子堆在樹根、草根,形成大小不一的土丘。有一些沙雞、野兔在裏麵隱藏。,還有一些被丟棄或死難的骨頭,橫在流沙上。每一次看到,我都覺得,它們是肉體的遺物,也是曾在的唯一證據。

夕陽隱沒在祁連山後,渾圓的戈壁陷入一天一次的黑暗,清風吹來,土腥味濃鬱得讓人咳嗽。星辰出現,在頭頂,如同憑空而戴的王冠。躺下來,我會覺得,整個天空就垂在鼻尖上,壓在睫毛上,甚至呼吸也是藍色的。大地無人,我是唯一的,大地如此浩大,它是我一個人的疆場。

這疆場是幹淨的,沒有戰爭,也沒有俗世,隻是一大片戈壁,一大片天空,一個素麵朝天的人。我覺得自己存在又不存在,微小而又龐大,具體且又散亂。那些年,我一直這樣,在人本來就少的戈壁邊緣,在夏天的傍晚離開人群,在外麵的戈壁上,像塊石頭,自己把自己流放。戈壁夕陽乃至石子草木待在一起,我覺得,我覺得的是一種無盡的寧靜和空曠。寧靜可以使人放置身心,甚至可以拿出靈魂做一番自我端詳,空曠可以使自己失去方向感和重量感,以至於覺不到肉身及其所有附屬的存在。

而這種境界或者說享受是不長久的,當我站起身來,秋風起了,塵土飛揚,暴風從沙漠深處來,也從地獄甚至天堂來。不過一周,周邊的樹葉就落了,在雜草上、野地裏,在石子和枯枝上,似乎燒焦的夢境,散逸著某種宿命般的悲傷。再一些天,清晨出門,冷風如刀。躍上路麵的少許沙土黃黃的,成條狀,像在沙漠裏一樣,還有皺褶。少有的草和枯葉在水泥路麵上滑翔。脫盡繁華的楊樹林顛,成群的烏鴉製造出頻繁聚合離分的斑駁陰影。

這時候,我必須蟄伏起來,從宿舍到辦公室,再飯堂,像一架機器,鏽跡斑斑,且不得不正常運轉。像那些由戶外轉向室內的土拔鼠和小跳鼠,用人類的建築將自己遮擋在寒風之中,把戈壁及其一切都扔在原地,不聞不問。夜晚,風在窗玻璃上不斷凍傷舌頭,飛翔的沙子被堅硬的牆壁粉身碎骨。我隻能看書,或者看電視,或者喝酒,然後躺下,關閉燈光,在黑暗中被風聲搖晃。

風暴是一種掠奪和摧毀,從沙漠中心來,在空蕩的大地上,將沙塵不斷挪動位置,有時會將駱駝刺連根拔起。還有一些樹及其枝條折斷,吱呀裂開和轟然落地之聲,在黑夜格外突兀。土腥味濃鬱,對所有的生命呼吸來說,那是一種無可規避的封堵。早上起來,滿屋子都是土。窗台上躺著一群潔淨的沙子,一角是碎了的黃塵。辦公室也是,走廊麵目全非。就連燈箱、旗幟及某些建築物,也遭到了強力襲擊和非法塗改。

巴丹吉林沙漠的冬天從十月中旬進入,持續到次年五月初,幾乎是一年的一半。關於它的冷,“風頭如刀麵如割”、“瀚海闌幹百丈冰”等古詩句是最好的形容。它的重要體征是,進入的早,打開的遲。室內室外截然兩重天。天地濁黃,偶爾的晴朗令人視野開闊,天空很高,古人用“穹廬”稱之,絕對形象和貼切。乘車路過,兩邊的戈壁浮土滿麵,小股的風如蛇奔竄,沙子在下,灰塵在上,那種流動,其實的也是一種遷徙。目睹此景,我適才明白,大地之上,任何物事,其實都不是孤立的,單調的,它們也在從事著與人一般無二的消失與更換。

盛夏,傍晚的房間被夕陽燒成蒸籠,盡管風流奔流,但熱度不減。他們都在操場或者林蔭道上,或者在某些地方吹牛聊天。我站在操場一邊,身邊是正在開花的紅柳樹叢,它枝條細長,皮膚泛紅,葉子細碎。老兵說,古代的人用這種灌木枝條做箭杆,再套上鐵頭和羊骨,就是鳴鏑了。

我覺得這種植物也是神奇的,是有自己曆史淵源的,與人,特別是與戰爭有著源遠流長的關係。我想到漠北的匈奴民族,紀元前或曆史黎明時期,他們是巴丹吉林沙漠乃至周邊廣大地區的真正統攝者,他們的鳴鏑和馬蹄橫穿蒙古高原和整個西域。而現在,紅柳樹叢常見,匈奴卻真正地成為了比沙漠還深的消逝者。

再後來,我第一次翻越圍牆,到戈壁之外的一個同鄉戰友所在單位,是傍晚。鐵青色的戈壁,從祁連山斜射的夕陽,大紅與大黑在戈壁製造的氛圍,輝煌、凝重。一個人在其中步行,我想到,這就是古戰場。戈壁之下,有很多的屍骨、靈魂,還有旗幟和冷兵器。我的腳步也一定踩疼了蟄伏千年的靈魂,它們是匈奴的,還有烏孫和大月氏的,當然還有西夏與蒙古,霍去病的將士,抑或冒頓的戰馬。在公元前124和121年,他們在這裏對壘、殺伐,勝利者勝利了,失敗者唱著哀歌,從這裏向北和西潰逃。而現在,一切都不複存在了,風帶來塵土,把戰場打掃,沙子無限流徙,將往事掩埋。

同鄉安的單位懸在戈壁邊緣,背後是戈壁。有一次,兩個人在小楊樹林裏坐了一會兒,說了一些周邊的事情,還有自己的現實打算和夢想,喝了幾瓶西部啤酒,不動聲色的夜幕四麵包圍,將所有的顏色都置換成單一的黑。我告辭,一個人沿著來路往回走,夜關閉了很多聲音,隻有風。我的腳步聲格外嘹亮,嚓嚓的聲音,似乎是通過骨頭發生傳到耳膜的。

我想,要是一個人就這樣在沙漠當中走,隻有來路,沒有去處,也不會有燈火和人家的話,那該是怎樣一種心情?尤其在黑夜,沙漠的每一處也都可能是陷阱。,一不小心,就會被虛土沙坑石頭一樣連根吞噬。然而,要是沒有一個明確的方向及到達的目標,一個人的在與不在,對這個世界一點都不重要。唯有沉寂的沙漠,才可能覺察出一個人的肉身溫度。,,還有那些在這裏消失的人和動物的靈魂,對同類,它們會覺得親切,還是會一如既往地沉睡,將一切外來之物作為一種冒犯與打攪呢?

任何一處都是有生命的。似乎從這一次開始,我就對這句話深信不疑,尤其是在沙漠戈壁,冷寂之處有些東西可能最繁華最密集,比如往事、曆史。在很多時候,不知道是一種放鬆,知道是一種負累。後來,我聽說,在多年之前,這裏有不少苦修的喇嘛,選擇荒僻與艱絕之地,以肉體的磨難促使內心頓悟或抵達某種境界。還有關於現代某些人的記敘,如多次從這裏走過的瑞典探險家斯坦因及他帶領的科考隊,在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初期,他在額濟納建立了氣象站,並在旁邊的黑城盜掘了上萬枚的居延漢簡與西夏遺物。

回到單位,洗澡,晚點名,躺在幹熱的房間,咫尺之外的鼾聲在樓後的榆樹灌木上打滑,洗漱間緩慢墜落的水滴似乎是一種試探性的敲擊。我睡不著,看著窗戶之上的天空,星辰閃爍,感覺就像是夏天躺在南太行故鄉的水泥房頂,風逐漸變涼,樹葉發出群體性的摩擦聲,夜蟲嘶鳴,從四麵八方,不間斷地將人間的睡眠包裹其中。

我在這個連隊的日子很短。一個月後,天氣越來越炎熱,站在陽光下,有一種被剝皮抽筋的感覺。某一日,我再次背起行李,提著一隻黑色的包,除了衣服鞋子,還有幾本從老家帶來的書。到另外一個單位報到。這裏是機關所在地,還有家屬區。樓是蘇式的,兩層,裏麵住了一群人。幹部在二樓,戰士在一樓。第一天晚上,我整理好床鋪,很早就睡了,到半夜,樓上是劇烈的床板聲。我似乎知道他們在做什麼,也忍不住想入非非。身體某處焦灼不堪,充滿爆破力。

第二天早晨出操,見到樓上的人,我不知道該用怎樣的眼光去看他和她。從飯堂吃飯後,我去辦公室,打開門,書籍、煙灰缸、掛圖及各類規章製度,給人一種森然的淩亂之感。找到掃把,從最後一排開始掃,然後到水房洗了拖把,一陣勞作,房間裏便騰起連綿的熱,我汗流浹背,剛坐下來,他們就陸陸續續地進門了。

坐在靠窗的位置,我看到大片的陽光,還有同樣的辦公樓。巷道裏,放滿了色彩斑斕的自行車。有一些高跟鞋,在水泥台階上敲打,咯噔咯噔,響亮得讓人心生奇詭。傍晚散步,我和新兵連同班的一位四川籍戰友李秀強一起,沿著辦公樓前的小馬路一直向北。最開始,是人聲,在操場上打球,或者三五成群;還有的,坐在樹蔭下嘻嘻嗬嗬。有一些女幹部,穿著裙子或者單薄的衣裳,蝴蝶一樣飛。我側臉看了看,李秀強也看,所有看到的人都看,甚至連窗戶也在看。李秀強說,中間那個漂亮。我說,都不好看。李秀強說,你小子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然後笑。,我沒否認。樓房盡頭,是一道圍牆。一株起碼有100年的龐大沙棗樹,龐大的冠蓋占據了圍牆內外。再向外是是菜地。一個單位一片,種植最簡單的蔬菜,如大蔥、胡蘿卜、白菜、香菜、西葫蘆、番茄、青椒、茄子,還有南瓜、豆角。走進去,鼻孔立即被濕氣圍堵,身體一片清涼。

李秀強說,新兵連和咱一個班的安平在某單位菜地。我想了想,腦子裏出現一個長著一字眉、大嘴巴、臉膛寬闊的人模樣。然後哦了一聲,跟著李秀強,穿過一道用沙棗樹枝紮成的圍牆,到一座紅磚房屋前。李秀強喊安平的名字,好久沒人答應。我摘了一根剛剛成型的黃瓜,扭開水龍頭,簡單洗了,掰開,給李秀強一截兒。,兩個人正在嚼得滿嘴綠沫,忽聽背後一聲大喊,急忙扭頭,看到一個身穿陳舊黃軍衣,戴著一頂黑草帽的人從菜地柵欄處冒了出來。

相對於戈壁及內裏的巴丹吉林沙漠,從前可能是綠洲,水草豐美,到處都是牛羊和牧人,還有成片的樹木及各類灌木。現在是人居之地,很多植被仍舊在鋼鐵水泥之外被保全。菜地是很多年前開辟的。在蔬菜茂盛的季節,這裏空氣濕潤,樹木環抱,青蛙和和夜蟲很多,就連鳥雀也喜歡在菜地四周築巢。三個人坐在小磚房門前的木凳子上,開始說在新兵連的事情,如某某戰友咋樣,做過哪些可笑的事兒。又說三班長和五班長對象到底談著還是吹了,說連長和指導員倆人的共同點和不同處。

雖然是三個人,但氣氛很熱烈,沒有顧忌,不怕說錯話。我想,這種場景是盡可以放鬆的,也是盡可以把自己拿出來,把內心的想法毫無保留地發表。戀戀不舍地告辭,回到宿舍,晚點名,洗漱,沉沉一夜後,又是新的一天。操練之聲驚飛鳥雀,就連路麵和牆壁上,也都是回聲。到了晚上,我迫不及待地約了李秀強,再次去到安平所在的菜地,先是坐沙棗樹下,後來又鋪了一張葦席。再後來,我們覺得光說話不過癮,就到不遠處的小賣部買了一紮西部啤酒,三個人就著黃瓜、青辣椒,邊喝邊說。

李秀強說他來當兵之前,家裏給他介紹了對象。還說,她長得很好看,臨來的那天晚上,倆人第一次親嘴,他還用手把人家許多重要地方都感覺了一遍,挺那個的。安平說,他來前,有一個女同學托人給他送了一條圍巾。可到年底,她立馬就成了村主任的兒媳婦。我說俺爹娘倒是想趁俺沒走之前,抓緊給說個媳婦,先定下來,可說了好幾個,閨女和爹娘都嫌棄俺在家時候拖著屁股懶,上學又不中,花錢大手大腳。幫忙的親戚和媒人把嘴唇都磨薄了,人家就是不點頭。

再一年“五四”青年節的前一天,我到圖書館借了一本魯迅的《野草》,坐在圍牆根下,讀了半天,也想了半天。那些句子,有些懂,有些茫然。第二天,單位組織春遊,一群人,穿著新發的迷彩服,騎著七零八落的自行車,從安平所在菜地旁邊土道而出。,圍牆之後,是磚廠,成堆的磚坯和紅磚,做工的人在春日之下猶如黑炭。穿過去,就看到了河流。那是《尚書》中記載的弱水河,據說大禹也曾經治理過這條河流(《史記》載,“導弱水於流沙”)。但是,河道很寬,河水很小,站在高處看,似乎某一龐大陶器上的幾道細線。

到河對岸,是一色的光山禿嶺。村莊在河畔座落,把車子放在一戶人家院子裏,幾個人向山上進發。山頂上,有一座至今完好的烽燧。大致當是西漢浞野侯路博德修建,十裏一座,沿著弱水河,一直到現在的額濟納旗。再向西,與陽關、玉門關,甚至羅布泊、高昌故城等處烽燧相連。站在下麵,我發現,那烽燧高大得超乎想象,絕不是在遠處看到的那座小土包。沿著旁邊的牆壁爬上去,四邊有垛口。

剛爬上烽頂,就聽到了如雷風吼。一邊的村莊被綠樹掩埋,三麵的戈壁平闊萬裏。弱水河蜿蜒於戈壁之間,一邊綠洲,一邊荒漠。遠處的漢代遺址肩水金關、大灣城及黑城遺址,沿著河流一字排開。遠戈壁上,散漫著的幾峰紅色雙峰駝,像奇形怪狀的石頭,沒有一點聲息地臥倒或者緩走。我想,在古代,這裏一定是重要的軍事關隘,那些從戎的軍士,寫詩的過客,朝聖的僧侶,滿載的商賈,從這裏路過後,就像沙子一樣,分赴各方。

這也是一個血肉戰爭,靈魂聚散、對壘的疆場。同行的幹部裴說,公元前97年,李陵帶著五千荊楚子弟,沿著弱水河出發,到漠北尋擊匈奴主力,最終在阿爾泰山一帶,遭受匈奴重兵圍困。我抓住其中一座尚還完好的垛口,努直身子,朝北邊的大漠眺望。煙塵蒼茫之處,雲高天低,荒草之下,粗砂匍匐。李陵之勇決,張揚的似乎是一種軍人的勇氣與悲劇意識,還有那種建功當朝、鏤刻青史的鐵血素質。下了烽燧,我才發現,這座巍峨建築,其實是用蘆葦、模板和黃泥夯築而成的,從西漢至今,已經迢遙2100年了,仍舊堅固偉岸。

自然之物始終是強大的,比人持久。曆朝守衛者或終老邊關,或返回故裏,或,早已在古邊塞詩中成為“馬革裹屍”及“怨婦的月下淚滴”了。返回到弱水河畔,驀然覺得,巴丹吉林沙漠不再是地理課本上的一個名字――它在時間當中所經曆、承接與流轉的,比我甚至典籍記載都要多和深厚。稍事休息,騎著車子上路,向南,村莊之間的便道都是土,猶如麵粉的土,將我們飛揚得滿麵塵灰。

到國光村外圍,遇到一位老人,他指著北邊的一座小山說,那兒有一個土洞子,裏麵有壁畫。幾個人奔過去看,土洞子仍在,而裏麵的壁畫隻剩下幾個殘片。我們從另一條道路返回。橫跨弱水河時,遇到一股足有兩丈寬的大水,男人們脫鞋挽褲而過,水質冰冷,剛一進入,就直入骨髓,爾後全身蔓延,刺骨的疼。一個女幹部,身材格外嬌小。我讓她坐在車座上,把她推過大水。

到雙城鄉政府所在地,已是傍晚,田野和村莊之上,光暈濃重。騎著車子在馬路上並行,影子始終在前麵靠左的地方,一筆一劃地重複身體的動作。村莊被長著棉花、玉米和小麥的田地圍攏;一些孩子在路邊水渠嬉鬧;一些頭包紅、藍頭巾的婦女,在田埂上趟起塵土。村莊和村莊之間, 總是有大片的荒灘。馬匹在海子邊上低頭吃草,驢子打著噴嚏,用短尾巴驅趕不斷圍攏的虻蠅。尤其是草木投在沙地或者草叢上的影子,曲折、細長,與周圍的綠、黃和紅比起來,給人一種詩意的張力與說不出的沉著感。

這時,我才發現,沙漠之間的綠洲在夏天是最美的――,沒有風,隻有滿地的植被,還有李廣杏、李廣桃、葡萄、大棗、蘋果梨等水果。尤其是長滿馬蓮和芨芨草的荒灘,鳥雀和蝴蝶,牲畜和人,是一種遠古遊牧場景的遺存或情境再現。有一次,陣雨驟停,夕陽普照,我恰好路過一片麥地,看到麥子和周邊草都是嶄新的。堆在外蒙上空的雲朵如馬隊,如山峰,如雄獅,如軍團,如猛士,如戰爭。迅速的烏雲之後,天空藍得似乎是世界的良心。(先有後無)我一陣驚歎,張著嘴巴,自行車摔倒在地,都渾然不覺。低頭的時候,有幾隻白色的蝴蝶,在搖著雨露的草尖和麥芒上落落飛飛。

再後來,同鄉同年的戰友大部分退伍了,離開了巴丹吉林沙漠,我和少數的還在,分散在各個單位。李秀強回去之後,給我寫了幾封信,說在縣政府找了開車的工作,家裏又給介紹了對象,正在談。安平在老家開了一個家具專賣店,買了一台客貨車,每天四裏八鄉送家具。我到上海讀書之後,又返回到巴丹吉林沙漠。消失了從前的熱鬧,老鄉和戰友間的你來我往,談天說地,無拘無束。大多數時間,我一個人,或者和同事,最奢侈似乎是在睡不著的夜晚,到新修的人工湖邊坐坐,說一些子虛烏有甚至異常現實的話。

人工湖一側,是假山,植滿紅柳。背後的荒灘上,大片的沙棗樹,有的老到了不朽,有的從根部滋生而起,已經獨立成木。那年夏天,我戀愛了,和未婚妻(現在的妻子)一起散步到那裏。蘆葦叢中忽地飛出野鴨,驚走的野兔一眨眼就閃沒在厚實的芨芨草叢。我說我想在這裏建一座房子,在樹林一邊開一片田地……可惜,單位不允許個人在營區自行建房。再後來,遇到不開心的事情,或者想靜靜了,就一個人去到那裏,在茅草上坐坐,喝一聽啤酒,抽幾支香煙。把心情打亂,再一一撿起來。有時候朝著沙棗樹林大喊幾聲,在草地上傻子一樣跺腳猛走幾圈。

還有些周末,睡到日上三竿,吃點東西,拿上一本書,去那裏看,看到日落,饑餓了才回來。幾年下來,我在那裏看了《環境的思想》、《巴黎聖母院》、《代價論》、《懺悔錄》、《通往奴役之路》和《毛澤東傳》(羅斯·特裏爾)以及《紅與黑》、《思想錄》等書籍。在那樣一種氛圍中,除了草木和鳥雀,還有時不時跑過來的髒羊,遠處的車鳴和近處的人聲,一切都是安靜的。太陽曬到了,就換個位置。冷了,就站在陽光下曬曬。困了,就躺在青草上假寐一會兒。我始終覺得,在巴丹吉林沙漠,有這樣的安靜去處,也是一種安慰。在一個集體當中,個人是需要一種持久而隨意的安靜空間的。

這樣的時光後來戛然而止。我到另外一個單位任職,在沙漠深處,從原單位,驅車至少得一個小時。沿途都是戈壁,在其中行車,我總是覺得,那是一種凶險的漂浮――一台車,在大戈壁上,其實就是一塊滾動的石頭。在那個營地,我時常是單獨的,除了手頭的工作,加班加點之外,時常到外麵的戈壁去。有一次,去了附近的一座沙山,波紋的沙地表麵堅硬,腳一踩,板結的表麵就破裂開來,裏麵還是沙子,有點溫熱。再下陷一公分,無論再炎熱的天氣,也是涼的了。從一邊的沙穀順坡滑下,足有500米,向下的感覺,是快意的,那一過程,讓人想到墮落或者墜落。

2005年8月,單位組織拉練。旗幟後麵是隊伍,從沙山逶迤向東。戈壁之後是沙漠腹心,我體驗到了一種瀚海行軍的鏗鏘感和激越力量,與我一個人在某些角落形成鮮明比照。一個是集團奔騰、剛烈勇決,一個是個人對自然甚至某種境界的安享。一個人在戈壁上行走,看到的是空無,看不到的在心和身體之外。靜坐或者仰躺的時候,自己就是戈壁的一部分,靜默的黃沙總是有一種埋葬的欲望。而大多數時候,在軍營或者兵戈利器之間,我覺得自己是不斷拉圓的長弓,從身體到靈魂,一切都咯咯有聲。

彩裙飄飄,孩子奔嘯。綠地,花朵,樹木。葡萄正在成熟,苜蓿老去,向日葵集體運動頭顱。遊樂場內,噴泉和燈光,女人們在舞蹈,嘹喨的樂曲聲把蚊蟲震驚得倉皇奔逃。到人工湖邊,聲音漸漸小了,魚在水麵製造幽靜氣泡,蝙蝠冷不丁掠過頭頂。大批的蟲鳴在泥土和草叢裏爭先恐後,把嗓門調高。營區外,夜幕遮住了戈壁,還有河流和村莊。我看到,營區周圍的草灘越來越少,房屋成群,人來車往。不知道從哪兒遷徙來的異鄉者,用貨品、手藝在沙漠邊緣謀生。一個麵孔不見了,另一些補上來。有一些天天照麵,在辦公樓、馬路、機房和設備上,熟悉得如同另一個自己。我覺得,安紮巴丹吉林沙漠的軍營就像一個自成係統的部落,或者就是一座沙漠間真實存在的海市蜃樓。

到2010年,我在巴丹吉林沙漠已經快二十年了。工作之外,我的大部分個人時光是在圍牆外的戈壁、原始的荒僻處,也被某種刻意的“探險”與遊覽占去不少。總覺得,作為外鄉人,戎裝者,駐在某地,首要的一點是:這是我們的。你必須了解它,從曆史到現實,從地理到人群。

這些年來,軍事之外,我幾乎走遍了巴丹吉林周邊的城市與村鎮。在居延海,被大漠之中海天一色、鴨鷺同飛的勝景所傾倒,想起從遠古至今的戰事(西漢與匈奴的“漠北之戰”、“明初馮勝與元朝舊部的戰爭”)、詩歌(王維“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與傳說(彭鏗、老子等人的修道,紅狐、白狐成仙,還有土爾扈特部回歸祖國),在臨岸的蘆葦麵前,覺得了一種文明的悠遠與滄桑感。胡楊林的金黃葉子,是人間最美的洞房。這裏適合於傳說、得道,也適合於愛情與藝術,當然,還有無所不及無所不可的瑰麗夢想。在黑城,我總是想遇到漢簡、西夏遺物或者盜掘者科茲洛夫、斯坦因及貝格曼等人在此留下的某些痕跡。

在金塔,看到鑲金的佛像及子母連環的鴛鴦池。在霍去病傾酒入泉的酒泉,不論在哪個方位,一抬頭,就看到了祁連積雪。可是,我在巴丹吉林沙漠邊緣可以獨享的野外越來越少。戈壁是永恒的,但多了車轍、牲畜的痕跡。以前那些可以安靜的小去處變換成新的人居。後來,我搬到外圍的家屬區,背後是一大片果園,夏天的晚上,我一個人在成堆的苜蓿上坐下來,抓一根羽毛草,看著夕陽將大地染紅爾後又沉入黑暗。坐在漸漸侵襲的黑暗當中,我覺得,天地如此遼闊,一個人,其實就是其中一個,他可以不斷挪移形體,但一生無法擺脫某種地域對於內心與靈魂的塑造與浸染。

冬天,窗外蕭索,風塵將巴丹吉林彌散得更像沙漠。似乎從2008年開始,巴丹吉林的雨水和雪花也多了起來。2009年最後一個月,連續下了幾場,雖然稀薄,可雪花從空中到地麵,尤其是落在臉龐、睫毛甚至腳上的那種姿勢,似乎是一種不帶任何曖昧色彩的撫摸和抵達。有一天,我忽然想,再多年之後,作為沙漠的巴丹吉林會不會變成水草豐茂的綠洲呢?有些時候,想起散落在巴丹吉林沙漠軍營四野的單獨時光,內心覺得了一種異常的溫暖,忍不住咧嘴笑笑,許久,也再忍不住歎息一聲。

廢墟上的花朵

其實,我所描述的一切,都是在一瞬間出現,又在一瞬間消失了的。就像現在,獨自一人在漫漫黃沙上行走,鬆軟的沙漠一次又一次企圖將我埋葬。幹燥的風由北向南,迢遙著,帶動細微的流沙,卷起我的衣襟和長發,卷著我曆經滄桑的,早已疲憊不堪的靈魂。在趔趄的行程當中,綠洲遙不可及。所有的美,或存在腦海裏的,隻是一些瑣碎而遙遠的顆粒,灰蒙蒙的一片,徒增我的失望和悲傷。

在曆史麵前,在那些被如刀的時光切割成碎片的故事抑或傳說當中,我一方麵感到強烈的壓抑,更多的卻是那種極其沉重的悲愴感。

向晚時分,天空淤積著幾團鉛色的陰雲,呈奔馬狀,從遙遠的啻山之巔騰躍而出。,隱隱地,可以聽見鏗鏘的蹄音,在天庭的街道上遝遝而過。黃昏的陰影從四周的天際匍匐下來。黑夜正在降臨,像一位神,一隻手掌便可將人間的光明遮蓋(不直言其巨,但通過手掌讓人感受其巨大)。北鬥星老早就閃爍了起來,在我行進的前方,越來越亮,多麼像一顆永恒的心靈,將所有疲憊者引領到夢想的故鄉。

蜷縮在單薄的帳篷裏麵,夜的猛獸在吼,碩大的獸蹄在瘋狂的奔跑中,掀起如箭的塵沙,尖銳地擊打著我的帳篷,是那種不容分辯的力量,直達內心。冷清的燈光一次又一次地被熄滅,小小的空間重複著同一種黑暗。我滿懷驚悸,害怕自己弱小的生命承受不了這種恐嚇,害怕真的猛獸突然闖入。我不能無視生命中的某些危險,我堅持生存的目的,是為了確保靈魂的巢穴長久堅固,我所依賴的,又是我所憎恨的。我矛盾地看待自己的肉體,但我始終尊重自己的靈魂,隻有靈魂才是一個人活著的唯一價值。我謹慎,但不自私;我偏激,是為使自己更真實。

像大多數人一樣,我對曆史有著異乎尋常的偏愛。我時常覺得自己像一隻永不懈怠的螞蟻,在孤獨的燈光下麵,在汗牛充棟的典籍當中,留戀不止。我恨不得將那些仍舊散發著舊朝氣韻的文字一一吞進肚裏,不斷反芻,吸取營養,以前人的足跡來警醒自己,以過去來鑒證我所生活的時代。要不然,我又何必放棄可以舒服兩天的雙休日,獨自一人,帶著幹糧和水袋,從工作的那個小縣城徒步來到這座早已是一片廢墟的漢代遺址呢?並且還要在空曠而凶險的野外度過一個漫長的夜晚。在別人眼裏,我的行為肯定是荒唐無聊的,肯定會有人在背後說我愚蠢。但我是不會嘲笑自己的。我知道自己此行的緣由及意義,即使一無所獲,我仍然不會後悔。

太陽終於升了起來,在6月,她精力充沛,血紅的光焰灼熱異常。到中午,溫度迅速上升,滾燙的黃沙熏烤著我,汗水不住地流淌,在我的臉頰土留下一道道發白的塵痕,像剛被鞭子抽打過一樣。皮膚幹裂得生疼。我的遮陽帽一拉再拉,幾乎遮住了整個麵龐。我坐下來,目光在一堆堆倒塌的黃土板塊上麵遊來蕩去。那種破敗的淒涼景象,令我心情格外沉重。我的心凝固了,長久麻木著。

這是什麼人居住過的地方呢,是不是先祖伏羲氏生活和戰鬥的遺址呢??抑或是匈奴的家園和牧場?在寂靜中,我仿佛聽到了那些早已被遺忘了的聲音,正午的沉悶加速了聲音的傳播;水草在湛藍的天空隨意生長,少女與父親的歌謠在動人的田野上被翠鳥傳唱。是誰要像一絲微風,回到中世紀的牧場,在潔白的羊群和聖潔的格桑背上,在明淨的春天裏反複寫下美麗的詩章?牛欄與帳篷像白雲一樣自由而安詳。

然而,這一切都不複存在了,像一場噩夢。時光的冷酷使我無比沮喪,消逝了的美卻是那樣令我向往。我無助地再次低下頭來,淚水和汗水彙流而下,打在我敞開的胸膛。

殘缺的曆史依舊,而它留給我們的又是多少悲愴?廢墟,這才是真正的廢墟,幸福的廢墟。昔日的輝煌被蒼涼代替,流動的青春在亙古的太陽下麵黯淡成一片陰森森的墓場。而遠離現代文明,又使它們逃脫了所謂的重建和改裝。

透過《史記》的一絲光亮,穿越時光隧道,隱約的偏僻王國色彩斑駁,像一件舊了的瓷器, 角殘龜裂,但還是能夠看清它的大致輪廓:一個逐水草而居的民族,在漫長的曆史變遷中,頻仍的戰亂與遷徙,使他們的文明消失殆盡。遺散在飄忽不定的路途上的,隻是一些零星碎片,光彩明亮而又略顯微渺,像一條斷斷續續的河流,雖不乏浪花閃爍,但終究沒有彙成汪洋。而作為一個民族,在世界東方的版圖上,它有著獨特而光輝的一頁。

在高高的穹廬下麵,在渭水以西,遊蕩的馬車和雲團,掠過黃河之源的涓涓清流,掠過黑雕穴居的懸崖,逆風的馬蹄在白晝和夜晚的街道上飄然而行。彪悍的民族,在堅守和進攻中延長著自己的生命,在獵殺與自然消亡的過程中獲取生存的權利。

傳說隻能是傳說。在這座廢墟麵前,我無法找出它最初的建造者與統治者。在巴丹吉林沙漠深處,這樣的廢墟到處可見,日日經受漠風的侵襲與自然對它們的風化和吞噬。然而,這些像謎一樣坦臥在浩瀚沙漠上的廢舊景觀,又為後來者提供了一種直接可靠的考察證據。很難想象,在我們不能準確想見的遠古時期,是誰,又是什麼力量,促使一些和我們一樣脆弱的人,用自己的智慧,用精巧的雙手將一堆堆散亂無章的黃土與草芥摻合在一起,並且樹立起一座輝煌的宮殿呢?長道通衡,窄巷廣陌,喧鬧的市聲與走駝的鈴鐺依稀可辯。而舊的王國在一場場巨大的風暴麵前逐漸泯滅,人為的破壞加速了死亡的來臨。如濤的黃沙洶湧而來,美麗的家園毀於一旦。遷徙的人群四散奔逃,在饑餓和疾病的困擾下大聲哭嚎。騎馬的王侯與徒步的臣民,舉鞭向南,苦難的沙漠深處,他們的足跡至今還令人心酸。

勝者王,敗者寇。他們嚴格遵守這一自然法度,並不認為逃跑是件可恥的事情。在微弱的時候休養生息,馭著快馬,帶領牛羊、駱駝,逐水草而居。而在強盛的時候,便攻打別的部落。在沒有文字的年代,以語言作為約束的工具。男童在兩歲便可騎羊,八歲時就練習號箭,捕殺鳥、兔,以為食物。到十二、三歲的時候,男兒就可彎弓射大雕,跨馬征戰,女性放牧,燒製烈酒和奶茶。太史公說,這是他們的天性。

在唐代以前,所有中原人涉足西域的,都帶有一定的政治色彩,肩負一個王朝的使命。張騫曆時十九年,開創了名傳千古的“絲綢之路”,而其中又隱含了多少生命的悲泣?同行的三千多名隨從,直到最後,與張騫並馬而還的僅剩下一人。而將軍蒙恬、李廣、衛青,每一個與西域有過一麵之緣的將軍,哪一位逃脫了兔死狗烹的悲慘結局?將軍以武功而不朽,而武功之於血腥的政治,又是多麼地叫人心寒!

大漠孤煙中的使節去了,羌笛怨柳吹送的孤客早已成為飄渺的神話,而理想主義者仍舊不絕如縷,在舊陽關的廢址旁,多少憂鬱的過客步履蹣跚!多少伶仃的歌者被連綿的風暴折斷了高挺的脊梁!多少風雪阻斷了春風的途程!在沙漠裏,在舊日王朝的廢墟麵前,我身上幹涸的不隻是汗水,還有一顆心靈中高貴的露珠,芬芳搖曳的枝頭,落滿疼痛的灰塵,它們像針,刺穿了我堅硬的骨骼。

但我仍然得感謝這個紛紜繁複的世界,使我有了充足的逃避理由,也有了介入的通道。這是多麼美妙的事情,在疲憊的時候,有一處風景作為寄托;而在感到輕鬆的時候,又可以去設身處地地尋求一種沉重。現實是永遠新鮮的,過去的事物眨眼間已是陳舊不堪。在快速締造與揚棄的過程中,那種混合的氣味,既令人憤怒又令人陶醉。像曆史上所有的民族乃至個人一樣,我相信他們的創造能力和過人之處。在不同年代,在同一個年代的不同時期,甚至具體到不同性格的人身上,我相信,始終有那麼一根柔韌的血線將之緊緊相連。

曆史是預言,從過去的角度告知我們前方的不幸和危難。過去的與未來的,實際上都超出了我們的理念。我所捕捉到的,或許隻是被縮小了的一半,甚至還不及一根毫發。我還遠遠沒有掌握它的全部內涵:陰影與光明同體,;野獸和羔羊邂逅;騎士與馬,犧牲與血,刀劍撞擊的火光;裙帶王朝,沒落的貴族,流民和傷兵,呻吟的嘴唇和媚笑的酒窩……所有的一切,廢墟是它們的最好注視。一座座沙丘次第毗逢,聳立成一道難以逾越的屏障,我感到力不從心。沙漠猶如天鵝在夕照中煽動的火焰,灰燼四處奔竄。我孑然而立,我的那些古怪的欲望在此蕩然無存。

在一堆麵目猙獰的廢墟下麵,蔭涼處,有兩枝青青的駱駝草和一枝剛剛抽出嫩芽的馬蘭花,被我不經意地捕捉到了,她們柔弱的頭顱輕輕搖擺。多麼動人的生靈嗬!快樂的孩子,在此與我不期而遇。全然無視四周的荒涼,忘卻突如其來的災難;她們的生命或許隻有一瞬,但她們的純潔形象,為這片廢墟,也為一個不知名的遠古部落點上一支祭奠的綠色燈火。

沙漠過客

連續兩個月,巴丹吉林一直沉浸在晴朗的天空下麵,盛夏的驕陽輪番照耀,金黃的沙漠到處都是連綿不斷的熊熊氣浪,遠看就像是四處奔竄的火焰,又像一片闊大的海洋,竟然也呈現出了大海的蔚藍,在終年幹涸的沙漠腹地,為渴望清水澆灌的心靈,蒙上了一層希望的綠色。

遙遠的雪山正在一點點融化,在悄無聲息的運動中,露出了她的本真模樣:匍匐的青草隨風而動,閃著青油油的光澤;波斯菊的雛枝含苞欲放;岩石下麵的格桑花正吐出了她們聖潔的祝福。起伏的崇山峻嶺勢若奔馬,昂首長嘯,馳騁在遼闊屋脊的疆場。那種雄渾,淩駕於沙漠之上,所有漸欲飛騰的夢想,在此刻,也禁不住悄然打開了翅膀。

而一個人的設身處地,製約了他的行動。長年累月地在沙漠上行走,從內心感受到的不僅僅是一般的生理焦渴,更是一種靈魂中季度困乏與生命因焦躁而龜裂的疼痛,時時讓我黯然神傷。夢想與現實的隔閡,令理想者終生不能釋懷。而博大的沙漠,胸廓萬裏,它可以容納太多太多的肉體,也可以聚斂所有的喪失皈依的靈魂。它收容世界上最慘痛的嚎叫,也能將一切的纏綿呢語一一沒收。它不展覽,而是珍藏。

隨著風聲消失的方向,你可以看見大海,看見大海上飄動的黑色帆影,以及億萬年沉澱而成的珍珠,在珊瑚叢中,在溫柔和凶殘的海底世界,展現著她們獨有的光彩。不論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她都不會拒絕。正是這種坦蕩,製止了血腥的爭鬥與同類的戕害。也正是這種美,去掉一切人為的痕跡,在自然的大漠和雕刻下,形成了自己的品質。

你可以將一個人的頭顱砍掉,但無法砍掉他靈魂中的高貴。

我是站在沙漠之上,對著蒼天說話,更是由此及彼的辯白。我似乎沒有必要這樣做,也沒有必要向誰辯白什麼。世界本來就是一個謊言的載體,漫天的塵土和漫天的鋼鐵,鑄造起爾虞我詐的人類社會。金錢和美色在深陷的大地上充分展示著一個繁華而又仇恨的空中樓閣,冠冕堂皇掩不住巨大的悲哀,雕梁畫棟也遮蓋不了肮髒角落裏的疾病和呻吟。,我們都將永遠帶著淚水,接受欺騙與被欺騙,一次又一次地套上自己為自己鍛造的枷鎖。

現在,再沒有人能與我共同體驗這種孤獨。麵對不可知的事物,我們隻能猜測,駕上想象的雲朵去海闊天空,而絕少對他們進行深層次的挖掘。馬爾克斯老了,老托爾斯泰也不能再次感同身受,政治家的努力尚未完成,也沒有人再用心去聽從那個狂妄者貌似強大實則虛弱的號召了。沙漠靜止下來,它沉默,它暴怒,它對什麼都能容忍,又可以對什麼都橫眉怒指。他是打擊,是陷阱;它更是崇高,是勝利。一切穿越者經曆了過去,也間接地經曆了未來。自然是一項重複的運動,在抵達的時刻,也正意味著一個新的開端。

張騫抑或唐玄奘,悠悠的馬蹄和仙樂般的梵貝已化作了輕巧的塵沙,落足沙漠深處,偶爾被有意者重新揀起,在獨自思想或吟詠的時刻,以幾行文字或一聲長歎了卻。每個人永遠關心的是他自己的時代,是他在當時年代裏的位置,以及在激昂或低沉的行走中所產生的影響和留下的痕跡。而對未來,既是一種勇氣,又是一種無奈的逃避。當一個人在他所處的時代裏找不到一絲共鳴,就隻有將他的情感寄托於未來;當他黯然落淚的時候,眼前就會出現黎明即起、霞光普照的美妙景象,引領著疲憊的步伐,趔趄前行。

駝鈴在響,骨笛在秋高氣爽的山岡上悲情地吹著,凝固的流沙堆成一座座無名墳塋。岩頁在閃閃發光,被風裸露的白骨點燃夜晚的油脂。一盞盞飄浮的燈火,照亮了短暫的愛情。急促的馬蘭花聚集起十萬顆砂礫,在駱駝的蹄窩裏東張西望,在生命即將熄滅的時刻,為絕望的過客捧上一碗奶漿,促使他站起身來,朝著心中的方向,耗盡最後一滴熱血。

我就在沙山上走著,一邊大口喘息,一邊抒發著零星的思想和對他的淺薄感知。我雙腳深陷,又艱難拔出,從日出到日落,這種過程類似一個人的一生。我在路邊分別栽下幼小的樹苗和脆弱的花朵,不管她們能否順利成長,能否結出甜蜜的果實,這些都不再是我所能夠關注並決定的事情了。

當我三十歲之後,甚至八十歲的時候,我希望我能夠重新經曆少年時光。權且為自己編造一個神話吧。

如果注定是懲罰,是命運特意為我設下的圈套,即使千瘡百孔,我也義無反顧。我瘋狂或者冷靜,你所看到的,永遠都是我的背影,別人看到了沒有,是否向我投過一瞬的目光,這都無關緊要。我試圖獲得某種力量,這種力量是與我心靈遙不可及而有真實存在著的,駐紮在我幻想盡頭的叢林地帶,露水和青枝,百合與玫瑰,組成她光彩奪目的形象,讓我穿過人類的廢墟和自然的障礙,追逐她那美麗的皺紋與創傷。

沙漠是沉重的。翻開史書,我強烈地嗅到了陳年的血腥,聽見悲憤的馬嘯與殘缺的呐喊。,它在黃沙深處,在蒼茫的天際,在每一個憂鬱的過客的骨骼裏,呼嘯著,激蕩著,由連續的風暴傳達給每一顆渴望的心靈。

商隊在絲綢的光亮中遠去了,哈薩克、裕固的羊群在遊牧歲月裏變成了一堆白骨,吟詩的左宗棠,遭貶的林則徐,匆匆的步履隻剩下一棵棵早已幹枯的樹枝,在洗劫的風中折斷,隻留下一聲聲無謂的悲歎。那些紅軍戰士的頭顱呢?那些女戰士的屈辱呢?那些失散的孤兒和野狼的哭嚎呢?孤立的美最後竟成雲煙,懸浮在正義的天空,接受人類的遺忘和反叛。

這些年來,我遠離城市,遠離父母和待娶的姑娘,在沙漠深處,隱隱感到生活中似乎缺少了一些什麼。我強烈地愛過,對著萬古的太陽發出千篇一律的歌頌,在虛幻的美妙中寫下優美的詩句。而孤獨如影隨形,淚水多年不曾湧上感動的麵龐。為了美,為了與美連為一體的幸福,我那樣不辭辛勞,不怕艱險,這就要求我首先得擁有崇高,一種純粹的崇高。因為這是一個過分活躍的年代,一切都花樣翻新,一切又不足為奇。

“這是一個流放的時代,生命幹枯的時代,靈魂死亡的時代,它將從精神的山丘滑向罪惡的深遠!”我坐下來,在黃沙上麵,我清醒地認識到:一個人必須擁有內心的道路,每一條道路的前方,都應當是他自己的家園。

爬過波濤怒卷的沙丘,我的眼睛突然被照亮:一汪清泉,從厚厚的黃沙深處汩汩流出,給幹渴的喉嚨帶來一陣歡快的哽動。幾棵扭曲的紅柳樹,搖擺著它們身上的稀疏枝葉,那些無足輕重的綠色,我確信這肯定是沙漠特意為我奉獻的,為一個理想主義者在生命困厄的時候,無意中邂逅的一絲慰籍。我還確信那汪清泉,以及她所養育的水潭,甚至連潭邊低矮的蘆葦,都是在長久的寂寞裏,等待我今天的到來。

而我隻是一個憂鬱的過客,美的力量支撐著我。在沙漠裏,和許多人一樣,我必將在這裏行走,也將在這裏安家。所不同的是:我不是匆匆的觀光者,來此獵取一些“到此一遊”的庸常滿足。如果我能夠,我將在此走完一生,將自己的屍骨交給沙漠,以作永久的珍藏。

孤獨額濟納

我背著包,走在出營區路上。這種外出,雖然短暫而倉促,可我時常有一種逃跑與自我放逐的快感。在一個地方久了,總有一種被捆束的焦躁。那一天,初秋的陽光淋漓地照耀,巴丹吉林沙漠開始變涼的風冷水一樣掠過皮膚。路邊的馬蓮、月季、芨芨草,尤其苜蓿等植物尚還青青。他們在大門外等我,我遠遠看到,一輛車,三五個朝我不斷巴望的臉孔。我加快腳步,皮鞋在柏油路麵發出粘滯的響聲。